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知道会这样!一下子欠人200万!俩傻女人乐乐呵呵的,还以为天上真会掉馅饼?这下好了,200万呐。把咱仨家当都卖了看看值不值200万。”柏树则首先发难了。他手掌拍得啪啪的,气儿不打一处来。邵洋瞪他一眼,叫他少说几句。他还来劲了,又“傻女人”、“掉馅饼”地嚷嚷一阵。孟小楼上去搂住他肩膀,把他拽进他自己的小间。后到的美工老叶向孟小楼打听情况,然后侧身进来看俩女当家的怎么说。

  邵洋进小屋抱住喻小骞,拍着她的肩膀低声说:“稳住,忍住情绪。先看了书再说。”喻小骞压住身体的颤抖,推开邵洋的怀抱。对方说已经把书寄来了,一切等看了书再说。她和邵洋奔到大屋一角,从收纳箱里找出那个邮包,豁开包装袋,五本小16开本、装潢豪华的书掉出来。

  邵洋把五本书平铺在桌子上。喻小骞和从小屋出来的柏树则凑上前看。书的封面是一个红衣女子举双拳大跳,后飞腿和后射腰之间,是一面飘扬的红旗。喻小骞瞪着书端详了会儿,封面上这个向上仰下巴的女子说不上哪点儿似曾相识。三人发了会儿呆,邵洋拿起邮包皮看了看,道:“寄出的时间是年三十那天上午九点。”

  “就这本书?”柏树则拿起翻了翻。邵洋转身对老柏说:“你招呼大家去东来顺,我已经订好了。”

  “算了罢。还在年下,家里的肉都懒得吃。我们先撤。听你们再招呼。”孟小楼说。

  “不不不,已经订好了。原准备是开门饭,现在看来又得另说。柏老师招呼大家。酒一定要喝,这个不拍还有下部,我们总是要拍下一部的。只不过可能是重打鼓另开张。柏子招呼好,招呼好,我们说两句话就下去。”

  邵洋阿庆嫂似地招呼大家的当儿,喻小骞前前后后翻看这本书。《海南往事》的作者叫武凰,出版时间是2001年3月,出版社倒是正规的,但这家效益很好的出版社书号卖得像萝卜白菜,但凡是个文化人的饭局,就能听见有人在兜售该出版社的书号。喻小骞从书尾浏览到扉页,又从扉页拨弄到书尾,从段落的长短,词语的疏密度可判断定,这是一本自费出版的小说。能被出版社看中的小说要么特文学,要么特不文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类型没毛病,结构没毛病,句子是通顺的。自费出版的小说不是用文学性来衡量,也不是用卖钱与否衡量,而是没有任何标准。这本书打眼一看就知道结构乱七八糟,任何类型都不算,甚至还有病句。自费出版物的另一个特点是,封面版式要么过于简陋,要么过于豪华,要么就是不可理喻的古怪。《海南往事》把自费出版物的特点都占完了。

  邵洋送走这拨加盟的,返回来也拿起一本书封面封底勒口地查看,但见喻小骞踱回小办公室,打开电脑,便也跟了进去。“什么印象?”“一本自费出版的书。”“所见略同。”邵洋边翻着书,边逮空瞅一眼喻小骞的网上搜索。喻小骞在网易搜索框输入“长篇小说海南往事”几个字。电脑上随即跳出十几个网页,邵洋站在喻小骞身后一条一条看过,后者也不断拿起桌上的小说比照。两人几乎同时感叹:“果然是自费出版的。连朋友之间的相互吹捧都没有。”喻小骞又键入“武凰”这个词条,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大武集团”。喻小骞仿佛记得,常一自称是大武集团总裁助理,而武凰,是大武集团的董事长!这让喻小骞一惊,她回眸告知邵洋。“是个玩票的?”从邵洋的表情看这似乎不出她的意料。喻小骞思忖了会儿,又键入“武凰海南往事”,基本还是“武凰”词条所显示的内容。她将身子靠到椅背上,脚下一蹬,让椅子滑出一点距离。邵洋则凑近继续看武凰的资料。

  喻小骞思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武集团的董事长武凰写了一本无人问津的小说。而他(她)说服董事会投资三千万改编成电影。而这部电影必须由她喻小骞改编拍摄。这事蹊跷吗?喻小骞又拿起书翻了几页,找到书中一个主人翁的姓名:舞红妆。“你搜一下舞红妆。”邵洋这么做了,但网上有关舞红妆的网页,不是美容院,就是某个武侠小说的人物名。“还是回到大武集团这个词组。”邵洋把缩小的网页复原,有关大武集团的网页像沙丁鱼一样稠密,其中在北京工商管理局的网页上,说大武集团主营房地产,兼营贸易、旅游、慈善,总部设在北京。喻小骞脚跟蹬地,椅子又滑回桌边。她键入“红画文化投资公司”,只搜罗出五六条网址,内容都是重复的,也就是这组词汇仅仅出现在北京市工商管理局网页上,主营文化投资,注册时间是2001年10月。

  “他们刚注册就找到我们!我的天!”喻小骞猛地跳起,又跌回椅子,滑轮椅撞出很远。邵洋也凑近细看。

  “难道他们是为了我们成立的公司?然后……签一个所谓的备忘录,就为了今天推翻它?让我们按他们的意图走?难道——果然是套?” 邵洋在房间里兜了两圈,又站在电脑前。“可这是为什么?”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喻小骞的目光往心里走了,她返身伏在桌子上,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划拉着“武凰”、“常一”“大武集团”,她又一一在脑子里过了这几个名字,确信自己跟这些人或单位没有接触。“如果是骗局,他们要骗什么呢?”她仿佛自言自语。 

  “嗨,不管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遛遛。看了书再说。”邵洋总能拨开枝杈,直取主干。

  喻小骞同意这说法,她拒绝下楼吃饭,哄着邵洋赶快跟那帮爷们会合,活不干饭也得吃,将来还得请人家帮忙。邵洋下楼奔东来顺了。屋子里就剩喻小骞,一时间哀从中来。《过山车》习惯性的“下马”、“流产”的轮回又来了,它的气数怎么就这么短?同时,那从少年就开始的、间歇发作的挫败感又来了。怎么着都要拍电影就是反抗,向以往所有的挫败示威。怕只怕,有一天她反抗不动了,而在此之前她没有干成一件自己想干的事,那才是悲哀。为了不落得这个悲哀,哭过之后,消沉之后,她总能从筋疲力尽中爬出来。现在,这个时刻又到了。目前她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她需要把自己从哀伤的肉腔深处拉出来。

  喻小骞脚翘到桌子上,窝在圆椅里,花了三小时,读完这本327页的小册子。怎么说呢?《海南往事》果然是一本业余写手写的、算不得严格意义的长篇小说。全书就俩人物,一个大女人叫舞红妆,一个小女人叫杉子,故事发生在1975年2月到1977年2月的海南岛。说一个在北京遭排挤的15岁少女杉子,随单身母亲和姐姐下放到海口,入学“五七二中”,在29岁女教师舞红妆的帮助下,通过跳舞剧《红色娘子军》,从丑小鸭变成风口浪尖红人儿的故事。小说以舞红妆的视角回忆往事,全书包括13章,从“1998年18号台风”开始,用倒叙的方法回忆:“下船”,“家属院里的芭蕾明星”,“初见”,“五月的舞台”,“暑期双人舞”,“跳遍海南岛”,“头版头条”,“1976?多事之春”,“等待广州之约”,“蹉跎”,“十月万民大游行”,“破裂”,“最后的双人舞”。最后一章“未了结”,叙述人回到台风肆虐后的海南岛,缅怀那段峥嵘岁月,忧伤地搞了一个开放式结尾:1977年春节前,杉子随母亲回北京。次年考上北京某大学,从舞红妆的视野里消失了。1978年6月之后,国家清算“文革”中的极端分子,他们被叫做“三种人”,这时,舞红妆也从“五七二中”师生的视线中消失。她们跳舞的故事,杉子印在头版头条朝气蓬勃的照片,又在“五七二中”师生的口头流传了几年,然后像所有的故事必将消失一样,她们和她们的故事也无声无息了。

  喻小骞把小说读到最后一个字,人像虚脱一样瘫在圆靠椅里。她合上书,在椅子里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又拿起《海南往事》翻来覆去看:作者姓名,出版社名,勒口,扉页,封底,然后瞅着封面大跳的红衣少女发呆。

  “故事怎么样?”午后一点,邵洋老柏带着满身羊膻气韭菜花味回来,他们给喻小骞打包了一份麻酱火烧加炒红果,邵洋进门就这么问。她的务实表现在,她见招拆招,不在牢骚上浪费时间。

  “根本算不上一部小说。”喻小骞的悲伤、恼怒比他们离开时更甚些,她甚至有些气急败坏。“整个儿就是一个老女人的意淫!头脑暴力+意淫!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老处女对一个15岁少女的精神暴力。”喻小骞的声带在最后一句破了。

  邵洋把食品递给柏树则示意他放到暖气片上,自己沉郁地看着喻小骞。后者的暴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以她近三年对喻小骞的了解,后者是那种既脆弱又沉得住气,既不顾一切往前冲又后发制人的人。而通常,遇到类似情况,她也是最先冷静的那个。今天异常的怨毒,大概是《过山车》泡汤引起的郁愤太大了吧。她这样以为,便走上去,环住喻小骞,又拍了拍她。

  “根本没价值?”她退了一步,看着喻小骞的眼睛。

  “简直不可理喻。”

  喻小骞的口腔里喷出腥味的火气。邵洋还是以为喻小骞对《过山车》付出的太多了,她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示意柏树则拿本书回自己小屋看,自己拉着喻小骞坐在大办公室的沙发上。

  “这件事不会无缘无故。你认识这些人么?”她没看喻小骞,思忖着下面的话怎么跟喻小骞说,“吃饭的时候我跟柏子交流了,我和他都不认识大武、武凰这些人,应该没什么瓜葛。你呢?”她转过眼睛看喻小骞,看到对方悲愤的目光,便替她说:

  “我打了一圈电话。现在得到的消息是,这个武凰是海南人。”

  “是海南人还是从海南发迹的?”喻小骞这么问有些出乎邵洋意料。喻小骞一般不这么说话。她的下一个问题总是跟上一个,甩出一个角度。

  “应该是海南人。书里写的是海南的故事么?”

  “是。”

  “那……如果这个武凰是海南人,”邵洋思忖道,“你恐怕也不会认识她。……但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为什么!”邵洋意味深长地看着喻小骞,而后者的脆弱仿佛喝醉了酒一般。

  “这甚至超出了商业欺诈。”邵洋补充道,“商业欺诈要图利。显然在我们身上,他们无利可图。是不是有人看上你了?”邵洋边思忖边说,瞥了喻小骞一眼又改口道:“武凰是个女的,一般情况下也不是这个问题。”

  “……”喻小骞看上去快要昏过去了,邵洋拍拍喻小骞的手,轻声安慰道:“先吃饭。吃完睡一觉。你现在,一个指头就能戳倒。”

  她去拿来食物,放到喻小骞身边,又拍拍对方的手,自己拿本《海南往事》别进自己的小办公室了。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隐瞒自己的过去,大凡是因为那个过去耻辱、不堪,甚或不值一提。喻小骞显然对搭档们隐瞒了一个事实,当然不仅仅是搭档,这个事实在她心里隐藏了二十多年,她不曾对任何人提过,包括同学闺蜜,包括两任丈夫。可以这么说,除了她家人,没人知道她这段经历。那段经历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在她的履历中消失了,甚至,连她自己都忘了;她有时会蓦然想起,但马上就在脑子里自己屏蔽掉了。她以为生活可以这么下去,直到有一天,她有足够的力量面对,或者到足够的年老。据说在历史的目光中,大多数事情会呈现应有的光泽;而在历史的叙事中,大多数事件除了是段个人经历外,啥也不是。喻小骞就等着时间足够的长,自己足够的年老,以为日子能这么过下去,想不到的是,一本《海南往事》把这一切结束了。每个人都有软肋,这本《海南往事》像一柄从迷乱的远处射来的箭,正中她的阿喀琉斯之踵。这样说吧,细究喻小骞发布在百度上的简历她也不曾撒谎:除个别年份外,一直生活在北京。这个别年份她去哪儿了?答案是,随母亲下放到海南海口了。时间就是1975年2月到1977年2月。这两年是喻小骞的伤疤,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她17岁时就决心不对任何人说起,她也做到了。但一本《海南往事》似乎要揭开这个伤疤。那么《海南往事》到底写了些什么?

  作为根本没掌握长篇小说写作方法的作者,《海南往事》被武凰笨拙地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写身为中学教师的舞红妆充当政治发条娃娃的生活:

  ——“‘两报一刊’是风向标,是发给全国人民的红头文件。从1975年3月开始,她在五七二中乃至整个海南地区,大搞——①配合2月份开展的‘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舞红妆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论无产阶级专政》通学了一遍。石板压不住笋出土,红妆很快成为全市教育系统活学活用先进分子,在全区做活学活用巡讲。②配合‘经验主义是当前的大敌’这一斗争新动向,3月,揭批一批经验主义老教师,红妆被结合进校革委会三结合领导班子。③4月,张春桥在‘两报一刊’发表《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到这会儿,舞红妆想明白了:革命就是追求平等。但平等到来了吗,她暗自以为离理想还有一定距离,还要继续革命。只不过不是拿枪杆子,而是拿笔杆子,用写文章、搞文艺的形式,口诛笔伐。过去是消灭敌人的肉体,现在是消灭人们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是‘把你的思想改变过来,让你的肉体为新的目标服务。’谁说热带气候不利于思考?舞红妆边干边学,边学边想,把纷繁复杂的政治运动搞清楚了,事情在她看来也简单了:只要她跟上‘两报一刊’的节律,以文章、文艺形式为武器,她就能实践革命,达到或部分地达到最终平等的革命目的。而其中,关键是消灭人们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

  ——到这时,舞红妆的身体节律,跟“两报一刊”斗争信号的节律相一致了。也就是说,当她的内压达到忍无可忍,“两报一刊”准会冒出什么新的斗争信号,而这个讯号能给她的思想、她的身体带来激荡的活塞运动,她的热情便像性高潮,喷涌而射,登峰造极。这时候,她整个人就像刚刚告别处女的新娘子,光芒四射,活力无限,充满对未来的憧憬。相反,一旦脱离“两报一刊”的指引,她不仅思想茫然,连肉体都无从着落。她这时的生命,已经异化出像月经一样定期来潮的“政治排卵”,她的生活也随着这“政治排卵”,一涨一伏……她把杉子叫到学校,让她着手排练全本《红色娘子军》。他们要跳到广州去,跳到北京去。

  从第77页开始,小说写大女人舞红妆和小女人杉子的故事:

  ——舞红妆走近一堆正在吹牛的女生,对正在大肆吹嘘北京公演《卖花姑娘》盛况的高个女孩说:“她们都说你会跳舞。跳一个看看。”高个女孩大笑着回过头来,见是舞红妆便收住了笑,眸子亮晶晶的闪过一丝羞涩。这一眼把舞红妆的内脏在腔子里提了提:这妹仔充分显示了诱饵的特质,她像海岛上的水果,个大多汁的样子,而她的神态又有种捂在被窝里刚刚拿出来的羞涩新鲜。这闪闪发光的新鲜,晃住了舞红妆的眼睛。对舞红妆来说,她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到一个北京人,也不会从活生生的人嘴里听到好听的北京话。而北京人北京话,意味着深沉、板正、含蓄、有教养,总而言之,是散漫、扁平、世俗懒惰的当地人不具备的。当她遇到这个北京人,就像遇到了隐秘的知音。很快,她就跟这个高个儿女孩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一切都是从这段舞蹈开始的。

  在她的注视下,杉子跳了一段《红》剧中的《老班长和小战士舞》,这一跳,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就像牡蛎长在石柱上,这两个女孩长在《红色娘子军》这个舞剧中。没有这个舞剧,就没有她们俩的火红年代,也没有她们俩的故事,更没有这本书。

  ——大女人在小女人的指导下学跳洪常青。大女人这时已对小女人动了心,而小女人麻木不仁,持才傲师。她可笑的严厉,娇嗔的神情,无不让老师怦然心动。

  ——小女人经期腹痛,又淋了雨,大女人给她推拿揪皮——十字揪。大女人将女孩的小裤衩一点点退到耻骨上面……

  ——1976年暑假,两人已经一起跳了一年多。开始性萌动的小女人发现大女人缠着她,便回避。大女人在学校等了半个暑假也没等到小女人,便追到小女人暑期生活的热带植物研究院的实验林场。她在热带草木中看到小女人在蝴蝶、花木中跳舞的样子,第一次发现了美……大女人以为这个女孩改变了她,芭蕾之美,杉子容颜之美,她们的关系之美改变了她。她‘活塞运动’的热情减低了,更愿意跟杉子在一起,跟她学跳芭蕾。这种对美的认识和自身改变,让她时隔二十年还要提笔写这段往事……

  ——大女人骑自行车载小女人从儋州回海口,屁股都磨破了。当小女人在她宿舍竖起脚尖跳舞时,她躲在蚊帐里,一边透过纱帐看跳舞的杉子,一边给磨破的臀部抹紫药水。她边看杉子跳舞,边手淫,由此发现了爱情的美妙。

  ——这年的国庆汇演因为领袖的国葬不能如期进行。大女人带小女人回她海边的老家。大女人驾小船带小女人出海,在傍晚漫天的云霞中,小女人在船舷上,在那么一小条木板上,竖起脚尖跳芭蕾舞。这时,可能因为远离陆地,本来骄傲的小女人眼下异常乖顺,也可能是碧蓝的海水衬得小女人异常洁净、柔美,大女人看着跳舞的小女人哭了,她想今生今世都跟这个女孩在一起。……她甚至都起了性欲,她把手夹在自己的两腿间,翻过身去,一头栽进海里。小女人以为她落水了,急得大喊大叫,她则从水里看着女孩,隔着薄薄的像玻璃一样的海水,她看见天使般的小女人惊慌失措的样子。她的美和无邪让大女人心醉,她在水下手淫,有一瞬间,她都想在高潮中看着杉子,就这么让自己淹死……

  世间的事儿怎么就会这么寸?《海南往事》中的时间地点人物跟她少年时的海南经历相仿,其中的细节如果不是书里提起她自己都忘了,只不过这些细节在书中指向正面的情感和价值,但在她的记忆里,大多指向耻辱、担心、后怕。正如书中说的,在海南的两年她曾出尽风头,但再大的风头也是负面的,就像汉奸在日伪时期风光一样。那些风头后来被定性为“‘四人帮’反动文艺路线的帮凶”,与女老师的交往也是献媚、讨好、屈从,最后因为抓在人家手里而忍气吞声。这就是为什么喻小骞从不对人提起的原因。而小说的主线,俩女人的暧昧关系,才让她阴火满膺,还不是因为胡编乱造,而是那些事儿似乎存在,但不指向暧昧朦胧。武凰那样演绎,照喻小骞看来,纯粹是一个老女人对一个少女的大意淫。但是这个武凰是谁?《海南往事》是作者听来的故事还是自传?武凰为什么要找她改编这个剧本,是偶然还是蓄谋?最后一个问题是,她多大程度上告诉搭档?这些问题想得她脑仁儿都疼。她吃不下什么麻将火烧,只喝了半碗炒红果,和衣蜷在沙发里。她想睡一会儿,脑子里金蜂乱舞,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一个没有出镜的摄像机,往一个锥形隧洞奔跑,不断退后的灰碴碴的洞壁,显示着速度。惊慌,喘息,却收不住的速度。

  ——跑,跑——隧洞和混沌都消失了;空白,没有光源的光,好像是往人生的另一面奔突。强光之后是一条没有来路的小径,慢慢地小径两旁有了草、灌木、藤蔓,有了藤蔓,然后就有了被藤蔓攀附的大树。大树被帐篷一样的藤蔓灌木包裹,不堪其重。

  ——(她的职业让她习惯于在镜头后看景物,她的梦或者是浅睡,也很职业病地叠在镜头后面。)她的意识离开了镜头,睡眠浮向更浅的表层,她甚至都能意识到这是在做梦——她在梦中继续向网一般的密林深处奔跑,跑到绝望,热到绝望,找不到出路的绝望——40年来她总遭遇绝望,女性的绝望。女性本能与抽象思维的两难,女性创造与公众对女性认知的两难,自我不自信与男性不信任的两难,妥协与奋争的两难……她透不过气来,感觉心脏就要跑到自己的嘴里了,她大叫一声:“全是谎言!”人被自己的大叫吵醒了,腾地一下坐起,她发现自己咬着沙发靠垫的一角,内衣全部汗湿了。

  这天较晚的时候,喻小骞声称要留下等阿木,让邵洋老柏先走,至于那个总要面对的“怎么办”说好了明天再碰头。熬了一天,邵洋老柏也认为事情必须待人冷静后再说,他们就撤了。喻小骞听着电梯下楼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回拨常一的电话。她终于没对搭档交底儿。人到最后还是她自己,她的城府能让她憋二十年,也能忍住这一时。特别在阿喀琉斯之踵的问题上。

  “我要见作者武凰!”电话接通后,喻小骞劈头这么说。

  “您这么快就来电话真有点出我所料。”电话里,常一操着大公司的外交辞令。“总裁在外地……另外,现在似乎还没到见面的时候,您还没答应接受我们的条件呢。”

  “告诉我,武凰是谁?”喻小骞脱口而出。

  “武凰?是我们的董事长。”常一放低了语气,他似乎要辨别喻小骞的态度,他的狐狸气质让喻小骞有所警觉。

  “《海南往事》是自传还是她听来的故事?”

  “呵呵呵。”对方的笑声都像狐狸。“您想说什么呢,小骞老师?一个作家的写作,哪分得清写的是自己还是杜撰?我们认为这本书……既是海南题材,女性题材,又是文革题材,舞蹈题材。小说包涵的诸多元素都有利于改编电影……您说实话,小说写得怎样?”

  “不怎么样。这题材没什么新鲜的,小说更写得三流。老实说它是一推垃圾,而且是霉变发臭的垃圾。根本没理由改编电影。”喻小骞就想激怒这个雌激素分泌太多的男人。

  “嘿。嘿。”常一在电话那头压抑地笑两声,好像多笑一声,就会呛住。他忍住“哧哧”,吧嗒着肉嘴说:“您发火的样子一定跟您笑时一样动人。关于舞蹈,关于海南,你难道真没什么可说的?”这个常一好像站在笼子外,看着猴子在笼子里发怒。

  “武凰是作者的本名吗?她以前叫什么?”喻小骞才不会上这个当。

  “我不懂您的意思。武凰这个名字难道给小骞老师什么联想?”

  “她是海南人么?”

  “是啊。皇城根儿的人还不是给她打工?”

  喻小骞一激灵,她注意到对方每句言辞不是炫耀就是挑衅。

  “你说话的定语太多了。我需要见作者,这是我决定接不接手这个项目的条件。”

  “您没得挑!小骞老师。”常一严厉地说。“你还是跟搭档好好讨论自己的前途吧,不要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上讨价还价。”

  “我必须见你们董事长。”喻小骞不屈不挠。

  “我是董事长在电影事宜上的全权代理……”电话那头声调傲慢。

  “那么,”喻小骞停顿了一下,“你听说过武玉梅这个名字么?”她等待对方回答。对方也停顿了一下,狡猾地试探道:

  “您要说什么,小骞老师?”喻小骞抻了一会儿,转而说:“你们武总为什么要干这么不正常的事?仅仅出于虚荣她要拍自己的小说?”

  常一在电话里奸笑:

  “噢——您不了解我们董事长,她是成功企业家,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她有个梦想,呵呵呵,像马丁?路德?金一样。她的梦想是,一辈子,为这个世界建一座桥,修一条路,盖一座大厦,修一座庙,贡一尊菩萨,写一本书,拍一部电影。现在我们正讨论的是,完成‘拍一部电影’的梦想。”

  喻小骞有些吃惊,她对刚刚成气候的富人阶层不了解。以她的认知,以为富人没有理想,如果有的话也是赚钱即为理想。而谁不会赚钱呢?让她一时恍然的是,这个看似不错的梦想跟她有什么关系,跟推翻《过山车》有什么关系?抑或《海南往事》就是武凰的自传,在她把自己的故事昭告天下时,让喻小骞为她服务? 

  “出于什么原因选中我?”喻小骞这样说不是没转个心眼儿。

  “您不必不自信。关于女性题材、舞蹈题材,甚至海南题材,还有比您更合适的导演么?您是个怀才不遇的导演,我们现在是给您机会,让您拍出比《过山车》更宏大深邃的电影。”

  “谈不上不自信。你们要拍《海南往事》完全可以直接谈,用不着拿投资《过山车》做诱饵……”

  “呵呵呵,您复杂的头脑把事儿想深了。”对方傲慢地打断她,“如果非要问这是为什么?那我就告诉您,这是资本的力量。董事会要让资本流向《海南往事》,就不会流向《过山车》。您可能不服,但经济就这么回事儿。”

  “如果我不做呢?”喻小骞堵上一口气,从脚底升上来搞艺术的常有的傲慢。

  “您不会不做。《海南往事》不拍出来我们不会再投资《过山车》……”

  “如果我们全身而退呢?”

  “那您将失去至少两次机会,另外背上200万的债务。”

  喻小骞感到被对方逼到角落。成年后,她时不时被逼到角落,要么放弃,要么屈从。在以往的经历中,比如说有人要用投资换她的皮相,她宁可放弃投资。因为天生丽质,她从少年开始就死抱住一个:决不把自己当成本。

  “您还是接受吧,这么倔下去,对您和您的团队都没好处。”

  “我要先见武凰。”喻小骞发现,此时能抓住的只有这个。

  “见不见她都一样。您的路子就是这个,只有走还是不走两个选择。”

  说完对方挂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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