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声又走到韩二身后,在其胸口推拿一会,韩二吐了几口淤血,身体也精神了点,骂道:“奶奶的,好阴险的掌力,缓慢无声,突发雄力,让人防不胜防。”嵇声道:“还在争口舌之能,幸亏你躲开一点,不然以这样的掌力,再正一点,就没命了,可是大哥这次伤得太重,差点伤到肝脏,哎。”
华为在一旁,极为愧疚,却又不知如何安慰,见嵇声放在桌上的黑色瓷瓶,倒是感兴趣,道:“二哥,这是养伤的粉么,多用点,好得快。”韩二笑道:“止血续骨的药粉,与内伤不相干。”华为走过去,摸在手里道:“不知有何奇效?”韩二道:“这个粉,奇效大着呢,折了骨头,涂上一层,几个时辰便不甚痛痒了,若是轻伤,半个月即可痊愈,重伤一两个月即可。”华为道:“叫甚么名字,如何做的,告诉我,我也去弄点,以后跟人打架也不用担心了。”韩二笑道:“你弄不来的,叫五骨鳔粉,采三骨两鳔,研磨而成,三骨是虎骨、鹿骨、狼骨,两鳔是鲟鱼、鳇鱼的鳔,再配几种草药,你想要,改天送你一大瓶。”华为想了一会,叹道:“物是晓得的,只是难弄,难弄,还是你送我吧,还有你那个破刀呢,也送我。”韩二故作惊诧道:“破刀,你还要?”华为笑道:“宝刀,宝刀。”
华为拿刀把玩,在空中斜劈几下,自言自语道:“下次再跟那几个臭小子打架,就不怕他们了。”嘴角露出自得之笑,过了一会,叹道:“还是不能用这刀,太过锋利,若伤了他们,以后没得玩了,也不够义气,还称甚么兄弟?”鸿落与韩二受伤躺在船舱里,嵇声左右察看,顾不得其他。华为伤势已无大碍,见无人理睬,拿刀到甲板上,捡一根断木棍乱削,木屑纷飞。削过木棍,百无聊赖,躺在船板上,望着星空,思绪涌来。想自己渐渐长大,总不能如此寥落颓废一生吧。回顾过去,不知何者为是,何者为非?瞻望未来,又是茫茫然,也不知将何为?突然叹恨命运,可是命已如此,怎么办呢?想父母在日,耳提面命,谆谆告诫,自言道:“父母让我奋发毅行,有德有为,如远祖公华佗,标世立名。可是如今,整日游游混混,浪荡虚行,无始无终,无家无室,还不如那牛马有槽枥可居,有囊物可驼,过的安心。这般下去,如何是个结局?总要立志向上,对得起父母吧。”
人的志向与行止往往不一,立志如何如何,可是现实,势变事随,又另外一种行径,或者说内心深处要如何如何做,待到表现出来又违初衷。在静谧处,思想便探本推源,心底里的渴望便冉冉而出,要求自我如何如何,深自悔恨现实中的自我,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做最初的自己。行动处,又无可奈何。纠结、不满、愤慨,年与时驰,事与愿违。人生之徘徊模糊期,便是大英雄、大豪杰、处大事、成大事者,也在所不免,但其所以能成者,便在于历经患难,而能清醒自我、认识自我,认定目标,恒心向前,义无反顾为目标而战、而行、而立,古来帝王将相何者不是?这华为少秉庭训,孔孟之书,仁德理教,父母要求极严,期待极高,为何?一乃父母之心多如此;二乃华家自华佗而后,少有显世立名之才。正因祖上名高,后来颓丧无名,愈发追逐个名望。父亲希望他有所作为,取名华为,常以华佗励志,攻读诗书,祈求搏个功名。父严子进,华为也饱读诗书。可父母一日莫名身殁,寄人篱下,甚至流落街头,生活日艰,又少无定性,便街朋游党,偷鸡走狗,初始的读书志向,如秋后落叶,无根无基,自由散漫,整日间游手好闲,养成那油滑游性,虽是生计所迫,亦是交友不善之故。这时一人无聊,念起过去、现在、未来,父母之言,心念纷杂,自怨自艾。望着那江水漫漫,忽忽东流,想起诗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立誓道:“我亦是个男儿汉,如何颓废得牛马不如?生不能对起父母,死不能立个名姓,活着还有何义?若再不思奋进,不如自刎算了。”心中恨恨,拿起刀向岸边一株柳树狠狠掷去。
说也奇怪,那匕首飞到一半,被甚么东西一撞突然转向斜飞过来,嗤的一声,刺入船篷。华为见之极为惊异,大叫:“有鬼。”连滚带爬跌进船舱。
此时,鸿落毒性攻心,浑身发烫,呓语模糊不清。韩二惊醒道:“甚么人?”嵇声飞身而出,转了一圈,回来道:“不晓得,已经走远了。”问华为道:“你适才看到甚么了?”华为道:“我向岸边的树掷刀,那刀好像被甚么东西一弹,转向飞了回来。”嵇声看了韩二一眼,示意不要多言,彼此晓得是武功高强之人所为,走出船舱,拔下匕首,匕首上插一纸团,心想:“这人好深的内力,一个微微的纸团竟能从岸边曲转匕首。”在灯前展开纸团,上写道:“速速回去,有内乱。”递给韩二,韩二看了一遍,心焦道:“不知是何意思?”嵇声道:“先把这孩子送到杭州吴先生处,再作道理,这段时间,重在养好大哥之伤,其他的事总有解决办法,此密条不得告诉大哥。”韩二点头“嗯”了一声,想了想,也只能如此。抬头看官船火已救灭,船上人攘攘中散去。嵇声与韩二也不管船上的百姓了,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抱着无所谓态度,反而处之泰然,安心睡一觉。
翌晨,嵇声请艄公买了早点,大家吃过,驾船东去。一半养伤,一半看景,一半遣散心情。二日行程,至杭州却费半月之久。路上,嵇声常上岸买药、换药、煎煮。内伤易疗,毒性难理,到杭州,鸿落身体只好三四分,韩二与华为好的差不多了。
嵇声退了艄公,雇了一辆骡车,鸿落和华为坐内,韩二牵着骡车走在前面,嵇声守在后面。华为初见杭州景物观致,纤华优丽,街道壮伟,人物熙攘,市井繁华,南北通贸,瞻前顾后,开心不已。
此时,杭州已胜往日汴京,景象非凡,流连忘返,观之不足。前人歌咏道:“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此词道尽了世间繁荣、富贵、琉璃景致,男女追引,更见怡情。诗歌写景易,写人难,能把人写得活脱脱舞动心神最难。画画讲究画龙点睛,人之活态即是诗词的“睛”。此词“喝道转身”,情眼“胡觑”,极见情致,流情万端,衬出世态优厚。
又有那:“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此词排宣无尽,足见杭州无限景略。
华为喜欢热闹,不愿坐车,宁愿车前车后随行,一路走一路浮云连篇地想:“这江南真是富丽堂皇,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好,早知道如此,何必苦守在亳州老家。老子可要在这地方娶个水灵灵的小娘皮。嗯,这家丝绸店不错。嗯,那边一家更大更好,可惜老子身上没银子,不然把那家老板娘也买下来,你看她卖笑风情,真是耐看。哎呀,这‘醉海棠’甚么玩意,这么多涂脂抹粉的妞妞,漂亮,真的是漂亮,要是留下来不走多好。还有这些老男人,一副猪头大脸,可恶的很,粪疙瘩掉进面盆里。哦,我晓得了,不会跟扬州丽春院一样吧,哎,可惜,可惜,老子以后再来光顾。”一副油滑嘴脸,立志之心不知遗在何方?
嵇声于此处不甚熟悉,让韩二先行,拉华为到一店铺,买了一份干炒货,递给华为,顺便问那店家道:“这位小哥,可知和记药房怎么走?”那店家见不是甚么大主顾,有一搭无一搭的道:“这位爷,你问那去处有何用?去不得啦,去不得,前几天一场大火烧光啦。”抬头看看华为,又道:“你们是寻亲戚的吧,来迟啦,不过也好,说不定逃过一劫呢。”
嵇声略有隐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店家见二人不走,道:“你们沿着这街道走到头,再顺湖边路下去,山脚下一片刚烧毁的瓦砾场就是和记药房。”嵇声谢过店家,赶上骡车,跟鸿落、韩二简单说了一下。韩二道:“我们找个客栈休息一下,晚上过去看看。”嵇声道:“是否要寻间幽僻客栈歇息?”鸿落道:“看来有人事事与我们作对,且先行一步,我在明,彼在暗,行踪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住哪里都一样。”韩二道:“这地方找个安宁的客栈也不易。”华为抬头,手指前面道:“那边几个幌子不是写着西子楼、湖畔酒家、观湖客栈么?”
韩二笑道:“杭州果然是江南形胜的大都会,客栈也是联排争竞。”问华为道:“你说哪一家好呢?”华为道:“西子好,我看西子比较耳熟。”韩二笑道:“人家都是眼熟,你怎么个耳熟法?”华为道:“国朝圣手东坡居士不是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所以耳熟,哈哈。”韩二也哈哈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