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航空飞往海口的7182航班12:35起飞,喻小骞八点就得出门。她先坐公交车去中关村,然后乘民航大巴到机场,辗转三四个小时。低收入者在北京生活是越来越不易了。而世纪初的滑稽之相是:干旱和洪暴交替占据每个年份,大把的金钱流入权势和投机者的口袋,世面上蹦跶的不是神经病就是超级搞怪的人。如此世相弄得人民心乱,一个个都急着把自己变成暴发户。你比如眼前的首都机场,就好像誓把自己变成北京火车站似的,背包的、排长队的、吆喝的、加塞儿的、相互指责的,就跟七十年代菜场排队买冻带鱼、豆制品差不多。喻小骞过安检时先是被赶进一个小围栏,穿制服的用探触棒在旅客身前身后扫来扫去,扫完还堵着不放,等小围栏囤积二三十人才“开栏”。他们似乎就爱看旅客撒欢儿似地跑,这样“调”出来的旅客不跑怎么办?坐飞机跟扒春运火车似的,一开栏,就像一群猪猡赶着去过秤。过安检门时,穿制服的又让喻小骞脱掉皮靴,放进传输带过扫描仪,她不得不穿着袜子站在凉地板上等。“为了防恐我们有一天会不会被‘剥光猪’?”“他们就不知道准备个拖鞋,让交过50块机场建设费的旅客大冬天光脚站地上!”不过,牢骚也就在心里激荡激荡,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总在作品里搞“社会批判”的喻小骞像大家一样,在生活中并不惹事生非。她跳着脚套上靴子,跺跺鞋后跟,拖着干活的家什,沉默地走过安检门。

  喻小骞拖着箱子走过夹道的奢侈品店礼品店特产店快餐店。不知谁在机场开店,也不知谁会在这里消费。时代呼啸而过,一恍惚,喻小骞已经赶不上市面消费的节奏。比如说眼前国际品牌服装店、化妆品店,喻小骞从没想过要在这里买东西,每次乘飞机也不往里面望一眼。曾几何时大家都一样,她的家庭甚至比别人还好一点。但现在,她,她姐姐,她母亲,显然已落入低收入行列。不过,喻小骞对物质不是很在意,她恐慌的是CD店铺天盖地的电影碟片。人家都拍出那么多片子了,自己才有一部,这个事实才让她心惊肉跳。

  喻小骞并不动心地走在夹道的绚烂商品中,被一间店子里的一抹色彩晃了一下。她有些固执地继续走,但晃见的一抹色彩还是拉住她的脚步:那抹色彩似乎在哪里见过。她转回身,打量一爿儿店子。这是一间书店,店门口一排陈列架上,横平竖直一个方阵,摆的是一本书:《海南往事》。一面面红旗猎猎飘扬,一个个红衣女子腾空大跳;它们呈波普排列,仿佛无数面红旗猎猎飘扬,成排成列的女子劈腿大跳;它们变成一道视觉轰炸墙,很有色情法西斯意味。喻小骞看得脸颊冷嗖嗖的。她还算见多识广,但这一眼把她惊着了。从专业角度看,《海南往事》根本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小说,更算不上畅销书,却又为什么能摆到主营畅销书的机场书店,而且一摆一书架?她当然不至于怀疑自己对书的鉴赏力,但还是花了两分钟才明白,这书店要么是武凰的产业,要么是买断书店上架档期。她甚至冒出一个滑稽念头:武凰这么做是为了让她看到!可……让她看见又能怎样呢?向她示威?炫耀?可这又是为什么?还在正月里,喻小骞冒了一身冷汗。

  喻小骞180度背过身,让自己定神。事情真有滑稽?喻小骞记得旗袍店隔壁还有一家书店,便拖着行李奔过去。事情吊诡的是,这家书店好像知道她奔来的方向,迎着她,又一架子波普排列的《海南往事》,又是一柄柄红旗飘扬,一排排整齐的大腿飞踢。这次仿佛是冲着她脑门子飘,冲着她脸上劈,似乎要告诉她什么……但要告诉她什么呢?喻小骞后背上的汗流到腰里。如果说昨天以前她还仅仅是猜疑书里那个舞红妆在现实里要她好看,眼前这些书似乎已经挑明了——不管这个人是武凰、舞红妆还是24年前的中学教师武玉梅,都是要她喻小骞好看!那么,自己怎么办?给常一打电话,退回两张通票,不去海南了?那么自己就不用身处可以预见的热带密林般霉热的陷阱,但也只能继续呆在清华东路那间灰白的薄楼里,继续做拍一部作者电影的黄粱梦。那么自己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个怨天尤人的艺术外围分子。没人同情你,你见过谁同情失败者?

  喻小骞瞭着一架子书,站了会儿,拖着行李箱下到楼下32号侯机厅。有人叫板,要试试她的雄心?那试试就试试!喻小骞攥紧了心脏,准备向那个现在还看不清的阴谋迎头撞去。一个创造者甘愿冒牺牲时间、金钱、情感、家人的风险,是因为其雄心足以决定他生活的力量。风险越大,刺激越大,将来收获的价值也可能很他妈的大!喻小骞决计不回头。

  “我坐在这儿,你一定很吃惊吧?”

  刚找个清静的角落坐下,喻小骞就听见旁边一个声音怯懦地说。还没抬头,鼻子里飘进乳酸味儿,一股热气吹到她脸上。喻小骞戒备地偏过脸,一张冻伤般的小脸向她抻着,脸上一块冻红,一块冻青。喻小骞不由自主耸起肩膀,好像要挡住那张越凑越近的脸。

  “你一定不认识我了……”一张米糕色的小脸专注地对着她;当喻小骞看过去,那张脸又红到脖子根儿。

  喻小骞蓦然想起这吊子酸哄哄气味出自哪个了。就在两周前,《过山车》的前期准备正如火如荼。电影开拍在即,喻小骞精神高涨,人也开朗许多,该见的不该见的,那些天见得很多。小年儿那天下午,喻小骞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武羚羊,说想见见喻小骞,又说需要个公共场合,免得自己紧张。“请你下来我知道很过分……就当是导演给观众的恩惠……”这个说法很有趣,说得喻小骞心里一努一努的。老实说一听这声音,喻小骞就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这种浑身懒气、不负责任的人喻小骞懒得跟他们说话。但那天喻小骞心情特别好,人也特别累,抽点儿工夫逗逗闷子不失为一种放松。她让对方在一楼茶室等着,自己要不了多大会儿就下去。喻小骞磨蹭了二十分钟才叫上柏树则下楼喝壶热枇杷膏。眼看大家就要有钱了,每天下午喝壶热枇杷膏也算犒劳自己。老柏那几天也忙得顾不上见女孩就向人要电话了,听说有女孩上门,也乐得眼睛吸吸氧。这一楼茶室平时比大楼任何一层都热闹,谈合作谈项目的,找演员毛遂自荐的都在这里会面。那天下午,可能因为逼近年根儿,茶室萧条得像失宠嫔妃的冷宫。“哪有什么姑娘呢。”柏树则调侃道。“没姑娘你还茶都不喝了?”喻小骞揶揄道。柏子笑得肺里像装了风箱。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子,要了壶热枇杷膏,柏子喝了两杯就上楼去了。喻小骞在暖洋洋的冬阳下打了个盹儿,大凡过了半小时,一个穿脏铜色皮夹克的女孩蜷在对面座位上,一张小脸像灰毛小狐狸,又像一块已经馊掉的霉变米糕,见喻小骞醒了,她连忙自称武羚羊。喻小骞用手背揩揩嘴角,怕口水流出来。 

  “你放我鸽子。”她冷淡地说。

  “我跟你说我见你一个人,你带了个男人来我就先跑出去了。”

  这算什么说法?喻小骞忍住笑,冷言调侃:

  “哦,什么大来头呀,还怕见光?”

  “我两次从窗前跑过……希望……你能认出我,把我叫进来。”

  “你真以为自己很特别?”喻小骞冷笑道。她抬眼认真瞄对方一眼,无奈地承认:“还真……够特别的。你说吧,什么事?”

  “没啥事……”

  这个自说自话的女孩是营养不良的那种瘦,米糕色脸皮,神情奇怪的黑眸子,戴着一顶卷曲的假长发。也就一眼喻小骞就能看出,这女孩儿属于寄生虫那种,靠服软做小混吃混喝。她举手叫服务员买单,服务生过来说已经买过了。喻小骞投眼武羚羊,对方正别着眼睛,说不出为啥这么既亢奋又羞怯地看着她,她只好说:

  “在我这里应该我买单。你有什么要求?”

  “我不是要角色的……哧哧,小骞老师……我能这么叫你么?……哧哧,你把我当争角色的演员了……”

  “那你想要什么?”喻小骞警觉起来,这个人像高温中正在腐烂发臭的食物,发出一阵阵热酸气。

  “我什么都不想要。”

  “好吧。我还有事。”喻小骞习惯性地拍拍裤兜,想到已经买过单,手掌便在空中解嘲地摆两下。她向这个毫不羞耻占用别人时间的女孩点点头,大步走出茶屋。为防止女孩追上来,她从安全通道爬上三楼后才乘电梯。

  但事情滑稽的是那天傍黑,喻小骞和搭档们下楼吃晚餐,在一楼大厅,又见到这个武羚羊。许是被大门涌入的寒气冻的,许是等着心焦,武羚羊瑟瑟的样子像是等负心汉,又像是饿肚子的孩子等妈妈下班。喻小骞反感地皱了皱眉头,问对方怎么还在这里。武羚羊牙齿磕出声响,说:“你反正不会再见我了,我就再等等你。”这说法又滑稽又让人无法拒绝。喻小骞邀请武羚羊跟他们一起去吃饭,这女孩说:“我不去。我紧张。你们说话,不会理我的。”这世界上肯定有一种喻小骞不熟悉的生存哲学,虽然她周围没这样说话的,但这无疑是行之有效的达到自己目的的办法。见喻小骞踌躇,这姑娘撩一眼邵洋、柏子,便走过去说:“对不起两位老师,我跟小骞老师说说话行不?”柏子耸耸肩,算是回答。武羚羊便弓着背,走过来对喻小骞说:“我知道有家素餐店,你可以吃素食么?”这回轮到喻小骞对搭档们耸肩了。

  坐上出租车喻小骞就后悔,感觉自己被裹挟了,但事已至此她要不吃这顿饭也矫情。她决定少说话,不深入交流,吃完走人。在灯光桔橙的素餐店,女孩自信了许多,她熟练地点菜,招呼服务员沏茶倒水,喻小骞也得以仔细打量她。怎么说呢?这女孩儿算不得好孩子,当然也算不得坏人。她的单纯里有股腐蚀人的懒样,善良被腐朽的东西侵蚀了。她像一朵菌类,迅速地成长,也迅速地腐败;败下去的话就是烂糟糟的一堆渣。而且,这女孩属于口胶糖型的,你只要认识了她,她就会用无穷无尽的废话、小事来烦你。吃饭的时候喻小骞几乎无话,对女孩泛上的委屈也装作没看见。吃完付了帐,她对女孩说:“我还有事,你打车回家吧。”连多一句“不要乱跑”这样的话也没有。

  “你是不是很烦我?” 两人出了饭店门,武羚羊吸着鼻子说。

  “谈不上烦不烦。”

  “你已经烦了。”武羚羊委屈地说。

  “你跟人在一起,总是问别人烦不烦你吗?刚开始还不烦,问两次就烦了。” 喻小骞没好气地说。武羚羊的身体像冰上的烟一样薄而瑟瑟,又像一张直立的纸,慢慢浸着寒气,一会儿就会塌下去似的。接近年关,出租车紧俏,喻小骞说你在这儿等车,我走走消消食。说完拔腿就走,才走出十几米,就听见身后武羚羊喷射状呕吐,吃下的东西吐了一地。喻小骞再不耐烦也得回来,她从后面给武羚羊拍背,又摸出手机准备打120。 

  “我不去医院,我得回家。”

  “你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送你去医院。”

  “我是逃出来的……不能打……”

  “你从哪儿逃出来的?安定医院?”

  “我不是神经病……”

  武羚羊噗地一笑,喉咙里的秽物又喷出来,这一喷,呛到鼻子里,她又狂咳一阵。喻小骞只得再次拍她的背,那副薄薄的胸腔好像要咳穿了。许久,武羚羊才停止咳嗽,她突然想起什么拉着喻小骞就跑,跑出500米才停下,鬼头鬼脑地说:“吐在地下,要罚款的。”喻小骞惊得半天回不过神,这时才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那么祖宗啊!”

  第一辆出租车驶来,她就把武羚羊推进车后座,关上车门时她想起一个词:送瘟神。

  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人儿,现在就坐在喻小骞身边,那股奇怪的酸哄哄的软味又飘过来。

  “你的病好了?”也算是旧识,喻小骞无法假装不认识。 

  “好了大半。”对方那向内弯腰的姿态又鲜明地浮出来。喻小骞想,什么人才会有这样的人生姿态。 

  “你这是要去哪儿?”

  “跟你一样,海口。”

  “哦,碰巧。” 

  “也许,不是……碰巧。”姑娘盯着她的眼睛。喻小骞发现,这俩眸子,像两个破口。 

  “别神神叨叨的。”喻小骞挡上一句。她眼睛转向登机口,希望快点登机。上了飞机,这女孩就没理由坐在她身边了吧?

  “你去海南干嘛呢?”女孩看出喻小骞想脱身,但这次她没往回缩。

  “采访。”

  “小骞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跟你去采访吧?你教教我怎么采访,最不济的我也可以给你开开车。”

  如果说人任何时候心里都没有小九九那是谎话。如果武羚羊没提到车,她想粘喻小骞也粘不成,但车的吸引力把表面儿上的不对付推到后面,甚至包括对这女孩的厌烦。车对于在热带高温下采访的重要性,是没有热带生活经验的人想象不到的,就像冬季在西藏,没有车,你根本出不了拉萨城。

  “你有车?”

  “还是一辆跑车。”

  “你是海南人?”喻小骞盯着武羚羊。从眼睛看进去,这倒像是在湿淋淋气候生活的人,只是没有海岛人的悠闲和沉默。

  “不是。”这鲜蘑菇似的女孩随随便便地否认了。

  “你去海南干什么?” 

  “如果说想跟你学电影你一定不相信。”那股说话的劲头又来了,喻小骞把目光移到别处。她不喜欢这女孩,但看来这些天要忍耐一下了。

  “为什么戴假发?”

  据说要想跟女人聊下去,必须挑开生活层面的话题,虽然这不是喻小骞擅长的。喻小骞是那种人,热爱美食,会用力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但从不谈论吃穿。武羚羊听罢也没做声,这引得喻小骞回眸看她。这时,武羚羊眼睛捉定喻小骞,右手按在额头上,眼神性感暧昧,手掌按着发际慢慢往后推。令喻小骞没想到的是,枯叶黄的假发像帽子一样褪去一半,一个白亮的光头暴露到后脑勺!随即,武羚羊的手往前一抹,假发重新回到脑壳上。这一眼,把喻小骞看得惊心,就像蓦然看见一个女人最隐秘的地方,那里的春色不为人知!喻小骞原以为武羚羊本身是短发,她只不过赶时髦戴个长发假发。而她瞥见的是颗光头,它像人体的缺陷,让人产生对缺陷的玩赏和迷恋。这就像当年见到瘸腿阿木跳舞一样,阿木要是不瘸,他的舞技虽是一流但也常见,而一长一短的瘸腿呈现的苦美和特有的性感,让人触目惊心。同样,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披一头长发毫无特色,而这张小脸配一个锃白的光头,却显露一个人深藏的春色。刚才那惊鸿一现的性感让喻小骞脸红了,而这一切,被鬼怪的武羚羊看在眼里。

  “为啥把头发剃了?”为掩饰,喻小骞换了个话题。

  “我在小昭寺剃的,一个喇嘛给剃的。”

  这话让喻小骞屁股几乎跳离板凳。

  “你出家了?”

  “没有。”武羚羊捉住喻小骞的眼睛。“那天啊,去寺庙特别想哭,光想做点什么,就把头发剃了。”

  “什么时候的事?”

  “十二月。”

  喻小骞的后背又唰地出了一层冷汗,她半天才说:

  “你可真够祖宗的!”虽这么说,她的身体却像吹进了碳酸饮料的气泡,一些快活的气泡游弋着。

  在飞机上,因为行李太大,空乘让喻小骞带着行李坐到最后一排。飞机起飞、飞稳后,喻小骞掏出《琼崖纵队女战士》,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可能是因为《琼崖纵队女战士》里关于热带气候的描述,也可能是那仿佛来自热带的酸哄哄的气味熏的,喻小骞很快又做上了那个已经做过多次的奔跑的梦:一个没有主体的速度,往一个锥形隧洞奔跑,不断退后的灰碴碴的洞壁,显示着速度;无主体的速度持续了会儿,隧洞和混沌就消失了;空白,没有光源的光,好像是往人生的另一面奔突。之后有了小径,有了小径两旁的草、灌木、藤蔓;有了藤蔓,就有了藤蔓攀附的大树;大树仿佛帐篷的支架,架着一棚一棚的藤蔓灌木。柏拉图说女人和植物同属一个分类,混账老头儿!但你也别说,热带雨林真像女性。……她已经意识到这是梦——那么就是梦继续向网一般的密林深处突进,跑到绝望,热到绝望;找不到出路的绝望,令人窒息的热,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这次她没有大叫:“全是谎言!”仅存的那点意识让她知道自己在飞机上,她已经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人被这心跳声闹醒了。

  喻小骞“啪”地睁开眼睛,木呆呆地瞪着机舱天花板,周围的陌生让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自己左边的乳房被人热烘烘地捂着,她下意识地夹紧胳膊,一扭脸,看见武羚羊从左边空位子上起身,走向仓尾的卫生间。喻小骞有些恍然,不知是被人侵犯了,还是梦中的错觉。她看着武羚羊很酷的背影,心脏别了一下。

  飞机在下降,机身正在略过海南岛北部上空。从上面看,地表像连绵的湿地,一洼洼的水潭连接着一坨坨向外翻的植物,它们像菌类,又像霉斑,泛滥地生长着。喻小骞上次来海口时还是个少女,她对海口的印象只关于她自己,而且是片段的、近地的、小格局的。她记住的都是一个人某件事,或是海上的月光不知所踪的香气这些片段。后来,所有这些又因故意的遗忘而隐藏在记忆不知所踪的末梢。但记忆还是在慢慢恢复。从看到《海南往事》到现在已经五天过去,这五天,足以使人回忆起足够往事,至少她不会想不起当年她们为什么到这个荒蛮之地。1975年,喻小骞是跟随母亲走“五七道路”下放到海口的。现在除了史家作家,已经很少人提起“五七道路”,而在喻小骞的记忆里,这个词是改变命运的关键词之一。类似的关键词还有:武斗、游街、备战疏散、学“朝农”迈大步、农业院校要到农村去。后两个关键词只有农业院校的才明白说的是什么。所谓“五七道路”,跟一条“五七指示”相配套。这个1966年5月7日发出的“最高指示”,首先确定解放军是个大学校,然后全国的工农学商、当然也包括知识分子,都要学习解放军,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兼学其他几行,重点要学军事、政治、文化,还要时时刻刻批判资产阶级。为了实现这一全国军事化的大乌托邦,各地兴办“五七学校”:有五七干校,五七大学或者叫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中学改作五七中学,小学改作五七小学。下了台的干部、专家、艺术家都送到五七干校学习,优秀青年送到五七大学。这个“指示”最雄魄的构想是,任何人都应该进五七学校,不断地学工学农学军,不断地批判资产阶级,以防止资产阶级复辟。如果说全国人民都应该走“五七道路”,那么作为“老九”的知识分子就更应该往死里走。各大专院校都制定了计划,母亲所在的北农大三年前就把名额分配给了夏碧莲,但鉴于她是华侨和寡妇,政策没好好执行,又让她在北京赖了几年。到了1974年底,又有人盯上夏碧莲,既然“五七指示”适合任何人,那么寡妇华侨也不应例外。夏碧莲似乎也突然想通了,或者说自暴自弃了,既然北京容不下她们母女仨,那就走“五七道路”,学“朝农”迈大步吧。夏碧莲带着俩女儿和北农大的一批教师一路南下,边走边放,到了湛江放下最后几家,只有她们母女仨继续渡海。夏碧莲说,苏东坡流放也不过如此了。14岁的喻小骞可不这么看,她相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憧憬着椰子树下的新学校新同学。1975年的时候,海南岛还属于广东省的一个地区,海口是地区行署所在地。就在这一年,14岁的北京初中生杉子随母亲下放到海南岛,当她走下轮渡,热带的阳光照在这个姑娘的脸上,她还不知道,她的命运就要改变——那个该死的《海南往事》就是这样开头的。这句话调调儿有点矫情,但也不能说言过其实。海南岛张开火热的臂膀拥抱了这个北京姑娘,真是让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只不过这一作为最后成了一件无法提及的往事,她已经保密了至少二十年,如果不到必须,这次她也不打算敞开。

  出发前,喻小骞在网上梳理了一下关于海南岛的常识,粗略知道这个龟形海岛原来与雷州半岛连接,后来断裂,形成琼州海峡,海南岛则缓慢地向远离大陆的方向漂移。海岛三分之二的面积属热带季风气候,三到五月为旱季,六月到十月为热带风暴季节,台风反复光顾;剩下的4个月则温润如春。网上一篇文章是这样描述台风的:在台风季节,海岛就像个向上搁置的毛茸茸的板刷,被风暴反复冲刷。每次风暴都会从岛上带走些东西:动物、植物、土壤、岩石、人造物、甚至人。岛上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流失,认了命。所有动植物、土壤、人造物的终生任务,好像就是抵抗一次次风暴,扛得住的,就留在或暂时留在岛上。岛民们怀着劫后余生的窃喜,慌忙地加紧生活。对风暴的沉默,对抵御风暴的“愚行”——比如说盖房子,则保持不遗余力的嘲笑。这来自风暴和海洋的独特密码锁进了当地人的性格里,它们被叫做“岛民性格”。网上还有一篇介绍岛上二三十种相互独立语言的文章。文章说,海里有多少种鱼,陆地就有多少种植物;海里有多少种螺贝,岛上就有多少种语言。文章分析这一语言现象跟移民来自哪里有关,也跟热带雨林的阻隔有关。黎族是最早的移民,他们和说苗话的、说临高话的,被当地汉人叫做 “佬”,黎佬、苗佬。北宋时大规模的移民被“佬”们称为“客”,说海南话的、儋州话的“后移民”,被称作“说客话的人”。49年以及海南建省后的“新移民”,则被叫做“大陆仔”。“佬”、“客”、“仔”,从语言上就能分出移民的先后。写这两篇文章的作者竟是陈妚姒,这也是喻小骞抓紧时间在飞机上读《琼崖纵队女战士》的原因。她需要从这位作者那里借点力。

  海口美兰机场盖得像四面透风的凉亭书苑,棕榈科、剑麻科、凤梨科植物簇拥在每个大空间的边缘,看上去既穷奢极侈又远离人烟。能在视觉上把旅客注意力拉回现实的,是通道两侧的广告。海口机场的通道比北京的要短得多,但走了一小段喻小骞还是发现,通道两侧的广告牌只有两个内容:一个是大武地产,一个是大武集团命名的高尔夫明星赛。广告牌上是那些闻名世界的好莱坞面孔、退休政客的面孔。两种广告牌交叉连续排列,波普概念在这里又一次呈现。喻小骞看得脸孔发冷,如果大武集团的钱能把好莱坞一线明星和西方退休政客弄到海南来,把她喻小骞弄来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可自己怎么真就来了?就为区区200万的债务?200万对大武集团只是手指缝里漏出的一丁点儿,对她却是几乎无法翻身的重债。你不想背债就得屈从,就要身处这种视觉轰炸和视觉示威。喻小骞的腰都紧了,她之所以还往前走纯粹是没有退路。

  来接武羚羊的是一个面色黝黑、嘴角有疤、打扮成年轻人的中年人。他看喻小骞的目光就像刀子划开布。在进市区的路上,此人一言不发,但从后视镜打量喻小骞至少二十次。当他又一次把刀片似的目光从后视镜剜向喻小骞,后者试图跟他搭话,话一出口就被武羚羊挡住了。她说此人不会说话,不用跟他说了。接着又劝说喻小骞跟她去住海滨酒店。车行至城外一个路口,这个嘴角有疤的男人下了车,他从车窗外别喻小骞一眼,让后者感觉这个人连头发都是邪恶的。

  车子又启动,喻小骞对驾驶座上的武羚羊说,如果不方便就不用她的车了。武羚羊立即宣布车子明天归她用,自己今晚去赴一个朋友的饭局,明天早上,车子肯定停在宾馆楼下,钥匙留在前台。

  “他是哑巴么?看上去很机敏的。”喻小骞问。

  “他不是哑巴,但不说话。”坐在驾驶座上的武羚羊自如了许多。

  “看起来,你有一双好爹妈。”

  武羚羊马上回一句。

  “爹死娘嫁人了,靠不住他们。”

  “那你靠什么生活?”喻小骞总觉得武羚羊身上有晦暗不清的地方,但她又懒得细究。

  “打工呗。”她想了一下又说:“拍A片可以吧?”她说话的口气已经预设对方不相信她。喻小骞没吭气。

  “小骞老师,我跟你学电影吧?我不要工资,我的花费自己出。”

  “我自己还不知道电影在哪儿呢。”喻小骞搪塞道。

  “你不是来采风了?采风完就可以拍一部大电影了。”

  喻小骞笑笑不置可否,她没把话说死完全是想用武羚羊的车。五十分钟后,武羚羊把喻小骞送到老城区中心的得胜大厦。“你确定不跟我去海滨酒店?那儿的条件……”这女孩的毛病是不把话说完。喻小骞不想把“大武”设局下套激起的愤怒销蚀在柔软香艳的度假酒店里,便以需要接地气打发了这个懒洋洋的女孩。她提着两个箱子站在海关三角池,兜头一股潮湿的温气裹上身,她深深地吸了口咸湿的空气。

  得胜大厦只是一栋五层薄楼,而且像抽屉一样塞进两边同样低矮的商业薄楼里,只有朝街面的、高出两侧楼房的几间可以透进阳光,但这是海口开埠时最早的旅馆之一。它遥相对峙百年前的海口海关大楼、海关大钟和海关码头,楼下是开埠时最早的商业街得胜沙。清国琼州府的重心原来不在海口市,而在紧挨着海口的琼山,政治经济中心北移至海口源于海口开埠,以及华侨回流资金的逐利而立。得胜大厦门前的海关广场,是这个城市最初的集市。它最早是船只汇集、海上物产的集散地。这个一边朝海的半圆广场,是最早几条商业街:得胜沙、新华北路的起始点。海滨城市仿佛都是这样形成的:船只靠岸的地方形成最初的广场集市,由这个广场发散出去几条街道,沿街是最初的商铺。这条主街与那条主街包围的腹地,是居民区;居民区门口的小路串起来,总能通到某条主街上。城市,就这样像织网一样,先是几条经线,然后是纬线,慢慢织起来。这些知识从哪来的喻小骞现在也说不清了,但她下了飞机直奔得胜大厦看来一些关键的信息点并没忘记。进得旅店,她要了四楼朝街的一间,服务员打开门,一股南方才有的根深蒂固的霉湿味让她隔着二十几年的光阴,闻到小时候家里的味道,阴暗的教师办公室味道和母亲当时所在的热带植物研究所育种育苗室的味道。喻小骞忍住,不感怀,把所有窗户打开,让温咸的空气把鼻孔灌满。时隔二十多年,没想到她以这种方式故地重游。不过她很快压制住感怀和冲动,从旅行箱里拿出轻薄的衣服换上,脱掉高帮皮靴,换上平底包脚趾凉鞋。她随即又拿出相机,对着楼下广场拍下十几幅照片。按动快门时,她脑子里闪过卡夫卡的布拉格广场,遂想,如果《海南往事》开拍,剧中的小女人应该住在这个广场的某个骑楼里。接着,她把手提电脑摊开,连接好网络;把《海南往事》、《琼崖纵队女战士》摆在桌子右上角;把笔记本和卡片放在桌子正当中。然后申请开通客房电话,坐在椅子上给陈妚姒打电话。她要尽快找一个能说当地话的文化人。当年,不知出于说普通话的骄傲还是对这个边陲小城的轻视,她居然没学会说海南话。

  陈妚姒说着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这让喻小骞有些吃惊。广西人海南人说的普通话就像头茬生地瓜,这陈妚姒显然是例外。喻小骞愣怔了一下忙说,自己收到对方寄来的书,也看了对方关于海南语言的文章,说希望见个面。陈妚姒没接喻小骞的话头,固执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说之所以寄书,是因为她说看过喻小骞拍的《中国通商口岸录》和《藏地漫游》,她想让对方看看这本书有没有拍纪录片的价值。“再不拍,这些老人就不在了。”听陈妚姒这话喻小骞立马说,为什么不找当地电视台。陈妚姒答得倒干脆,她说信不过那些浮皮潦草的电视人,要找个真正懂女人的女导演。喻小骞则说,自己今天刚到海口,也许可以见上一面。陈妚姒说,明天发完报纸就去找她。之后,她略微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原来做报纸校对,现在改做发行,这样可以节省一点脑力,另外还有半天属于自己的时间。喻小骞便告之第二天忙完可以来宾馆找自己。

  事实上她对《琼崖纵队女战士》不感兴趣,她只想在当地作家那里借点方言、风俗方面的力。北京文化人无耻的地方在于,仅仅来自北京,他就认为外省作者就应该奉迎他,甚至为他做事。喻小骞不是完全没这个意思,但这本《琼崖纵队女战士》也不是完全读不下去。她现在很少看文学名著,而是大量翻阅直接描述事实的书。她的生活越来越书斋化,越来越被城市规范得简单化一,经验也越来越局限在饭局、酒吧、写字楼以及中药匣子一般的家里,所以,她出门拍片喜欢到中小城市;读书,也喜欢这种文字技巧一般,但直接用民间语言描述事实的作品。从中,她可以发现当地人的世界观、习俗,一些情节细节,更重要的是鲜活的生活语言。她在飞机上读这本书时就发现,除了方言,还可以在陈妚姒这里借点民俗方面的力。

  好了,暂时没什么事可做。一个电影导演和一个作家的区别是,导演的想法不能仅仅停留在大脑里,当有一个故事,他立即想到这个故事对应的生活场景是什么。这个场景可以是摄影棚里搭出来的,更多的是从生活中寻找的。当然,写作又是个反向抽象活动:什么样的环境出什么样的人。创造一个人物,就要找出这个人物所在地区的共性,并把它表现出来。要改编《海南往事》,喻小骞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舞红妆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生活的?环境的哪些特点造就人物的性格、命运。一个导演永远是个行动者。喻小骞带上相机,下到街面上。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海口处在二月的雨季。雨刚收住,街面上水汤汤的。气压很低,让人有点胸闷。如果心脏没问题的话,这点压抑正好能让人恰如其分的慵懒和恰如其分的注意力涣散。空气中有熟透的热带果子的甜酸气,海的咸腥味,食肆里腐败海产的腥臭味以及西饼店里甜品里混杂的古怪香味。热带地区的特点是,白天街面上没什么人,傍晚,人们就像雨后的蟾蜍,一下子从阴凉的房屋里、屋檐下、树荫里涌出来,湿漉漉的街上人头攒动。

  喻小骞端着相机,边走边拍南洋风格的骑楼、窗楣、廊柱、雕饰、女儿墙,也拍人物。出于职业习惯,她更原意从镜头里观察人。喻小骞拍了一二十张后蓦然发现,街面几乎清一色是女人,买者卖者都是女人,开茶店的、扫街的、骑车运货的也是女子。她拍到的几个男人,要么在茶店翘着脚喝茶,要么躺在骑楼下的躺椅里发呆。喻小骞“特写”了几张女小贩被人呵住:“你这个阿姨随便给人家拍照的?”喻小骞想起,这里称已婚妇女都叫阿姨。“不给拍,不给拍,影响生意啦。”喻小骞意识到惹着了那些妇女,便走开,走出很远还听到后面说话:“穿那么好,没礼貌,看人家过生活。”海南普通话是把海南话稍作语序上的调整翻译成普通话,说出来,就变成一个字一个词的拼接,而整个句子缺乏水分和弹性。喻小骞窃笑着移步走开,但见一个巷子口,便别了进去。

  在海口老城区,每个开在正街的巷子口,都通向一片居民区,它的中心一定会有一个小集市,小集市的不远处,一定会有个公庙,供着境主公,公庙旁一定有棵祖树。据说这是海岛居民生活的底色。喻小骞现在就走进一个叫西庙的市场。市场在几条巷子的交汇处,喻小骞围着市场走了一圈,有七个巷子通到这个市场,日常消费的所有食物和用具都能在这里买到。这天是初十,西庙正闹社火,烛烟飘过来,空气里弥漫着肥厚的熏香气。另一侧,喻小骞被食肆里一种热带凉杂碎吸引:一片白不拉叉的五花肉,几段肥满的猪肠,几段筋脆的鸭肠,一筷子煮熟的海发菜,一只扇贝,一只基围虾,这些熟食用海白螺汤一浇,是当地美食。二十多年前喻小骞第一次来海口时吃过这东西,五分钱一碗,不过那时是偷着吃,她妈妈不许她们姐妹俩吃这种垃圾一样的东西。现在,喻小骞往盛这些食物的大盆里望一眼,就想起母亲说“垃圾”时的神情。只是想归想,口腔却不听使唤地分泌出旺盛的唾液。她再不用在吃和不吃上听别人指挥了,这种自己能当家的自由已经扩展到她生活的大部分领域。喻小骞站在路边,捧着兜在小塑料袋里的食物,学着当地人,也用牙签扎着挑着把这些吃食往嘴里送。有道是,跟人家吃一样的东西,干一样的活,才会用人家的视角看问题。虽然凉巴巴的食物还是吃得她一激灵,但遥远的记忆随味觉的久别重逢而从时间的深洞里游出来:她会跳芭蕾舞,这个已经无比陌生的事实重新回到她的肉身,这个事实,又让她麻酥酥地打个激灵。

  21时,海口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喻小骞已经皮粘肉湿,筋骨疲惫了。她回到旅馆洗了个热水澡。热带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冲凉,喻小骞开足热水冲烫咸啧啧的皮肤时,发现右脚踝一个蜈蚣样的旧伤疤破了两个针口,有点红肿,有点痒。她从卫生间出来,凑到台灯下查看,旧伤疤处长了两个米粒般的疱疹,她用旅店提供的缝衣针挑破,用棉球挤出里面的黄水。耳朵里滑进电视正在播报的一则新闻:

  ……目前我省引进民间资本兴建的跨江大桥——海南Ⅰ号大桥已进入紧张施工阶段,记者今天在施工现场看到,七个圆柱型桥墩在南渡江两岸拔地而起。 

  据介绍,位于南渡江下游的海南Ⅰ号大桥,将成为连接海口和琼山新区的重要交通要道,也是海口至文昌高速公路的关键工程。大桥全长2000米,计划投资1.6亿元人民币,是我省利用民间资本的重点建设项目。记者在现场采访了大桥的出资人,大武集团海南代表李刚先生——

  李刚:我代表大武集团及董事局主席武凰女士本人,表达一下我们的愿景:我们要在海南修一条路,建一座大厦,造一座桥,立一尊佛……这些愿景正在一一实现…… 

  喻小骞听到“修一条路,建一座大厦,造一座桥”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连忙转向电视,屏幕上只有大桥施工场面,没有出镜人,画面一闪而过,播音员继续播报其他新闻。喻小骞的汗毛竖了起来,她的第一反应是,这跟机场书店、机场广告上演的视觉轰炸性质一样,这么做就是让她知道,大武集团、武凰、常一、以及不知姓甚名谁的都在她周围,他们竖起一个个栅栏,把她围在其中。本来已经松快的心境一下又打回到阴郁,愤怒重新包裹了她。她下意识地摸笔记本,她需要写点字——她总是在写字中思索,在镜头里表现。

  2002年2月20日,初十,海口

  武凰是谁?(2)

  ◆至少买下两间书店的主货架宣传《海南往事》;买下机场出站通道两侧的广告牌位。她这么做是为了让我看见?

  ◆到海口的第一天,宣传大武集团的新闻就正好被我看见?

  ◆是什么促成了“六条愿景”?为什么是这六条而不是另外的六条?比如说办学?

  写完这些,喻小骞爬进潮湿的、咸渍渍的被窝,在似睡非睡之间等着瞌睡来临。虽然愤怒还堵在咽喉,但《过山车》正隐到脑后,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海南往事》。这么似睡非睡中,她觉得海南岛像个被大海抱着摇晃的摇篮,自己像摇篮里的孩子。这么恍恍地睡着了,直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把她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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