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息拉着华为跳上船,舱内一个三十来岁中年汉子迎过来,摆了椅子让华为二人入座。华为细看那人,国字脸,容颜憔悴黯黑,须发短竖如箭,身穿蓝色短袍,身前一张小八仙桌,两个小菜,一壶酒,一个杯,一双箸。身后站一个中年汉子,甲胄贯身,武官打扮,左腰间挂个腰刀。那人见华为和燕息,略感差异,笑道:“原来是个少年仁兄,请坐,在下是粗人,也不讲甚么客套了。”手一挥,上酒。

  那个武官走进内舱,搬出一坛女儿红,又提出一个食盒,里面放了六样菜,端出菜肴放在桌上,味道幽香。燕息看了一下,一盘精牛肉、跳跳鱼、笋干鲈鱼、香菇青菜、手指粗细的脆藕,还有一个不知甚么肉。华为见那汉子甚是意诚,粗犷憨厚,笑道:“深夜叨扰,还请见谅。”那汉子道:“哪里的话,这江景江月,竟惹人孤寂忧思,一人吃酒更显寥落,正要寻个人来吃酒呢,不想得遇仁兄。既然遇到,如何错过?”华为道:“与仁兄尚未相识,如何敢叨扰?”那汉子不开心道:“尽是婆婆妈妈的人,若是这样酸酸腐腐,不若离去。”

  燕息见窗内雕琢甚是精雅,极是喜欢窗边的一对鸳鸯雕绣,忽听两人几句话便似不和,笑道:“感谢这位大哥好意,只是我这个哥哥是穷酸秀才,常说甚么:‘不相识不相扰。’如同一个酸菜疙瘩。”那汉子似乎明白甚么,哈哈大笑道:“还是义妹说话豪爽,听之欢喜,孔子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况你我近在咫尺,你这秀才尊孔子为圣人,岂不懂此理?”华为想此人倒是豪气,自己何必扭扭捏捏,倒小家子气了,笑道:“多谢兄弟。”那人哈哈笑道:“这才是个道理,我这一辈子,戎马一生,最喜欢豪爽之人,兄弟遍天下。”转首道:“倒酒,今日与这个兄弟喝个痛快。”那武官在华为面前碗里倒了一碗,又倒一碗给那汉子。那汉子突然气道:“怎么不给我义妹倒一碗?”燕息笑道:“小妹,不胜酒力,还请大哥见恕。”燕息暗笑自己说了一套江湖口语,想以前爹爹酒宴,几个辅主,分帮帮主,八个堂主也是这般说闹,自己在帘子后听的好玩,不想今日倒有用处。那汉子笑道:“义妹是豪爽之人,也应该喝一碗。”燕息笑道:“豪爽不豪爽不在于能不能喝酒,而在于性格,做事处事之道。”那汉子笑道:“有理。”咕咚一口,一碗酒一干而尽,向华为照个底。

  华为见其真心实意,来了兴致,咕咚也是一干而尽。那武官又添满酒,又是咕咚一口尽,华为见其如此,也不敢怠慢,也是一口尽。那汉子哈哈大笑:“好兄弟,还能喝几碗?”不等华为答话,对燕息道:“义妹若不喝酒,请多吃菜,不知合不合胃口,这是我傍晚从燕塘楼定的,听说这燕塘楼菜肴百里闻名。”燕息各样吃了一口,赞道:“果然好味道。”那汉子哈哈笑道:“来临安不吃点佳肴,哪对得起这副皮囊。”华为见那汉子又喝一碗,端起来也要喝,那汉子道:“我适才说了甚么,哦,对了,我问兄弟能喝几碗酒呢?”

  华为酒量不高,两碗酒下肚,说话便不似开始那样清爽了,答道:“几年前,与市井朋友,也能喝了四五碗,后来出家做和尚,便不敢喝酒,如今还了俗,也能喝个二三碗。”那汉子笑道:“原来兄弟有这般故事,有趣,有趣,那义妹与你是青梅竹马,还是后来相识?”燕息脸色微红,不敢相看。华为喝了酒,坦直言道:“后来相识,胜似青梅竹马。”燕息听华为之言,羞得脸红而赤,气他怎么如此开口乱说,有心岔开话题道:“大哥,你性情如此豪爽,怎么适才唱的歌,如此凄凄,不知有何心事?”

  那汉子一闻此言,脸色顿时忧郁,端碗又喝一碗,眼色红润道:“说来羞煞人,哎。”燕息心想:“必是男女之事,不知喜欢上了哪家姑娘,哈哈,有趣,有趣,我且探出来乐乐。”女人心有情事,听人言及情事,心有所通,定要知其所以然,刨根见底,不到底不罢休。故意相激道:“既然如此,不言也罢。”那汉子又喝一碗酒,眼望窗外,看着江景,愣愣一般,燕息等之焦急,还是探问道:“大哥口音不似本地人,孤身一人到此,不知有何牵挂,欲罢难休?”

  那汉子又叹口气,眼睛微润,道:“不瞒兄弟义妹笑话。在下姓狄名未通,先祖随宋将西征,大破吐蕃诸部落,平定其内乱,吐蕃王答应年年上贡,汉吐和好如同一家,先祖因功绩卓著,被宋封为征西大将军,同时协管吐蕃内部军务。后大宋积弱,吐蕃内部又是纷争,与宋分庭抗礼,先祖去世后,吐蕃见宋定都临安,也不以宋为尊,父亲虽掌管职权,徒具形式,父亲老弱,禀呈吐蕃王,由我继承先祖功名,做个征北先锋。如今蒙古南征,西夏已亡,吐蕃比宋更是势危,吐蕃王求宋发兵联合抗击蒙古,可宋朝至今无发兵征兆。吐蕃王闻宋帝好美色,竟将公主遣送宋帝,哎。”燕息听之愈来愈有味,恨这家伙说那么长引子,不着重点,比狄未通还着急,心想:“难不成那公主是你的情人,这般神情,提到公主,便是洋溢的嘴巴合不拢,吃了蜜一般。”华为道:“仁兄做了征北将军,是不是想入宫求皇上发兵抗蒙?”燕息瞪了华为一眼,意思是少胡乱打岔。

  狄未通讪讪而笑道:“惭愧,兄弟此来,倒不是为公,而是为私。”华为疑问道:“不知何解?”狄未通笑而不语,只道:“兄弟,继续喝酒,谈这些有何用?”燕息急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也猜了四五分,咯咯笑道:“是不是那公主与你私订终身,又被吐蕃王转送宋帝,你于心不甘?”

  那狄未通被说中心事,甚是尴尬,黝黑皮肤黑中透红,勉强干笑道:“也差不多是这样。”心想:“这女子好厉害,竟然猜出我的心事,不知能否帮我见见公主?”他不知女人对情感之事极是微敏,何况狄未通之事说得明白不过。华为又被狄未通劝了两碗酒,四碗酒下肚,说话也是大嘴巴了,笑道:“那公主如今在哪里?”狄未通是军伍之人,性格憨直,也不介意华为贸然之问,反觉得性格相合,也不避讳,说道:“已入临安城,这几日便要送入皇宫,哎。可惜一入侯门深似海,难得一见。”华为眄着眼道:“这有何难,兄弟不如夜里偷偷去看,问她是否有心与你,若是有心,带上那公主一走了之,哈哈,哈哈。”

  狄未通早有此心,经此一点拨,开心笑道:“兄弟所言正是,若能与厮白首偕老,管他娘的甚么功名利禄。若不能与厮相随,金山银山又有何用?心不是滋味,活着也是枯木朽草。”华为哈哈笑道:“有道理,有道理。”斜眯着眼看着燕息道:“息儿,你说呢?”燕息心中暖暖的,在外人面前还是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你喝醉了,我们回去吧。”拉起华为便走。

  这女儿红入口甜中有香,口感甚好,待几碗下肚,便头晕起来,四肢渐渐乏力。狄未通谈起心事,不知不觉喝了八九碗,此时也是口舌多,脚力薄,拱拱手笑道:“兄弟,有空再来喝,不送,不送。”

  华为与燕息刚站上船舷,只听近处一声唿哨,几个人影飞奔而来,同时,水面四五只小舟,如箭般向画船冲来。燕息心想:“有古怪,不知是不是狄未通的仇家来了。”只听船内武官大叫道:“将军,那几个毛贼又来了,还带了帮手,哼,这些大胆毛贼,有本领来试试。”燕息回首一看,那武官从船壁上扯下一张弓,搭上箭,拉个满弓,向那小舟射去,那舟上人“啊”的叫一声,应声而落,咕咚栽入水中。一人骂道:“他娘的,射到老万儿了,你去摆船。”

  那人不敢摆船,颤声道:“老大,这人箭厉害。”那老大道:“他娘的,他箭厉害,我刀不厉害?”那人无法,躬着身摇摆,那舟便慢了下来。那武官从箭袋中抽箭射箭,箭无虚发,五只小舟,都有人中箭,有死有伤,有的骂道:“奶奶的,射到我肩了。”“我的腿,你娘的,哪里不好射,射我腿了,让我明日如何走路?”“啊”的栽入水中。“小心他的箭,支起木板,挡箭!”这边岸上一人飞身入船,那武官回首一箭,那人手中铁链一挡,那箭噹的落入水中。那人哼哼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来射你大爷。”人未到,手中铁链砸来,从船窗飞入,勾住那武官肩膀,大叫一声:“断。”嗤啦一声,将那武官左膀臂血淋漓地扯下来。燕息“啊”的大叫一声,从未见过如此残忍打法,倒在华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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