“比如说语言。”

  晚上八点,陈妚姒又来到喻小骞的住处,她似乎一定要听听北京来的剧作家对她作品的意见。喻小骞从卡片上抬起头,示意对方先坐。她正在卡片上写武玉梅以抚养女儿为由,向前夫要本金这一“场景设计”。以命相搏的人,才会用孩子的教育、安定为代价,换取本金。这样的选择,无不透出其本质。喻小骞写完,从卡片上抬起头。 

  “我看过你关于海南方言的文章。”喻小骞需要对方的方言帮助,她切入自己的问题。

  “刚建省的时候,移民对海南话有点感兴趣咧。”看上去陈妚姒已经感动得要哭了。

  “海南方言如此丰富,你自己也有研究,为什么在你的书里没有表现?”对方一愣,喻小骞接着说,“仅仅看文字,看不出这些文章是内地人写的,还是海南人写的。”喻小骞停下来等待陈妚姒说话。“你说说?”见陈妚姒踌躇,喻小骞鼓励她:“你说说嘛。你要说话,别人才知道你的想法和真实境况。”

  “我们用方言说话,词汇很丰富。但这些词汇无法转换成普通话,找不到对应词汇。海南话,有倒装的,还有些古词汇,所以写出来别人会认为不通顺,不符合语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陈妚姒试探道,但见喻小骞聚精会神,她继续说:“我们不能用自己生活的语言写作,而书面语,是跟我们日常语言背景、生活层面发生关系不多的语言。你们说的那些俚语、调皮话,我们也能听懂,但不是我们习惯的,无法用到写作中。比如说人物对话,如果我们的人物说的是普通话,那肯定不真实;但如果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写对话,海南岛以外的读者可能根本看不懂。”

  “哦?”喻小骞吃惊地看着隐忍的陈妚姒,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汉语作家竟面临这样的语言问题。“那么你们写作的真实情形是什么?”

  “比如一个说临高话的人写作。临高话是秦汉时期壮傣语的一支,它跟现代汉语差别有多大,只有说这种话的人才知道。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跟这种语言没什么关系,那么,说临高话的人写作就像说藏语、维语、哈萨克语的人用汉语写作一样,是用第二种语言写作,虽然临高人现在也叫汉人。说儋州话的也一样。儋州话是古时的书面语。一个字一个意思,所以,他们用字而不是词表达意思。他们说话很简洁,用他们的话写文章,大陆人根本读不懂,而且认为是病句。”像那些不常在正式场合说话、一说话就激动的人,陈妚姒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喻小骞没想到,同是汉族人,海岛上的写作者,却像用第二种语言写作。这也难怪他们在与北方人交流时,一开口就处于劣势。

  “那么你说的是什么语言呢?”喻小骞放低了姿态。

  “我说的是文昌话。文昌话是海南话的一种方言。海南话是闽语琼文片语,是海南的官话。因为隔绝,闽语在大陆发展了,在海南岛则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发育了完整的吸气音,保留了许多古字词,比如筷子叫箸,眼睛叫目仁,眼泪叫目汁。过去,文昌是海上移民最先登陆的地方,海南的文化中心。文昌人能读书,做官的也多。读书才能做官么。” 

  “我也听过文昌人做官的多,原来跟语言有关。”喻小骞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几笔。

  “另一个读书人多的地方是儋州。苏东坡就流放到那里,他们的语言是苏东坡们、那些被贬的文官读书的调调儿。你懂我的意思吧?苏东坡们读书的调调儿世代相传,就是儋州话。那地方也崇学重教。”

  喻小骞听得皮肤发凉,鸡皮疙瘩一颤一颤的,这是她听到好东西时身体的反应。

  “你对海南方言了解得这么多,为什么不写本书?”这主意冒出来连她自己都兴奋。

  “我哪有那水平?那都是专家干的……”陈妚姒习惯性地谦卑地说。

  “你怎么不行呢?专家也是一点点学习、摸索、研究得出结论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已经研究得很深了,虽然我不了解,但听上去靠谱。”

  “比如说靠谱这个词,我能听懂,但在日常生活中用不上。在语言上,我们处于劣势。这是实话。再说,我只是个高中生。”陈妚姒拘谨地夹紧肩膀说。喻小骞差点说她自己也差不多是个高中生,但有什么呢,她不照样拍电影。不过她现在还需要对方对自己的迷信,便忍在肚子里。

  “海南话肯定有类似的语言,需要提炼和在作品里反复使用。当然这需要作品本身引人注目。你现在的情况是,对自己的教育背景不自信,对地域文化不自信。却不知海南岛的语言资源是独一无二的,你研究它,比你写小资散文有前途得多。”

  “我哪里知道这些啊!”陈妚姒喃喃感叹道,眼里是饥饿般的自怜。

  喻小骞却不放过她:

  “背靠什么资源就去写什么。你应该去研究为什么海南有独特的语言?为什么大陆回族都说所在地语言,只有海南回族还保留原籍的占语。什么富马话、什么村话,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陈妚姒表情惊讶。

  “都是从你文章中学来的。你真该去研究这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无法做到学术研究,至少记录下来,就像你记录‘红色娘子军’一样。但有个前提,你要读这方面的书,要研究,要会提问。问题来自哪里?来自你读的书,你的案头研究,你比如——”陈妚姒站起来给喻小骞续水,后者正说得带劲儿,被打断后不满地瞪着陈妚姒。 

  “你说说,《琼崖纵队女战士》该怎么提问?” 续上水,陈妚姒却转话题。

  真泄气!看来陈妚姒不一定想听喻小骞关于海南方言的言论,她只想听喻小骞给具体的指导,比如采访女战士应该怎么提问。这就是作者与作家的区别。他们对高屋建瓴的话无所触动,注意力只在自己作品上,只想听别人对自己作品的看法。这就像家庭主妇听科学家讲反物质,她之所以还坐着听,只是等着听人家讲物质,并且最好具体到她家那个型号的电饭煲,是锅底加热好还是环形加热好。喻小骞有些懊丧,望着这个长得像鸟的女人。她为什么要选择写作,如果当一辈子校对工她可能会平静点。

  “说来有意思,关于海南的文艺作品,我知道的就一部舞剧《红色娘子军》和一部同名电影,还有一本七十年代的反特小说《海岛女民兵》,后来改编成电影《海霞》,另外还有一部保卫西沙的电影《南海长城》,主人公虽是男青年,但他的妹妹,不管作为小阿妹还是女民兵,都是影片最出彩的。我好奇的是,为什么海南妇女总以兵的形象出现在艺术作品中?为什么作品中没有她们日常生活的形象?她们在日常生活中被忽视了?还是只有兵的形象才能把她们的光彩焕发出来?”喻小骞边说边思忖。这些想法如果不说出来,可能一直隐藏在大脑的某个神经末端。

  “我可没想过这些。”这次轮到陈妚姒惊讶了。“你对海南女人很了解!这书真是送对了。”

  喻小骞停顿了下,然而顺着自己的话题说:“我的意思是,你这本书选题不错,但没写出真相来,也就是没有写出女兵的个人疼痛、当兵的个人欲求。在任何时代,当兵都是有个人目的的,就像上大学有个人目的,写作有个人目的一样,你要探究这些女人为什么当兵。你现在只在革命叙事下写了这些女人为什么当兵,但除了革命叙事,还有个人叙事、性别叙事,甚至还可能有民族的表达。这些都没看到。所以,你书中的那些女兵形象单薄了,千篇一律了。”

  “我没考虑那么多……时间太紧了……”

  “你要考虑这些问题。你是作家,你有责任写出真实的女兵,她们真实的心理活动和真实的处境。时间……这不是理由。没人逼你一年完成还是两年完成。你可以写五年,把它写成一本好书。”喻小骞毫不留情地说。她看着陈妚姒,后者只好承认:

  “跟你说句实话,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什么性别叙事、个人叙事,我只想她们被压迫得过不下去了,就去当兵了。她们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你要读书,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性别叙事、个人叙事,那你只是个凭本能写作的写作者,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喻小骞严肃地说。“你完全可以成为第一个写出娘子军生活真相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些革命故事汇集。比如,我们可以这样推想:现在的农村比70年前的农村进步了吗?应该说使用工具进步了,消费品进步了,但妇女的家庭社会地位变化不大,出来上学、做官的妇女还是少数。大多数农村妇女还是在自己的村庄劳动,承担大部分家务劳动,生育和相夫教子,对吧?那么试想,现在的农村妇女会出来打仗吗?那是要杀人的,也是要死人的,可不是当文艺兵,也不是丁玲到延安写小说。那么为什么女人要出来当兵?海南岛食物来源丰富,海里的、陆地上的,阳光充足,种子沾土就发芽,房前屋后多少栽点什么就不至于饿死人。这样一个饿不死人的地方,人活下去并不十分困难,那为什么海南妇女会铤而走险,出来打仗?你去找找真实的原因,而不是笼统地说要革命。革命这个概念是进了军队才灌输的,她们当兵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个人叙事?”

  “对。你要写出这个女人真实的历史,真实的思想轨迹,她的诉求,她的动力,而不是笼统的某个概念。比如中间有这么一段,一次阻击战,男队长对女队员说:‘我们撤,你们掩护!’啊,这一句太惊人了!全世界的文学作品中,可能都没有男军人对女军人下这样命令的情节。人类的基本道德是,男人保护妇女,保护儿童。但是海南岛的男人却说:‘我们撤,你们掩护!’而女人照做了。最后参加阻击的八个女兵都牺牲了。我太震惊了!如果在军队里男人还这样对待女人,那女人真应该革命了。而书中你只写出一个事实,没有写出理由。可能在海南岛,男人这样对女人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或许,这是个别男人的作为?那么作家的任务是什么呢?找出男军人下如此命令的原因?是什么样的风俗传统,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得自然而然?如果你找到带有共性的原因,那么你可能就找到了女人为什么宁愿出去打仗,面临死亡,也不愿待在家里的原因。”

  “我们海南女人就是这样的啊,让干嘛就干嘛。文昌琼海那些丈夫去南洋的女人,不是每天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等在门口?丈夫一辈子也就回来个三四次,可她们不是照样天天等?守着妇道?”陈妚姒激越地叫道。

  “如果是这样,你就解释了为什么男兵会对女兵下如此命令,而女兵也会服从;但还是没解释女人们为什么会出来当兵?她们性格里一定还有烈性的东西。再比如书里还有个例子:一个女子因为革命低潮就跑回家,家里不接受她,无奈嫁给一个当地土豪做妾,因为不生育,又被土豪卖给团丁,她逃了出来,自己在另一个县的某个村外搭了一个草棚住。后嫁给村里的一个鳏夫,六年后再次守寡。鳏夫的子女把她赶出来,无奈下第二次上山当兵,却被当作投机分子,不被战友认同,在山上呆了半年还是下了山。她回到鳏夫村外的草棚,以‘麻鱼’为生。我理解‘麻鱼’就是放麻醉剂抓鱼是吧?是用枫杨树叶?好!她最后被村人当作是放蛊的巫婆……哎呀,这是多好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写本书,你用三千字就写完了,还费五百字写你怎样找到她。”

  “我怕写得太透明对她不好。”陈妚姒眼里是疑惑,嘴上争辩道。

  “对她怎么不好?”

  “脱离队伍啊,是对她不好吧?另外队伍不要她,写出来是不是给队伍抹黑了?”

  喻小骞不耐烦地说:

  “那就看你是写一个报纸专栏,还是要写一个女人和她的命运。”喻小骞也来了气。“你想想,一个女人,即当过娘子军,又嫁过土豪劣绅,再次投奔革命,队伍又不要她,只能孤身住在村外,最后成了女巫。这不是又一个白毛女么。如果你能写出是什么力量让她当娘子军,后来又嫁给革命的对象土豪劣绅;如果你能写出她家人、村里人为什么不要她,写出她不被认同的痛苦和无家可归的悲哀,你就写了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陈妚姒怔怔地看着喻小骞,她看上去有点开窍了。

  “让你这么说,我有点明白该怎么写了。以前没人给我这种点拨。”

  “另外你还缺乏人道主义同情。你的衡量尺度只是她最终是否在队伍里,但从人文主义……”

  “我就是听不惯人文主义!现在啥都说以人为本,连资本家卖个电视机都是以人为本……怎么说她也是逃兵啊!”

  “尊重并同情一个女人的一生,即便她当过逃兵,即便她嫁过革命的对象。有伟大的情怀才能成就伟大的作品。如果她当过逃兵就认为她是差劲的人,实际上是狭隘的。”

  “我还是觉得,不写那么透就是尊重她。”陈妚姒现出海南女人的那种执拗。

  “呵呵,你跟我说的是两回事。还是那句话,就看你是要写一个革命故事集,还是塑造一个人物。如果仅以革命与否来判断,这个女人似乎不值得你写,但你写了,说明你还是有所触动,只是你不知道站在什么立场写——革命与否还是人道主义立场。当你站在是否革命的立场,你就裹手裹脚不敢写,而人道主义立场又让你不自信。所以你就写成这样一个故事而不是人物。对了,还有个问题,不要以为作为一个省里的作家,似乎有套省里作家的标准,没必要按外面的标准来写作。人文主义只是美国作家的标准,认为以此为标准写作会引火烧身。这是错误的。你要是总在乎单位人怎么看,就永远写不出好作品。”

  “你明天采访吧?我跟你去,跟你学习学习。”

  喻小骞听了有些不自然,说:“明天去访问武玉梅老家,她母亲还在吧?”“在。老太婆越活越精神。她是个神婆,就是你说的女巫。”“哦?那真可期待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也想借此告一段落了。

  电话是武羚羊打来的。她可能喝了酒,或者感冒了,说话鼻音很重。

  “我来给你送车。就在楼下。我现在上去方便么?你告诉我,你住几号房?”

  喻小骞走到窗口向下望望,武羚羊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拖着手提包,手忙脚乱地按动遥控器把车棚升起来,跑了两步又回身遥控锁车。喻小骞告诉她房间号,转身去看陈妚姒。后者起身告辞,不过她要先用一下卫生间。等武羚羊叮叮咣咣进了门,哇啦哇啦说着自己的话,陈妚姒才从卫生间出来。她瞟了一眼武羚羊,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环保仿布袋,在门口趿上拖鞋跑了。门还没关上,武羚羊就嚷嚷:“我最烦海南人身上这股狐臭味。”喻小骞连忙把门关紧。武羚羊仿佛不明白喻小骞的用意,一屁股坐在圆椅上。

  武羚羊穿了条紫红碎花乔其纱短裙,一件深紫做脏羊皮短夹克,一双护膝抛光高筒靴,身上是两天不洗澡的乳臭味。所谓乳臭味干在一些女孩身上可以延长到二十三、四岁,之后突然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女体的芬芳或腐臭。喻小骞做了个怪脸,转身把窗户打开,让温湿的海风吹进来。热带高温,人和植物都容易生长和成熟,也容易发出气味。仅仅两天,喻小骞已经饱受热带气味的熏陶。 

  “昨天没送车来,你生气不?”也仅仅上岛两天,武羚羊说话就有海南普通话的调调了。她脸颊潮红,眼泪汪汪的,看上去,不是喝酒就是又生病了。

  “你对我又没义务,谈不上生气。”喻小骞从武羚羊分开的双腿间闻到精液的气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你皱眉头了。我看见了。”武羚羊还不依不饶。

  “我们算不得熟人,你借我车我只有感谢,不借也理所当然。”

  “我们应该算熟人了吧?我还要跟你学电影呢……哈哈哈,给你当跟班。”武羚羊窝在圆椅里,看上去像个小女孩。喻小骞别扭地想,自己怎么会跟这么个街头女孩混在一起。为了改变被动,她毫不犹豫地提出下面问题,她相信眼前这个女孩算不得受过良好教育。

  “电影是需要专门训练的。你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么?”

  “算是吧。”

  “哪个大学?”

  “我在法国勒考克国际艺术学校上过……”

  “哦?“喻小骞有些意外,她看了武羚羊一眼,“学什么?表演?”

  “主要是表演。无声的心理回放表演。中性面具、白胚面具和有表情面具表演。物体、激情及角色和情境训练。还有体势语言。情节剧,即兴喜剧,滑稽讽刺表演。悲剧,小丑表演。”

  “很新的课程。在那儿几年?”

  “五年……半……我初中毕业就去了。两年语言,两年专业,中间休学一年。全部课程都修完,但……没毕业。”

  “五年半还没毕业?”喻小骞盯着武羚羊的眼睛,想看对方说这些话的真伪。 “什么原因呢?”

  “语言。当然是语言……没过关。”

  “恐怕……”喻小骞看到对方眸子一轮,“还有原因。”

  “嗯……我看不了书,我得了美尼尔氏综合症,一看字就头晕。第一年挂了三科……实际上是根本没考。考前三天,突然非常厌倦,就背上背包离开学校。想去马赛港,看看能不能搭上去土耳其的船,摩纳哥啊南非也行。想在海上遇到点什么,特别刺激的那种,台风海啸什么的,艳遇一下也行。真要死了也没什么。”

  “结果呢?”

  “我到了马赛港,但没去成土耳其,也无法去摩纳哥。原因么,我在港口吐得一塌糊涂。美尼尔氏,呕吐,耳鸣,头晕,眼睛花。我哪儿都没去成,回到巴黎,在左岸的咖啡馆认识了几个刚从国内来的画家,他们缺钱,我缺朋友,就跟他们混了几个月,给他们当模特和挨操的——呵呵,我说粗话你不反感吧?” 

  “看来你们是各取所需。那么第二年为什么又没过关?”

  “美尼尔氏么,休学了一年。”

  “第三年呢?”

  “第三年就要大考的时候,我发现,给我补修情景训练课的老师撬了我的男朋友。”武羚羊双腿蜷在圆椅里,说着就咝哈咝哈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老师撬了你的男朋友?”

  “网上。”武羚羊撩起很薄的眼皮,见喻小骞连这都听不懂,就不耐烦地说:“网恋!”

  “网恋?”就像看到西洋景,喻小骞有点目瞪口呆。“你说的男朋友是网恋男友?”

  “她也是。”

  “网上的男朋友也算男朋友?你们网下见么?”

  “我跟文森特不见。”

  “那位老师呢?也不见面?”

  “我就是不能容忍他和她,见了。”

  “那么不见,怎么……嗯,我是说没有形而下的活动,恋爱能维持下去?”

  “就看谁比谁更形而上,搞得更高级。”

  “高级”无非指精神之恋。二十年前,中国的无数男女都搞过精神之恋,虽然探讨的是中国式斗争哲学,但越禁闭越升华,不见得比讨论存在主义、新浪潮电影的法国人就低级。喻小骞换了一个角度表示好奇:“那么,网恋吸引你的是什么?”

  “搞网恋可以永远不发生肉体关系……”

  喻小骞差点儿喷了口水。这表情让武羚羊发现了,她抻着惨白的小脸,不屈不饶地说:

  “这很另类么?”

  “你跟国内男画家显然走的不是柏拉图路线。”

  “那帮流氓会吃素?呵呵——”武羚羊干笑两声,“挨他们操也算是思乡。他们身上的气味,就是祖国的气味。老外身上的味儿就像西餐,能吃饱,但不解馋。老外不能解乡愁。” 

  “你这情绪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么后来呢?”喻小骞撇撇嘴。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正上课呢!冲进教室,质问她为什么撬我男朋友。她以为她很强势?浑身狐臭,一身烂皮粗得像鱼鳞!”

  喻小骞再次打量眼前的姑娘,如果说她学拍电影没什么希望的话,倒似乎能本色出演这类既爱幻想、又爱打架,既脆弱又强悍,看上去很野,实则只热衷于搞搞网恋的文艺青年——这样的银幕形象在中国电影里还没出现过。

  “结果呢?”喻小骞饶有兴致地问。

  “结果?那狐臭白鬼子打了我!”

  “噢?”喻小骞身上的汗毛都凛起来,“那么你呢?”

  “我?当然把辛蒂投诉到学校。”

  “那老师叫辛蒂?那么那么,她真……撬了你的男朋友?”

  “嗯……”武羚羊转着眼珠,选择着词汇。“后来知道,不是的……”

  “不是的?指什么?骂错人了?哈哈哈……”喻小骞发出大笑,“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错了?”

  “网上……”

  “又是网上。”喻小骞下意识地摇摇头,一副瞧不上眼的神情。“那么,怎么个错法?”

  “嗯,是……另一个人。”

  “啊?哈哈哈哈……”喻小骞又一阵大笑。武羚羊被笑得窘迫,难为情地说:

  “学校还有个辛蒂。”

  “那是你男朋友的错了?他什么反应?他知道你找辛蒂干仗的事吗?”

  “当然。我每次行动都跟他通报。”

  “结果呢?” 

  “结果?那个辛蒂背包走人。我么,也不想再考什么试了。天生我才,不就是差个证书……”

  “你的网恋男友呢,他什么反应?”

  “他?鸵鸟!网上隐身了,再也不说话了。屏幕就像个黑洞,他再没浮出来。后来我去了趟希腊、土耳其,然后就回国了。”

  “有一个问题,网恋吸引你们的是什么?”

  “在不发生肉体关系的层面上,把玩不断上升的精神活动,一级一级上升……这跟玩电玩杀人游戏一样,你保证自己不被干掉,同时又要干掉别人;然后升级,难度越来越大,进入哲学境界,进入艺术境界,最后进入神的境界。”武羚羊一句一句恨恨地说。

  一瞬间,喻小骞身心进入一种抽象状态,这些话似乎跟对面这个全身酸哄哄、说话不连贯的女孩脱节,变成一串抽象的符号和声响。她对这些符号和声响产生时隐时现的欲望。

  喻小骞对自己的欲望耸耸肩,转而变成一丝讪笑。蔚蓝色的地中海,金色余晖中的君士坦丁堡,对这个稀里糊涂的女孩来说都不一定是真的,可能依然是想象,就像辛蒂、网络情人、留学五年最后连张毕业证也没拿到一样,最后都是“空”,或者干脆就是空想,是自己编造出来的。她忍住没说那句“你可真祖宗啊”,以沉默表示不以为然。不过,令她惊讶的是这姑娘不断变化的面孔,现在的武羚羊跟在北京见到的那个瑟瑟的女孩判若两人,面孔长相都变化了,不知现在是真实的,还是等在楼下的女孩是真实的。

  “你在巴黎怎么维持学业的?你显然得不到奖学金。”

  “打工。做模特。”

  “据我所知,留学生限制打工时间。赚的钱,仅够维持生活,而不是随便就可以去爱琴海。”

  “我打特殊的工。比如到美专做……人体模特,再比如……我拍过毛片儿……”

  喻小骞的身体一抖,这又让武羚羊看到了,这给了她说下去的勇气:

  “五小时,能剪出五个四十五分钟。”

  喻小骞出了一身凉汗。她脸颊有些硬,吞咽了几次唾沫,这似乎很让武羚羊称心如意,她晃着腿继续说:

  “回国后我去了趟西藏,在拉萨住了两个月,我对那里就一个字:神往。”喻小骞也“咣——”地做个夸张的怪脸。“俩字儿,好不好?”武羚羊不理她的嘟囔,继续说:“我都想睡在那里不醒了。但还得回来。小骞老师我跟你学电影好吧?”她看着喻小骞的眼睛,“你就收了我吧。” 

  喻小骞矜持地笑笑,说:“你去洗个澡吧。”

  “我今天跟你住啊!”武羚羊从圆椅上放下腿,裙子里又飘出精液的气味。她走到门口,拿起地下带铆钉的韩版背包,又一屁股靠在箱子架上,伸长腿,夹着裙子,满不在乎道:“小骞老师,你猜我昨天干啥了?”

  “猜不到。”喻小骞不想对武羚羊的自说自话太感兴趣,当然,也可以说她因为嫉妒不愿表现得感兴趣。她已经开始经受年龄带来的嫉妒。她平时只与小圈子人接触,似乎没有类似的嫉妒,她自以为可以摆脱嫉妒的千古困扰。而一旦出走小圈子,只要跟外人接触,嫉妒和失意就如影随行。40岁妇女对年轻姑娘的嫉妒,会是一种慢性病深入宿主,随年龄增长越来越重。出于本能,她不愿太多介入女孩生活。

  “嘻,”武羚羊先自笑起来,然后哈哈大笑,咧着嘴扬起脖子,湿空气让她的肺里丝丝拉拉的。“哎呀,我就不要脸给你说了。”武羚羊操着沙哑的油烟嗓子,这调门让喻小骞有所警觉。

  “我昨天找男人了。”她等待喻小骞的反应,见对方不动声色,便嘻嘻哈哈道,“跟男人干那事了。”

  “这也没什么。”喻小骞压着声色,眼睛平视对方。“你也二十多了。”

  “可是你懂不懂,”武羚羊不甘心不被重视,盯着喻小骞,嘴唇一揪一揪,那粗嗓门好像是被揪出来的。“我不喜欢男人。”

  喻小骞又惊出一身冷汗,不全是不喜欢男人这一说法,而是粗俗如“你懂不懂”的腔调。可以想见,对指导老师,她也动不动就来句“你懂不懂”。

  喻小骞踱到窗边向外瞭一眼。这个举动就是打断一个连续动作;有了间断,对方就不能乘着得意说个没完。她停了会,转回身揶揄道:

  “不是很懂。你不喜欢男人却去找男人?”见武羚羊点点头,她有点咄咄逼人:“那是为什么?”

  “两个野男人在你眼前晃,彪自己性感。那就看看他们到底性不性感……哈哈哈。”

  喻小骞再次打量这女孩儿,武羚羊现在的模样跟几周前米糕色的样子差别很大。现在这张尖尖小脸可以说是丑的,扭曲的,肺里则像拉风箱一样咝咝啦啦。尽管不安,喻小骞还是来了兴趣,她倒要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年轻人跟中老年人谈话永远吃亏,他们料想不到中老年人的用心。当然,作为报复,年轻人的青春永远对中老年人是个刺激。

  “那么结果呢?”喻小骞靠在窗台上,换上锐利的目光。像演员一样,喻小骞也会使用不同表情做武器。

  “还不是那样,没什么新奇的。他们自以为很独特,其实一点也不!”武羚羊既无所谓又刻薄地说。她别着眼睛幽幽地看着喻小骞。“不过……他们把我下面搞破了。一晚上四次。Fuck,占便宜似的。”

  “什么?”

  一股冷气从颈椎直凉到喻小骞的椎底。武羚羊垂下头,晃动着身体。很久,抬起湿润的眼睛。

  “你说他们?”喻小骞无法再站得远远的,她走过来,但武羚羊身上强烈的气味还是让她停住。

  “两个人。”武羚羊哑声道。

  “花钱的?”

  “不是。你说是买?不是。一起吃饭的几个人,吃饭时就喝醉了……”

  “当时醉了?”

  “差不多。”

  “然后呢?”

  “然后就到宾馆去了,两人轮流……”

  “你不完全清醒?那他们是……强奸?”

  “不是。不是。”武羚羊拼命摇晃头发,然后抬起泪眼,神态里有伤心的成分,又有些无所谓。“是我愿意。我让他们来的。”

  “为什么?”

  “这样很好呀,这样可以很开心呀。我想多一个人爱我。”

  “你这是……什么心理!”喻小骞提高嗓门,她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少女;事实上她第一眼见到武羚羊就知道这是个问题少女,这两天倒让对方唬住了。她又踱回窗口,向外望了望群青色的夜空和黛青色的海面,然后转回身,果断地说:

  “你需要去医院么?”

  “为什么?”这次倒是武羚羊吃惊了。

  “做一下妇科检查或紧急避孕什么的。”

  “不去。”武羚羊粗鲁地说,顿了顿,又说:“都用套子的。”她的粗鲁让喻小骞无话。过了一会儿,喻小骞哑声说:

  “你先去洗个澡吧。”

  武羚羊脱掉夹克、皮靴,光脚跑进卫生间。旧旅店的陈旧花洒喷出的水沙啦沙啦的,房间里充满洗头水的气味。喻小骞打开房门踱出来,在走廊的通风窗趴了一会儿。以她一贯的作风,她不会把时间花在无理性的小孩、笨拙胆小的年轻人以及啰里啰嗦的老人身上。她不会为这种人这种事浪费自己的时间。她也看出来了,这个武羚羊不过是个阿飞女文青,她不值得喻小骞分神,销蚀被骗带来的愤怒。愤怒足以让她自私。人们在暴戾前,要么收缩羽翼,要么更加强硬。喻小骞现在只想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不让任何人干扰她的创作。她决计不在这个无聊女文青身上浪费时间,不让自己成为别人填充时间的容器。尽管对方有车,但她可以不揩这个油。

  这么决定了喻小骞起身进房,见武羚羊光着头,围个白床单,两腿抱在胸前,坐在床上抽烟。她的白头皮和白床单在荧光灯下熠熠发光,样子像尊白瓷小和尚,这让喻小骞一时不知所措。 

  “我忘了你是光头了。”喻小骞嘟囔一句掩饰自己的惊慌。撞见的这一眼让她皮肉惊动。一般人都知道,男子在年少时玩同性恋,女人则在40岁以后同性相守。经过阿木离去的打击,喻小骞不是没有过对同性跃跃欲试。但这绝不意味着会在马路上拾一个,而且是这种身份不明、臭烘烘的女孩。

  “你可真敢想,用人家的被单?”

  “我没有衣裳。我的衣服都是臭的。”

  谢天谢地,喻小骞想,她还知道自己身上臭。她过去把卫生间门关上,下等旅馆的卫生间让人无法忍受。在洗澡间地下,她看见武羚羊的裤衩丢在积水里。她皱了皱眉头,武羚羊看见了,说:“不要了,明天让打扫房间的弄走吧。”喻小骞几乎恼火地转回身,却听见武羚羊说:

  “小骞老师,你说世界啊,人生啊,事业啊,有没有意义?”武羚羊从烟盒又拿出一支,对在正吸的烟头上,把嘴里的烟尾巴按在酒店的墙壁上。墙上印出一个烟灰。

  “别这么干。”喻小骞制止道。“你在谈人生,却做这么没教养的事。”

  “正因为人生没意义,世界没意义,我们便可以适度地为所欲为。你听听我的说法。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偶然的,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也是偶然的,选择某事当事业更具偶然性……比如,我要不去西藏,就看不到《藏地漫游》,也就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个人,更无从谈起跟你学电影。再比如,你住这个旅馆是偶然的。我呢?本来应该去我住的宾馆,却一念之差来到这里,跟你说了这些话,这也是偶然的——这里只有一个小机关可以让眼下的一切看上去有点必然性——给你送车钥匙……” 武羚羊拿出车钥匙放在桌子上,“就这么个小东西,让事物稍稍显得有点儿必然性。事实上,我们是‘偶然的陀螺’。”

  “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听别人说的?”喻小骞不动声色地问。

  “在法国,左岸,听一个人说的。但是,我很认同。”她抽了口烟,面对喻小骞又有些难为情,自嘲道:“我在法国灌了一肚子垃圾,没个系统。”她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手伸到椅子外,避免烟灰掉到围身的床单上。“所以啊,既然我和我的人生都是偶然的,我们小小的抗拒也算在偶然中制造一点小必然。比如我来这个旅店是偶然的,但我用一个烟斑给偶然来访留下点痕迹——你看这破旅店,上面有多少蚊子尸体,人血,水笔写的字,渗水印,正是这些使这间房子对那些来住过的人有了点必然性。是不是?再比如我昨天遇到的俩男人,我把他们带到房间,干那事儿,这就在对方脑子里、身体上留下痕迹,也就在对方身上找到了必然性。所以小骞老师,你听我这想法对不对——既然我自己和我的人生都是偶然的,我为啥非扭着来?我把它叫做偶然的人生,过偶然的日子,随遇而安,再在别人身上或者建筑上植物上留下点痕迹。这就是我们的人生,这是我在法国五年想明白的唯一一件事情。”

  喻小骞看着武羚羊那张抽烟的薄嘴一张一合,听着她混乱的言论。她不了解这种女孩,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会有“理论”支持。盗亦有道。虽然这是无比糜烂的道,但不能说武羚羊没动过脑筋。为了不陷入被动,她几乎恶毒地说: 

  “这也包括‘双飞’?”

  “你还知道‘双飞’?还可以!‘双飞’比单飞,就是多了一种体验。不过不爽的是,我不喜欢那个。”

  “不喜欢指什么?”

  “就是恶心,脏,丑。男人那东西太丑了,像个小动物,像蛇,我恶心爬行动物。”

  喻小骞再次吃惊,暗自打量武羚羊,对方的面孔又有了新变化:那张光头下的小脸轮廓精致,眸子水汪汪的,喻小骞惊异于对方此时处女般的透明。

  “这太让我吃惊了!你不喜欢……我指的是性,却搞什么‘双飞’?”喻小骞不满地说。

  武羚羊一副小学生挨训的样子,待喻小骞说完,眼皮不以为然地一翻。

  “就是不要脸了呗。”她敷衍道。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喻小骞刨根问底的习惯又上来了。

  “这,你还不知道?”武羚羊也提高声音,“这就是把偶然变成必然!”她接着不耐烦地说:“也就是,与其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一晚上,不如有俩爷们陪着你,哄你乐。从此,这俩人就跟你发生了关系,你在世界上就不是一个人!就这么回事儿!”武羚羊几乎是哇哇大叫。说完,她把烟头扔地下,脚趾挑起宾馆的拖鞋,“啪”地砸在烟头上。像是小鸡出壳,她从被单里伸出脚,踮脚在地板上跳几步,跑到自己的皮靴旁,一脚一个,蹬上。

  “我没穿底裤,不能睡这儿。”

  这句话让喻小骞出了一身汗,同时如释重负。武羚羊接着说:

  “我把单子包走,明天送过来。”

  “我给你一条筒裙……”

  “不用。你不怕我有病?咯咯咯。”武羚羊令人惊心地“嘎嘎”笑起来。喻小骞打了个冷噤,暗暗出了口气。这么个活宝住在这儿,她别想干事了。

  武羚羊把脏衣服塞进自己的皮包,裹着旅店的白被单闪出房间。出于好奇,喻小骞走到窗口,想看看出了旅店武羚羊会怎么办。三分钟后,武羚羊下到海关广场。她裹着床单,一手抓住被单口,一手握住手机打电话。通完电话她在广场徘徊了近二十分钟,之后,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身边,她拉开门,坐进副驾驶。

  喻小骞半天才收回魂。她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坐了会儿,才心在胸腔里顿一顿,琢磨着该做点什么。她用酒店电话给邵洋报了平安,大致说明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要求邵洋找关系通路子,她要看武凰武玉梅当年审判的卷宗。

  “妞子,你要干啥?写那个破剧本不需要费那么大的事儿。我们给她完成就得!”

  “我还不知道要干啥?只觉得需要了解一下,至少满足一下好奇心。”

  “我和柏子又讨论这事儿了,柏子一句话挺到位的。他说,如果不拍这一年我们干啥。如此反推,咱似乎不该让自己整整一年啥都不干。”

  “我明白。10天后一切都会明了。”

  放下电话,喻小骞整理了一下思路,在笔记本上记到:

  (续上)

  ◆海南妇女(武玉梅)的生存环境是:

  60多年前,女人们宁可当兵也不愿呆在家里。

  一次阻击战中,男小队长对女队员说:我们撤,你们掩护!

  ◆武羚羊是谁?

  武玉梅,武羚羊之间有没关系?——爹死娘嫁人了(武羚羊语)?

  这一晚,喻小骞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在梦中,她仿佛是一部没有出境的镜头,从这个梦跳到另一个梦,从一个电影桥段跳到另一个桥段,但这些桥段都是过程,最后都收进湿热的原始森林,收进不知被什么追赶的桥段里:迷乱的热带丛林,像网一样布在半空的飞虫走禽,抹布一般湿臭的空气,最后总是找不到出路的绝望……绝望从梦魇延展到书里,《海南往事》187页就有种绝望:大女人对小女人说,“杉子,下午放学你来我办公室。”小女人像是跟自己老妈顶嘴:“我不去。”“我给你……弄了双芭蕾鞋,大红的。”小女人没有放慢脚步,继续顶嘴:“我不跳舞了。不要你的鞋。”“革命文艺哪有想干不想干的?想干不想干你都得干。你的出身摆在这儿……”“我出身……”任性的女孩站住了,执拗地没回头。“这就对了。去我宿舍拿鞋,通知一到,我们就去广州。”——1976年那会儿,那个少女身背来自出身的绝望,来自父母反动背景的绝望以及对自己前途的绝望,这些绝望直到现在,有时还能把喻小骞从梦中逼醒——喻小骞大叫一声:“颠倒黑白!”就被自己的喊声吵醒了。她惊魂未定地躺在潮叽叽的床上,半天才想明白自己现在不是15岁那时候了,再不受制于任何人了,别人也别想再伤害她……她在床上到处摸,找到手机,看了看时间,三点半,便起床打算再冲个凉。沐浴时她发现右脚踝处又多了一个疱疹,又红又肿,她从箱子找出储备的药盒,剥开一粒先锋胶囊撒在破口上。管用不管用的吧,先这么着。她穿上一双干净的袜子又躺在床上,天亮时,才又睡一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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