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油菜秆,赶牛犁地,放水浇田,忙了大半个月,终于把插秧前该干的活都干完了。
干活的时候,竹香问我:干完活,最想做什么呢?
竹香要到邻县走亲戚,秀清要和她妈妈桂兰婶子上镇里赶集,扯些薄花布做衬衣。我仔细想了想,自己既无亲戚家可去(就是有也不能去,妈妈还得有人照顾),也无钱更无心思去赶集。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为家里来个大扫除。
这天,我把捂了一冬的棉被、衣物等,全都拿到外面让阳光暴晒一下,去去霉气、阴气。又扎紧了扫帚,将屋顶的扬尘、墙角的杂物等统统清扫干净。阳光照进来,感觉平时阴暗、透着股浓浓霉味儿的房间顿时豁然开朗、无比清爽了。
忙了半天,浑身是汗,便想着到厨房里烧水洗澡。其实可以把东西都搬到卧室里去洗的,可我嫌那样太麻烦,尤其是要把水一盆一盆往里端,哪有这样在厨房里直接将锅里的热水倒进盆里方便呢?
正当我全神贯注地搓洗着身上的污垢时,不经意地往窗户那边一望,无遮无拦的窗棂上,一个人影、一张黑黄的脸膛,一双眼睛、一对刺眼的目光,正不由分说地闯入我的眼睛里来!
什么模样我没看清,但我看清那是一张男人的脸。
我本能地大叫!想都没想,就兀自从盆中赤裸裸地站起,准备要逃离窗棂上那目光之所及。然而这愚笨的一跃,更是让自己的身体暴露无遗了。
窗棂边的人影快速地一闪而过。
我惊魂稍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双手按在心口上。“咚咚”的心跳声强劲有力,仿佛能冲破皮肉,冲出房门。
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粗心大意,自我安全防范措施做得多么不好。由于除了姐姐来家里次数多一些之外,长期以来,我家很少有其他人来过,即便是好姐妹竹香和秀清,不到镇上赶集,也不会主动来家里找我。而此时此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来,所以我压根就没有想过给院门上栓,或在厨房窗子上挂扇布帘,只是象征性地用根木棒将厨房门顶上了。
如今再说什么也无用了,我懊恼万分,悻悻地穿上衣服。出去倒洗澡水时,抬眼仔细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后院鸡舍传来一阵慌乱的鸡叫声。不好,有人偷鸡了!我赶忙扔下木盆就向后院跑去。
一个穿着灰布汗衫的男人,手里抓着一只鸡,已经翻过篱笆,跑向路边。
依然没看见脸,只看出那是一个很壮实的男人,并隐隐约约显出陈天寿的影子。
刚才那个人,难道是他?我赶紧跑出院门,想追出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却看见姚全有赶着牛车过来了。他风尘仆仆,兴奋而从容,看到我时,却被我一脸的惊慌搞迷惑了。
我问:你从那边过来,有没有看到一个男的跑过去,手里抓着鸡?
没,没有。他赶紧扭头,四下张望。
算了,问你也白问。我心想。停了一会儿,看着他问:“你从哪里来?是从镇上吗?”
“嗯。”
他仿佛是很费劲地吐出了这个字,同时将手伸向脑后,不住地挠着。我看到他的脸由白变红的过程,竟如闪电般迅速。
他这副样子倒很可爱,只是我不太欣赏,有点忸捏,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而应该像业成哥那样英气,哪怕像顺儿那样利索些也行啊。
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话,我却抢先开了口:“你来有什么事吗?”
“嗯……我幺舅说……说……”
他脸涨得通红,舌头在嘴巴里努力地打转转。我才发现他有些口齿不清。以前对他不是很在意,而且上一次他来家的时候,没怎么说话,也没听出来他说话是这样。
“说什么?”看他这么急,我开始调整自己慌乱的心情,尽量平静地问他,希望他也能平静地把话说完。
“幺……舅今天过生、生日,他……他……叫我来请你、你、你们去耍……”
“哦,是这样啊。”我犹豫着说,“我哪能走得开呢,妈妈还要人照顾……算了吧。”
“没得事。这个牛、牛车是幺……幺舅专门借、借、借来拉表……表……表婶的。”
“牛车?那要走到啥时?不得行。”
我心想,牛的性子慢,你的性子更慢。三四十里路,那不得走到半下午啊。
看着我连连摇头,姚全有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辩解道:“这个车……车……车是新、新的,牛也走、走得快。我专门试、试、试过的。现、现在走,晌午就到……到……到了。”
不知为什么,我竟被他这着急的样子逗笑了,索性故意说道:“走得快当然是好嘛。不过来的时候你一个人坐车,若是坐我们三个人,牛就拉不起了吧。”
“不会,不会。实在不、不行,我就不坐,就走……走……走……走路。”
我看着他,突然间被他的真诚所打动,便说:“先莫慌,我去问问妈妈,看她去不去。她若是去我就去,她若是不去嘛,我也不去。”
“一定要去,要去。”
本想告诉妈妈刚才那一连串的事,但有姚全有,便觉得不好说了,只是简单地向妈妈说了一下他来的目的。妈妈听了之后,算算时间,觉得一个来回加上吃饭,完全够了,于是便同意了。我们稍稍收拾了一下就起程了。
如意招待所位于龙珠镇中心,离我们的村子有三四十里地。平时到镇上我们都是抄近路,翻山爬坡,走得快了,最多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而如果走大路,却要花费两倍的时间。像这样坐牛车,就是省个脚力,时间是省不了多少的。姚全有半上午到了我家,一定是在天蒙蒙亮时就出发了。
我们顺着从村子里伸出来的那条路走着,一路上,拐过五道山梁,翻过七个土坡,就看到了包裹在山窝里的龙珠镇。镇子的四周是一圈山,山形绵延就像四条龙首尾相接,而整个集镇则像一颗玉珠,正在被四条龙争抢。只是,争抢了几万万年,还没被任何一条龙抢走,却在它们年复一年的呵护下默默地闪烁着自己那美丽的光芒。
如意招待所是个修建得比较讲究的二层楼,红砖碧瓦,古色古香,在它周围那些低矮、破旧、简陋的青瓦房中,显得格外抢眼,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姐姐正在擦洗门窗。她远远地瞧见了我们,就一直在那儿立着等候。
我们走到近前时,她满脸笑容,先是看看我,后又看看姚全有,很夸张地叫起来:“啊呀,全有,看把你热的,满头大汗!真是让你受累了!”然后顺手将他颈上的毛巾拿下来替他擦汗。并向我投来嗔怪的目光。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扭过头去。
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将妈妈抬进姐姐在招待所里临时休憩的屋子,将她放到床上躺着。
招待所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只是都显得陈旧了些。大堂正中的墙壁上,早已将招财进宝的财神年画撤去了,原来摆放在图下的神龛供桌也销毁了。如今,墙上贴着新中国“四领袖”的画像,两边的墙壁上则贴着一些招待所住宿的价格及住宿须知等。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悄悄问姐姐:“今天是祝老板过生日吗?怎么不见有啥子人来啊?”
姐姐点点头:“嗯。现在生意不好,不敢大摆酒席。老板也没叫谁来,只请了几个常见面的朋友。”
说完她又趁机问道:“你们怎么样?”
我答非所问:“他是个结舌子啊。”
“结舌子——又啷个吗?只要人老实、聪明、能干,就行了噻。”
我再次撇嘴。
正说着话,门外走进几个人来,他们都朝走在最后的祝老板拱手贺寿。祝老板也一一拱手还礼,将他们请进门。
姐夫跟在后面,左肩扛着一袋菜,右手拎着一大块肉。
老板招呼他们坐的时候,也看到了站在桌子旁边的我,笑眯眯地问我:“如意来了嗦,你母亲呢?”
我也笑脸相迎,正准备回答他的话,姐姐却抢先说道:“我把妈安排在我的屋头了,她在床上休息哩。”
“好、好。要让你妈妈和妹儿吃好、耍好。”
姐姐应着老板的话,拽着我,随姐夫走进了后堂。姚全有也跟了进来。
一进后堂,择菜的择菜,烧水的烧水,劈柴的劈柴,几个人就这样默契地干起活来。
这一次有机会目睹姐夫的高超厨艺,看着他把一样普通的菜加工成堪称为艺术品的过程真的是一种享受。以前只是听说他的厨艺如何如何,并没有十分深刻的印象,如今算是真正地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且看他的刀工:丝儿就像缝衣线,片儿好比纸样薄,肉末细软得无法说。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却像是转眼之间便将一道道美味佳肴出锅装盘了。在我看来,他根本不是厨师,更像是魔术师。
席间,宾主们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抗美援朝的事儿。有人问到了老板的儿子祝业成的情况,我自然是关心的,便竖起耳朵仔细听。
老板说,儿子前段时间来信了,说他们再过半年就回来。至于仗打得如何,激不激烈,老板说儿子在信里没有说。
这么久,我才听到了业成哥这么一丁点消息,不过好歹算是听到了,我也知足了。
吃完饭,已是傍晚时分。妈妈执意要回家,她从来没离开过家,更别说在别人家过夜了,她总是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的。老板和老板娘虽极力挽留,终究说服不了她。老板于是叫姚全有再赶上牛车送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