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五七二中”就是现在的侨二中。在侨二中,喻小骞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当年那位女老师,叫武玉梅的,在1978年前后被判刑十年,以后不知去向。告知这消息的是退休教师李福中和他的老伴陈老师。两个小时前喻小骞确信两位老人不算面熟才上前打探的——她最不想看到的情景是:某个老教师一拍谢了顶的头说,你不就是那个跳舞的嘛!当然,喻小骞也设想过,真要是被人认出来,自己应该也不会否认。

  李福中是那种一辈子警惕性很高的人,他脱口而出武玉梅坐牢的事,又为说出此话担起心来。他警觉地审视喻小骞,问:“你是干啥的?干嘛了解这个人?”

  “有些人的历史总得摸清,你说是不是?你肯定了解这里面的机关。”有些人,你说话越不着边际他越信。

  “那不是跟你吹!你一来我就看出你不是组织部门的就是纪检部门的。”

  “武玉梅因为什么判的刑?”事实上,喻小骞听到这消息的反应是脑缺氧。她以为会听到武玉梅下海了,武玉梅发财了这种既艳羡又嫉妒的说法,想不到盖过来的是“判刑”这么邪乎的事。但李老师的戒备唤起她的警觉,她面色灰冷,看上去似乎她是冷面严谨的人。

  “当然是政治问题。那时候哪有经济问题?应该是‘三种人’吧?”李老师回头征求一下老伴的意见,很有把握地说。“那时候我还没调来。我家老太婆知道。判了十年。她要生小孩,第二年才执行。那以后,再没回学校。” 

  1976年“文革”结束后,国家对“文革”中大武斗的策划组织者,急先锋或者在武斗中有命案的定为“三种人”。这些人在“文革”后被清算。

  “她属于哪种情况呢?是组织者、急先锋还是有人命案?”

  “算是急先锋吧?都是听上面的话。那时候,谁不做错事?现在还不是那么多人吃公款,坐公车,”老头不以为然地说。“谁都做错过事,抓住谁谁倒霉!你们应该调查现在在台上的……这几十年前的事,调查出来还有什么用?”

  喻小骞假装严肃地点点头,转而又说: 

  “她坐牢那些年孩子谁管?她老公叫什么?”

  “她一进去老公就跟她离婚了。孩子嘛,是个女仔,放到文昌了吧。他老公叫海什么……”他转头向老伴求证,没得到回应,李福中接着说,“男的离婚后就调到文昌中学了。武玉梅出狱后就去大陆做生意了,听说生意做得很大。”

  “你们听说过武凰这个人么?”

  “没有。”李老先生思忖着,然后肯定地说。“我不知道的……不能跟你瞎说是不是?” 

  “你们对她搞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什么印象?据说他们搞的《红色娘子军》很火?”喻小骞说着自己都脸红了。她像个偷东西的孩子,想从别人的口风里看看苗头。陈老师目光很深地看她一眼。

  “那就太红了!”李福中脱口而出。陈老太太也无不讥诮地说:

  “那可真是红人呐!”

  “红到哪一步呢?”喻小骞硬着头皮,又问一句。

  “红到哪一步?这样说吧,她们跳的万泉河水清又清,可以说家里只要有学生的都知道。那时候文化生活少,没看过什么。大家争看北京妹比现在看谭咏麟热火多了。我听说,五指山的知青都搭车到海口看。”

  “看什么?”喻小骞窘迫地拍拍身上,她这是神经质地想找笔记本。

  “看北京妹仔呀!嗯,长得美,跳的大腿舞那叫绝,脚都劈到头顶上。我那时也年轻,带学生去看汇演,我记得那妹仔一劈腿,台下就哄叫一阵。”李福中不理会老伴撞他的胳膊。

  “武玉梅因为组织跳舞判的刑?”

  “哪仅仅是组织?”陈老师讥诮道:“自己也赤膊上阵,女扮男装演洪常青,闲话真是多啦。”

  “都说什么呢?”喻小骞心跳快得人都跟着抖动了。

  “说武玉梅是海口的女皇,跳舞的北京妹是海口的黄帅。你恐怕小吧?不清楚那段历史。74年,北京有个写小学生日记的黄帅,被江青点名宣传,一下子全国出名。你想想,一个是女皇,一个是黄帅,她俩什么关系?”喻小骞出神地看着李福中,被问得半天答不上话。

  “那到底啥关系呢?”见陈老师盯着自己的脸,喻小骞还是努力堵上一句。

  “我看啊,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李福中斩钉截铁地总结道。

  “那个学生呢?你们听说过没有?”喻小骞恢复了镇定,有力回敬陈老太太一眼,对方垂下扫来扫去的目光。

  “早回北京了。你来调查武玉梅干啥?是不是她又蹦高了?”陈老师说话总像埋有伏笔。 

  “我们……就是想搞清一段历史。”

  “历史啊,那哪说得清?!我看你大过年来调查人也不怎么样。现在说二十多年前的老事有什么意思?”陈老太太用海南话又对老伴嘀咕了些什么,李福中的脸白一阵青一阵。喻小骞知道在说自己,但她装作听不懂。

  “你听得懂海南话不?”李福中略微窘迫地抬眼看喻小骞。就像演员知道表演已经穿帮反倒镇静了。喻小骞蹙起眼睑说:“怎么了?”

  “老太婆说她看你眼熟,我也看你眼熟。你是哪里派来的?”

  “我从北京来!你们可能在电视上看见过我。谢谢你们。过几天,也许我还会找你们。”

  说罢喻小骞便与老夫妇告别。她都没打算跟搭档摊牌,更不会对外省的老夫妇承认什么。她离开老两口又在校园里走了一圈,从前,霉迹斑斑的青砖教室,长着青草苔藓的花墙、教师的鸡舍猪圈都不见了,老榕树减少了十分之九,现在的校园跟内地重点中学的区别仅仅在于还有一些酒瓶棕、椰子树。当年,这里的师生把两公里外的市中心叫“海口”。从学校到“海口”有池塘、水田、木麻黄林、茅草丛和荒地。水田、湿地上有成群的跳跳鱼,人一走过,它们像麻雀群般唿地跳起,又像一阵尘烟似地飘到远处落下。木麻黄林和茅草丛中有蛇、蚂蝗、花栗鼠、松鼠,它们在小路上跑来窜去的景象已然不见。现在,这里到处是建筑废料和生活垃圾,人一接近,水坑里的蚊虫哄地飞起,搅得空气混浊。喻小骞在校门外的路牙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陈妚姒的短信说她正在去旅馆的路上,才深吸一口气,打道回府。

  推开旅馆的弹簧门,一个像斑鸠一样灰灰麻麻的女人冲喻小骞小跑来。那张像鸟的面孔,从鼻梁开始就向前突翘,这让见到她的人都替她庆幸,幸亏一双眼睛还长在一个弯狐度不大的面孔上,不然,两眼不在一个平面上,那会把人看成啥样?此人老远看见喻小骞就紧张,双手弯在心口下,像一只站在枝头、随时准备飞逃的鹧鸪。

  “陈妚姒?”喻小骞首先发话,“我是喻小骞。”

  陈妚姒那双似乎长在太阳穴上的眼睛笑了。

  “我们去房间谈好吗?这天儿真热,眼下北京还零下10度呢。”

  喻小骞闻到女人身上的酸臭味,当然,自己头发里也一股热烘烘的脑油味。喻小骞转身上楼时,发现陈妚姒难为情地拉拉衣服,因为注意力分散,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喻小骞连忙扶了她一把。这对喻小骞是常事。作为导演她吃亏在容貌,没人相信这个漂亮沉静的女人可以当导演;而当演员,又无法满足她的控制欲。

  喻小骞把陈妚姒让进房间,请对方坐在唯一的圆椅上,自己去冲两杯茶,把盘起来的发髻散开,让里面的热气散出来。然后坐在床沿上,看着陈妚姒拘谨地夹着两腿,两手插在膝盖间。对方谦卑的姿态让她表现得更友善。

  “你的书很好,你想拍纪录片的想法也很好……但纪录片需要一集30万的投资,需要一个创作团队。”

  “你不是有个团队?我在网上看了,你们刚拍完一部《卖脸》……”陈妚姒操着斑鸠一样纤细单调的嗓音说。

  “也许我应该先说明我来海南要干什么。”喻小骞迟疑了一下,打断陈妚姒。她不看对方,免得心硬不起来。她伸手拿起桌上的《海南往事》,做了个鬼脸说,“我要把这本书改编成电影。《海南往事》,你听说过么?”

  “哦,武总写的,看过。” 陈妚姒接过这本又大又薄豪华得可笑的书,之后一直拿在手上。

  “看过?”喻小骞惊讶地看着陈妚姒,“这可真出我的意料。这本书在海南很出名么?”

  “不知道出不出名。书出来的时候,她就寄我一本,去年就看过了。”

  喻小骞更吃惊了,身体向前倾,看着陈妚姒。

  “你……认识作者?”看到对方承认的表情,喻小骞迫不及待地说,“快说说。” 

  “武凰么,大武集团的总裁。”

  “还有呢?”喻小骞看着陈妚姒,后者因不知该怎么回答慢慢红了脸。“那么武凰和武玉梅什么关系?” 喻小骞换了一种说法。

  “武凰就是武玉梅。”

  “那么,你是她学生?”话一出口,喻小骞肾上腺素激越分泌,人紧张起来。

  “我不是她学生,我外家跟她同村。小时候听过她一些事情,后来她轰轰烈烈的时候,我上一中她在侨二中当老师。那时候我住校,一学期才回一次家,她让我到她们学校吃饭,吃过两三次。”海南人说“外家”就是母亲的娘家。

  喻小骞不动神色地慢慢吐一口气,但同时,一股血从后脖颈沿着两条血管冲到头顶,她脸红了。 

  “真热。”她搪塞道。“因为这层关系她就寄书给你?”她转了话题。

  “她去北京这些年我们也有少量联系。我那本《琼崖纵队女战士》就是她建议写的。出书的钱,也是她出的。”

  “哦?仅仅因为你们是同村?”

  “嗯……你知道她关进去这回事吧?”见喻小骞点头,陈妚姒继续说,“她关进去九年——判了十年,服刑九年。那九年里,我是唯一去监狱看她的人。她妈,她老公——后来离婚了,都没去看她。她出来后没几年就发了,就关照我,但不常联系。我给她打电话也是秘书接的。但这本书是她打电话让我写的。”

  “说说这事儿。”喻小骞从桌上拿起《琼纵》,拨弄着书页。

  “她知道我一直在写,两千年吧,她给我打电话,说我写的东西零碎零碎的没什么用,建议我写娘子军的事。她给了我1万块的采访费;出书,又花了她4万。”

  “啊……”喻小骞脑子里转动着这些话,一时不知再问什么。“你最后一次见她在什么时候?

  “新千年的春节吧。99年夏天,我老公喝醉酒开摩托撞到护栏上起火,身上烧得癞蛤蟆一样,人都不行了。我没钱,家婆也不给我钱,我只好给她打电话。是她秘书接的。当天晚上,她汇了3万块。又过了一二十天,我老公要植皮,我实在没脸跟她说,但不跟她说就没人可以帮我,我就给她打了第二个电话,结果,她又给我汇了6万。我老公的命是她保住的……”陈妚姒吸了一下鼻子,继续说,“老公出院后我给她电话,想谢谢人家,她没接。那年春节她回海南,把我叫去吃了顿饭。说,不要我还钱。然后又说,她坐牢的九年,就我去看过她两次。那两次,抵这9万。那顿饭后,我不敢再给她打电话,我没脸。后来还是她打电话让我写书,又给我出采访和出版的钱。过去,她可能觉得欠我的,现在是我欠她的。我出了书,给她寄一本。她出书,也给我寄一本。但没通过电话。”

  “哦……”喻小骞思忖这来龙去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笔记本。“那么,关于《海南往事》你了解什么?”她摸到了本子,仿佛事情开始条理起来。

  “那是真事吧?她跟那个北京妹仔闹得很红火的。全市、全海南地区都知道她俩。她就是因为那个妹仔坐的牢。”

  “什么?她是……因为那个北京学生……坐的牢?因为什么?”喻小骞坐的床弹了一下,嗓门也提高了。

  “咦啰,那时候,她们真是红人喽!照片登海南日报不止一次两次喽……”

  “所以呢?”喻小骞打断对方。

  “所以,可能是……她喜欢那个妹仔吧?”

  “什么叫喜欢?”

  “爱吧?”

  “爱?!”喻小骞终于从床沿上跳起来,在屋里踱步。“你说她们是同性恋?”

  “那时候不叫同性恋吧?叫作风败坏什么的……”

  “这是武玉梅告诉你的?”

  “她在书里给自己起了个好名字,舞红妆。她是想从黑暗中飞扬出来,让人们看到真相,看到她的峥嵘岁月吧?”

  “我是说,”喻小骞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这是武玉梅亲口告诉你的?她是因为流氓罪入的狱?”

  “她跟我说过三句重要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句是她出狱不久,我去看她,她跟我说,她是最优秀的人,无论哪个时代都是最优秀的。后来她证明了自己这话。第二句是,我是她住监九年唯一去看过她的人,她说会报答我。她再次证明了自己的话。第三句就是鼓励我写书时说的,她说人不能到了40岁还不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她说会帮我实现愿望。她又证明了。”

  “这三句里,似乎没什么爱不爱的……”喻小骞脱口一句调侃。

  “她说她也要实现自己的愿望,找到那个妹仔,告诉她,她是她最爱的人。”

  “操!”喻小骞在屋里兜来兜去,脸上风云变幻。

  “你们这么大的艺术家,还不理解……”

  “问题是……”喻小骞锐利地盯着陈妚姒,但见对方鸟一样无辜而惊恐的面孔,又放弃了。

  “算了。这个问题不说了。我了解的情况是,武玉梅坐牢因为是‘三种人’。判刑十年,不可能是一般的事,更不可能是儿女情长……”

  “她跟我说,当年那个‘捞妹’回北京后就告发了她。忘恩负义!”

  一句话堵在喻小骞的牙齿前,但说出来却是另一句:“她这么跟你说的?这才过去二十多年,所有当事人都活着……真……滑稽!”喻小骞压出胸腔里的所有氧气,说出的话都咝咝啦啦的。

  “你认识武玉梅?”陈妚姒突然明白什么似的,换了一副怀疑表情。

  “认识?谈不上认识!但她挟持我给她写剧本。”

  “挟持是咋说的?写剧本,拍电影,不是你的事业么?”

  “她逼迫我停拍已经准备了六年的剧本,还使花招让我背上200万的债。当我们无还手之力时,就逼我们为她拍这个烂故事。”

  “啊……怎么会这样?”这个像鸟一样干瘦的女人疑虑地说。喻小骞暴怒的神情,让她坐立不安。她欠欠屁股,惶恐地说:

  “要不我先回去?换个时间说我那本书?”

  “不用。我过一会儿就好。”喻小骞喝了一杯茶,又给陈妚姒续上一杯,重新坐到床沿上。

  “好了,你别在意。”喻小骞努力调整情绪,“那么你知道她出狱后的情况么?”

  “你问这些干啥?”陈妚姒谨慎地说。

  “写一个人物,要知道她的生活背景;一般来说,怎样的过往导致怎样的今天。也就是说,人物每做一件事、一个决定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都能在她的过往找到原因。我要找到舞红妆之所以跟‘两报一刊’共频率的原因。”

  “判刑是后来的事呀?”

  “这是一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判刑,肯定能在她以往的经历中找到原因。如果把前前后后的武凰了解清楚了,就能写好1975年跳舞的武玉梅。”

  “怪不得你们写的人物都那么深刻?原来是这样。从没人告诉我应该怎样写一个人物。”

  “所以,你需要跟好作家一起采访写作,看别人是怎么工作的。”喻小骞故弄玄虚地说,她需要陈妚姒方言这根拐棍。“武玉梅怎么学会做生意的?一出狱就学会了,还是在监狱里学的。”

  “这个不知道。我就知道她88年出狱的。出狱后她找前老公,跟那男人说,给她七千块,她就把女儿带走养。那文昌男人已经续了房,巴不得不养女儿,跟她讨价还价,给了五千。武总就带着五千块和九岁女儿上了广州。刚开始是倒服装,卖到大陆,干了一年又去河南巩县倒钢材。那时候,抓住一批钢材水泥就发了。两年时间,她发得被子都捂不住。”

  “小孩呢?”喻小骞简短地在笔记本上记几个字。

  “她去哪儿,就拉着小孩去哪儿。那孩子跟着她坐火车,把全国都跑遍了。”

  “你怎么看她用女儿做赌注,要那五千块钱?”喻小骞在笔记本上记到:女儿的童年=5千元本金。

  “也不能说用女儿做赌注吧。”陈妚姒顿了一下,坚持为恩人说话,“她不那样谁给她五千块?那时候,五千块,谁有?我的工资才六十多。”

  “是没人给她五千块,除非用筹码。而当时,最大的筹码就是女儿,所以她动用了女儿这个筹码。”

  “她不这样能出头吗?她一个坐监出来的?”从陈妚姒的脸色看,她生气了。

  “问题就在于她为什么非要出头?多少坐牢、劳教出来的,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安静地过日子。”

  “咦啰!她不会不出头的。她必须出头,不管做什么!”

  喻小骞啪地一拍手,抓到她想抓住的东西。

  “这就是她深层的思想意识。她书中也有这么一句:她是个强有力的女人,在任何时代,她都能出头!”

  “争取出头不好么?”

  “那要看以牺牲什么为代价。你刚才的故事里,她要出头,就不惜以女儿的教育和安定的童年为代价!”

  “她出了头,孩子才能过上好日子。哪个父母不是这样想的?”

  “姑且认为她是这么想的。” 喻小骞耸了耸肩。她这个动作让陈妚姒惶惑,她始终觉得对方含有一股怒气,但不明白怒气来自哪里。 

  “她也能跟女儿在一起呀?”陈妚姒又努力替恩人说一句,“哪个女人不是这样想的?”

  喻小骞看看不能再讨论这个了,便应了一声:

  “这至少说明,在当时,她对孩子的未来是不抱希望的。一般家庭,孩子的教育第一位,她却让孩子在火车上度过童年。”

  “你们大陆人写作,就喜欢把什么都撕开……我们海南人不这么想一个人!”陈妚姒不断咽唾液,喉节在毛孔粗大的细脖子上滑动。 

  “任何写作都要把表面撕开,”喻小骞抬眼一瞥陈妚姒,“一个写作者,你面对的是一个人物而不是人,含情脉脉,小心绕开矛盾那是你现实中人际交往的原则,但不是写人物的原则。写人物不是遮掩矛盾而是揭开矛盾,对抗是人物关系的头等要素。《琼纵》里写的那些人,应该是你在现实中人际关系的姿态在作品里的延伸。他们软弱无力,前怕恨后怕爱,温吞吞的像报纸上的通讯人物。如此这般你的文笔再华丽有什么用?”喻小骞发现自己发的无名火实在荒唐,便收敛了些。“当然还有技术问题。从这本书上看,你写人物的技术不过关。”她心灰意冷地总结道,准备结束这个话题。

  “你说的意思是,我把人往好处写是不对的?”陈妚姒满脸疑惑,看得出她听进去了。

  “你把自己的做人原则用在所有人物上,所以,你的人物都是一样的。”

  “还有呢?”陈妚姒往前伸着脸,就像鸟发现了一只虫子。

  “跟我采访几天吧,你看看就知道了。”创作者对自己的创作过程讳莫如深,当然也有故弄玄虚的。比如说眼下,喻小骞需要陈妚姒的当地经验,特别是她居然认识武凰,这超出了她的预期。“比如说武玉梅的发迹史。你了解吗?”

  “我还是不明白,《海南往事》说的是她青年时代的事,发迹都到中年了。知道她发迹时间表对改编剧本有什么好处?”见喻小骞盯着她的眼睛,她只好把目光移到别处。“我知道的也不十分准确,大致吧。我对她还是挺关注的。”

  喻小骞不错眼珠地盯着陈妚姒,后者只得说下去。第一桶金第二桶金地排表。她说完不安地去喝了杯水,好像自己背后说了恩人的坏话。

  “她可都赶上了。” 喻小骞则感叹道。

  “我听她说,她养成研究党报的好习惯。研究党报,让她知道中央想干啥,她要么顺着中央的意思,要么规避中央不提倡的,所以她总能赶上顺风船。海南房地产热那会儿,她就在报纸上看到中央对泡沫经济有看法,所以,别人还热着呢,她已经抽资回北京了。而海南房地产让她赚了几个亿。”

  “还是‘共频率’。”喻小骞揶揄道,“你知道她那个盖一座大楼,修一条路是怎么回事?”

  “知道,‘六条愿景’。”

  “对。是这么个词儿。以你的观察,她这是为什么?”

  “为家乡造福哇?”

  “果真这样?网上有关武凰的帖子有一二十万,大部分跟这个有关,冷不丁,还以为武凰是个职业慈善家或宗教人士。而且,她把六愿景变成大武集团的集体愿景,大武的人只要出来说话,结束语都是‘六条景愿’。你以为这正常吗?”

  “最近,嘿,报纸上电视上……好像是有点多。”

  “你知道这样一句话么:强制性重复多次,在说者那里会以为真的发生过,而对于听者,也会信以为真。”见陈妚姒摇摇头,喻小骞有力地说:“这就是所谓的洗脑。有人把一种观念重复说,强制性灌输,让你信以为真,这就是洗脑。”喻小骞从床沿站起来,来回踱几步,见陈妚姒还望着自己,便放软了语气说:“你需要多读点书。你的问题是读书少,一些常识都不知道。”

  “你给我开个书单?”

  “好。我离开海南前。”

  “我得快跑去接女儿。晚上七八点再来找你好吧?你晚上不出去吧?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陈妚姒抓起放在门边地上的环保布包跑了。她急急忙忙赶回家的神色,很像三、四十年代电影中下了班就往家赶以免丈夫暴力的女工。在北京,在她认识的人中,没有哪个妻子还这么惧怕丈夫,那么怕回家迟到。有一些表情,只在偏远城市还能看见。

  时间尚早,喻小骞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这一天采访下来,武凰的印象反而模糊了。

  2002年2月21日,年十一,海口

  武凰=武玉梅!!

  武玉梅是谁?(3)

  ◆1979年被判刑10年,第二年服刑。罪名是“三种人”或鸡奸流氓罪。

  ◆1988年出狱。在牢里学会做生意。本钱:五千块。代价:让女儿在火车上度过童年。

  ◆1988-1990倒服装,倒钢材。第一桶金。——利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双轨制。

  ◆1990-1994海南房地产。第二桶金。——她及时撤资是跟党报共进退的延续。

  ◆1990-2002北京四环内房地产。——乘东风,圈地,贱买国有企业。

  ◆1999-2001年,先后无偿资助陈妚姒14万元。

  在这些字下面画了两道粗线,喻小骞继续写道:

  武玉梅到底因为什么判刑?

  A 因为是“三种人”?

  →犯的是哪一宗?领袖?急先锋?人命案?

  B 因为与北京女学生的流氓罪?女学生告发的?

  →女学生告发这个说法来自哪里?臆想的?编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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