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的故事从一个“骞”字开始会怎样呢?骞,本意马腹垫也。作动词用时,也做“惊惧”、“亏损”或“高举”、“飞扬”之意。古时通“蹇”,跛足的意思。

  一个女子从前不叫喻小骞。当她长到如花似玉的年龄当然要遇到爱她的男人,她遇到的第一个好男人是拍记录片的,他爱上她,带她拍纪录电影,并把她的名字打在银幕上。这个打在银幕上的名字就是“喻小骞”。一般说这叫笔名,时间长了,认识这个女子的人都叫她喻小骞;时间再长些,人们已经不再提她的本名。这中间,经历了那第一位好男人离开她,也经历了她的名字从记录电影的片尾转到剧情电影的片首。现在,她是位剧情片导演,这个转变花了她十九年时间。现在没人问起这个已经四十岁的女人为什么笔名叫“喻小骞”。这个名字比喻或暗喻的,到底是“跛足”、“惊惧”还是“飞扬”呢?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连她也不知道——不到一定年龄,女人对许多事情还是茫然模糊的。她需要继续去经历,继续拨云见天——

  现在这位喷着热气,像纯种安达卢西亚马一样迈高腿,抖着上翘的屁股,从灰蒙蒙的雪幛跑向近景的女人就是喻小骞。这才年初六,像她这样大清早冒雪跑步的真算是异数。透过朦胧的雪幛能看见她穿了一身烟灰白的紧身运动服,膝盖上套着铁灰色护膝,脖子上、头发上箍着亮棕色的围脖、发箍。仿佛是突然从地上跳起的鹿,她每一步都高抬腿,脚前掌先着地,半尺厚的干雪就发出嘎吱嘎吱响声。这响声看来让她很受用,她跑着跑着自己就笑了。

  这雪从初一下到现在已经六天了。过好几年才有一位新疆歌手唱红一首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歌词中有这么一句“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倒是真的。北京的第一场雪,一年比一年晚,一年比一年下得薄,这“年下雪”也才是入冬的第二场。大概是弥补春节不让放炮以及大批务工人员回乡的冷清,这雪还真下得跟不知疲劳的主妇筛的面似的,灰不溜秋的北京城终于披上一身白,收了些京城的喧嚣和霸气。老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爽,这大过年的冒雪跑大街也说不定。喻小骞这不是睡不着嘛,她筹备了六年的情节剧《过山车》再有十天就开机了,眼下她这是跑步去八站路外的办公室。上午十点,《过山车》的全体主创要开个碰头会,届时,除了“今天”工作室的铁三角,聘请来的美工、音乐、服装、道具主创主理都会到位,主要演员、也就是阿木六年前就到位了——唉,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过山车》就算是拉弓上弦进入开机倒计时了。怎么说呢,六年了,《过山车》三上三下,生个孩子也都会打酱油了,少妇也熬成喻大妈了,总算是总算是,开机就在眼前了!

  有一份可以在百度上搜到的简历是这样介绍喻小骞的:1961年10月出生于北京,除个别年份外一直生活在北京。父亲生于杭州,母亲生于印尼雅加达。父母都曾是北农大教师。她18 ̄20岁就读并毕业于北京银行学校会计班;20 ̄23岁为工商银行北京海淀新街口外储蓄所出纳,自修并发表诗歌;24 ̄28岁,作为场记参与拍摄16集纪录片《中国通商口岸录》; 30 ̄31岁作为第二执笔和出镜人,拍摄18集纪录片《藏地漫游》;34 ̄40岁,作为编剧、导演拍摄长篇剧情剧《卖脸》。曾有两次婚姻,未生育。当然这是对外的简历。她的搭档和朋友们还知道,她的第一次婚姻是28 ̄29岁,丈夫门洪,既是她电影艺术的领路人,又是那位给她起名“喻小骞”、并把这个名字打在银幕上的人。他们恋爱了四年,婚姻只有一年,共同拍摄了《中国通商口岸录》。第二位丈夫是位大学讲师,两人共同拍摄了《藏地漫游》。结婚三年后又离婚。后来喻小骞无不调侃地对搭档邵洋说,“新女性”在寻找自我之初的失误是,无不把搭档变成丈夫,而婚姻往往无以为继。两段婚姻也没给她留下孩子,离婚之初她还庆幸,现在想来则是失误。现在的喻小骞认为,没有丈夫是可以的,没有孩子对女人是不完整的。但在孩子问题上她还没甘心,盘算着拍完《过山车》借种也要生个孩子。当然这是她的计划。还有十天《过山车》就开机了,电影一开机就忙得除了吃饭睡觉啥也顾不上了。她希望今年给自己的前半生挽个结。她41岁了,拍完《过山车》似乎应该重新调整生活方向,包括成个家,生个孩子,包括是否继续拍电影。

  跟第二位丈夫散伙后,有四五年喻小骞是孤军奋战。两年半前她遇到拍纪录片的邵洋,她们一拍即合成立了“今天”电影工作室。邵洋把自己的搭档带进来,摄影师柏树则,于是就有了“今天”现在的格局:邵洋是法人代表、制片人,喻小骞是编剧、导演,摄影师柏树则兼艺术总监。他们去年拍摄了农民工进城的故事《卖脸》,现在正在柏林电影节参加“青年论坛”的竟赛。因为没有经费,他们只能把片子寄过去,人无法到场,最后能不能得奖也听天由命。不过,俩女当家的认为,现在的精力应该投在《过山车》上,明年才是他们去欧美各电影节“扒奖”,接受同行注目礼的时候。《过山车》准备了六年,喻小骞也把剧本打磨了六年,邵洋柏树则之所以一无顾返地加入,除了看重喻小骞这个人还因为有这个本子。“有这个本子,咱们能到戛纳、柏林转一圈了。”邵洋看过本子后毫不犹豫地说。她收起自己的拍摄计划,开始运作喻小骞的两个剧本。1999年,《卖脸》列入“香港青年电影计划”,新千年伊始开拍。《过山车》呢,则延续几上几下的命运,原因是这个剧本传达的反抗、批判的意念太强,投资人即便不怕赔本,也怕惹上麻烦。“生活时代么,要么娱乐,要么主旋律。”“八十年代是个情志不健全的年代,没必要死抱住不放。”投资人抛弃她们时总这么说。去年10月,《过山车》面临第三次下马,火烧眉毛时被从没听说过的红画文化投资公司救起。第三个准备临阵脱逃的投资人夏大邑,把《过山车》打包卖给红画公司。红画公司答应填上夏大邑前期支出的100万,又预支了100万场景搭置费和演员培训费。去年10月,喻小骞和邵洋为换东家的事,几次去红画公司讨论“转户”细节。因为“红画”与夏大邑之间的资金往来尚未理清,双方协议,“红画”和“今天”先签订个备忘录,备忘录声明:红画公司接手《过山车》的拍摄、宣传、发行;“红画”填补夏大邑前期支付的100万元,将来从电影成本中扣除;“红画”预支给“今天”100万的前期费用,以免《过山车》准备工作中断。备忘录还写明,正式合同将在开机前签订,在正式合同签订之前,由“今天”创作室出具一份借条,“预支”上述200万元,将来在电影成本中扣除。

  “顺利得就像陷阱。”三个月前,走出红画公司,喻小骞对邵洋恶狠狠地说。邵洋比喻小骞大六岁,是“今天”这盘营生里挣米回家的人。她们在电梯里四目相对,好像自己设下天大的骗局,让对方上了当。

  “没什么不对的吧?”喻小骞回想整个过程,不相信这等好事。自从有了邵洋,她在“今天”的角色是怎么把米做成好饭。

  “你是‘十年怕井绳’。咱不是骗子吧?有这么好的剧本对吧?”邵洋佯装恶狠狠的,叫她别说扫兴话。

  出了电梯,俩女人哈哈大笑。邵洋还瞪了她一眼说:

  “悲观主义者就你这德行!你以为你还有什么?黄花大闺女啊,让人家骗财骗色?”

  “也是啊,俩又老又穷的疯女人,也没什么好骗的。”

  喻小骞怔怔的。因为这个电影,她快被打击成“周星驰的小强”,不过她是“打不死的小强”。看来皇天有眼,天不绝她。

  “前期款拿到,我们就可以招兵买马看演员了。”她的高兴有点强装,但对即将到来的创作充满恶狠狠的激情。

  邵洋倒没心没肺兴致勃勃的:

  “你负责新片筹备,我负责《卖脸》的宣传发行。不能喜新厌旧不是?大闺女还得往出嫁呀!”

  “嗯,多嫁几次。不嫌夫家富,也别计较情人太漂亮。”

  喻小骞腰杆挺直,不动声色地开玩笑。邵洋哈哈大笑:

  “你个老妖蛾子!”

  “你老,我不老,我才八九点钟呐!”喻小骞抻着脸继续开玩笑,然后拉开门,跳进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邵洋跟在后面,撑住车门,努努下巴:

  “头里去去,给老人让座。”

  喻小骞掀动屁股往里腾出座位,邵洋“咣——”地一声坐进来。喻小骞嗔嗔的,忍住笑。那是自阿木离开后最快活的一天,现在想来她嘴巴里还能渗出甜味。

  喻小骞跑步去办公室是几年来形成的习惯,她以为自己的身体必须动,而且要内循环动起来,不然,皮肉泡,骨头酸。一想到身体里仿佛金水桥下的滞厚、拥塞,她就立马换上鞋子跑到大街上。今儿早上五点半她就醒来,干等到天亮就跑出门,想早点去办公室看阿木一眼。进入冬月,阿木就退掉出租房搬进办公室。一想到推开办公室的门,阿木还睡在会议桌上喻小骞就愉快。阿木是《过山车》的男一号,是她六年前从大凉山里挖出来的舞者,是个瘸子,有那么两年还是她的情人,也更主要的是,《过山车》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开机在即,喻小骞第一要看看阿木的状态,如果一个人在办公室过年还没在他身上积累起足够的寂寞和愤怒,则要考虑找一间够冷够小的废弃仓库,让他再呆上十天。十天后,足够的封闭和足够的寂寞,应该会在阿木的肉体和表情上有所表现。她封闭了他六年,要的就是这效果。喻小骞披着一身雪花,嘴里喷着热气,跑进影视大厦门前不大的小院,看见门口雪地留下不少的脚印,看来已经有人到了。不仅有“今天”的,其他影视公司看来也有大过年赶早吃虫的,院子里停的车显然是要出外景的。影视大楼有二十多家影视公司,“今天”在五楼,看着一个楼里忙忙活活喻小骞就高兴。话说扎堆儿卖,大家赚。影视也是这样。森林里生物多样,大家都能长好,拔不拔萃就看你的样儿好不好。大家比着,样儿就会越长越好。电梯才上到四楼,五楼的音乐声、说话声已经灌下来,声浪像春晚了。

  喻小骞一进门被人抱住了。她闻到对方毛衣里的菜汤味,就哧地笑着,推开老柏。“装神弄鬼干嘛呢。”“喻子,年过得好吧?”柏树则的红豆沙嗓儿真好听。当初老柏刚入伙那会儿喻小骞对他还有点小着迷,但过不了两周就发现,老柏身上让她小着迷的都是假象,这假象只能哄骗搞艳遇的或偶尔见面的人。呆不上两周老柏身上的伪装就惨不忍睹地一片片溃散,他这个人,就像长了癞痢的脑袋,把掩盖的假发一拨,斑斑驳驳的脑袋没几处好的。褪了伪装的老柏就是个长不大的男孩,他凡事推诿、逃避,脾气暴戾,人又单纯。这种人一定从小生活在暴力家庭里,这种男人猛一下会蒙住渴望新鲜生活的乖乖女,但对喻小骞之流哪能唬得住?不过说到摄影柏树则倒是能出好活儿。“我一般不吃窝边草。”柏树则也知道自己总被女人看穿的命运,入伙不久就这么嘟囔。“窝边草吃你!”邵洋反正是对他调侃惯了。邵洋虽是他的学生却大他两岁,这两岁让柏树则的耍赖和邵洋对他的恩威并施都显得合情合理。喻小骞一般游离在邵柏的师生关系外,遇到这情形都假装没听见。由此,柏树则始终保持对喻小骞的小暧昧。

  大屋里飘着炭烧咖啡的香味。越过柏树则的肩膀,喻小骞看见邵洋一手捧着电话机座,一手抠着听筒打电话。“你给我再推荐几个女演员。要特别沉溺的、容易受伤害的那种。劲劲儿的,不太好看都行。”邵洋是那种在家里也要穿硬底高帮鞋的人,经常是一手拿眼镜,一手拿烟,你看到的她,如果不是正把眼镜套到耳朵上,就是正把纸烟往嘴唇上送。不过她有一双迷离而甜蜜的眼睛,在她年纪尚轻、也就是不太嚣张时,她可算是中性美人。但随着年龄增长,脸越来越大,高大的骨架充塞了肉,最主要的是,她的性格、智力、领导力张扬到嚣张的地步,中性到了扩张,美不美的,就见仁见智了。她在成都某军工研究所大院长大。十五六岁时,念叨过去越南打游击,输出国际共产主义什么的。但那时,这样的小团体常被定性为“流氓团伙”,不断受到损兵折将的冲击。到七十年代中,小团体发展成地下文艺团伙,邵洋开始跟着大家写诗。由此,邵洋是“文革”后第一批诗人,也是非非派早期成员。她三十岁和一位离婚画家结婚,婚后在国外游历六年,三十七岁离婚回国并开始北漂。六年海外游历让她有这种见识:影像艺术是未来三十年最生机勃勃的艺术形式。遂进北京电影学院,边自费上学,边拍记录片。柏树则是她的摄影课老师,后来辞职成为她的搭档。邵洋颇有远见地将拍片方向定位女性,拍过妓女生活《午夜开花》,夜总会舞娘生活《23点》;正常妇女生活也拍过《人流室的妇女们》。正当她拍《北漂女人》,采访各路漂在北京的文艺女人时,遇到正在四处找投资的喻小骞。“我用这张不好看的脸,挡住你那张好看的脸。咱俩双簧。”两年半的合作俩女人一直像演双簧,邵洋表外,喻小骞表里。

  喻小骞越过柏树则的肩膀向邵洋弓弓眉毛,转身与从沙发上站起的服装师孟小楼握手:“年过得好吗?年里想咱们的服装没?”但见孟小楼吃惊地看着自己面孔,喻小骞嘴角翘出一丝笑。她知道自己从清华东路跑到学院桥,脸色一定是粉白透红,眼仁儿也熠熠生津,这也是她下着雪跑步来此的原因之一。美丽女人总忘不了展示自己的美,这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她扫了一眼没看到阿木,多少有些遗憾,但笑容松弛多了。

  “什么呀!什么呀!我给您请安,你应都不应转身问候人家。喻子啊喻子,我白对你这么好了,见色忘友也没你这样的!”柏树则故意大声抱怨道。喻小骞岑岑地笑着,脑袋对老柏点着:“柏子,我就不说你了。叫你闷在家里想镜头你倒好又偷跑到三亚。老实交代,在三亚艳遇了没有?”“今天”工作室是光棍工作室,仨主创都是单身。“现在韩国人是不是特别多?遇到好几个,都说是韩国人。”柏树则装出无辜,实则炫耀。“大爷,你恐怕遇上冒牌货了。据说北朝人大量涌入,冒充韩国人。男的谎称护照丢了,钓中国女孩同情,骗吃骗喝骗打炮。”屋子里爆发出大笑,邵洋在大家的笑声中继续说,“女的呢,则冒充富家小姐,越拽男人越骚。”邵洋望着老柏,一脸的幸灾乐祸。屋子里是第二波讪笑。喻小骞趁机闪进自己的小间儿。“今天”的办公室是大屋套四个小间儿,小屋就是玻璃隔间儿,既不挡声音也不挡人影儿。喻小骞放下百叶窗帘,从柜子里拿出干净毛衫、牛仔裤换上,把湿运动衫搭在椅背上,拉开门再出来,听见柏树则结结巴巴地争辩:“不过我不担心你,你再怎么捯饬,人家也不会冲你骗色。”邵洋反唇相讥:“我估计你肯定装得不开萌,假装特天真不知道自己被骗。”屋子里又一阵哄笑。喻小骞正了正色,招呼孟小楼:“这些是图样么?小钢还没到是吧?”她扬声问邵洋。小钢就是大名鼎鼎的钢琴王子耶小钢,“今天”请他给《过山车》作曲。“小钢这几天正忙新春音乐会,过了十五一定到位。他保证给我们预留四个月时间。”邵洋答道。她的手机响了,喻小骞示意她先接电话。

  喻小骞重新面对孟小楼,寒暄了几句过年的喜兴话,眼睛已经瞄到摊在会议桌上的服装草图。她边看这些草图,边拆开挽着的头发,让湿溜溜的头发透口气。这把头发让孟小楼悸动,他忍不住一会儿偷看一眼,一会儿又扫一眼,血的流动都听得见。这对喻小骞是常事。许多刚认识她的男人会为她身上的某一点惊动,但大多数男人只需要她像一朵花漂过他们的生活,而不接受她开花、结果、败落、甚至残朽、死亡这个过程。她相好的男人只需要她的片段,这是她的命,那么,她也只能裁取男人的片段,但她要的是好片段。像柏树则、孟小楼这样的半老艺术男,自己既没什么好片段,又不打算善待对方下半生,还是省省算了罢。 

  “符号化有点太强了。”如此这般,喻小骞常能泰然自若,专心于做事。她伏身图上,身子也不抬,这样对孟小楼说。听不到对方回应,她才直起身,把目光投向孟小楼。“哦,我是不是应该先肯定一下?”

  孟小楼有点走神儿,也可能认为对付个小成本的当代剧,自己的想法已经绰绰有余。现在蓦地看见喻小骞的目光他慌忙说:

  “哦,不需要。”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的意图是,既是当时的服装,又有些抽象。表现主人公的叛逆。”

  “我们需要不虚荣的服装师,大家不需要乱恭维,耽误事是吧?你同意?好。我们就在不虚荣的基础上共事。”喻小骞接过邵洋递过来的茶杯,放在茶几下层。随口道:“你看我们的制片,给大家倒水安排饭,这就是不虚荣。别把自己弄得跟演员似的。” 

  “OK!”孟小楼马上收神凝目。

  “你刚才说既是当时穿的衣服又有点抽象是对的。”喻小骞等对方调整好思路继续说:“不准确的是叛逆。这个错了,他们不是叛逆,是反抗。”

  “叛逆,反抗……我理解是一个意思……”

  “叛逆是不满,但不知道怎么办,是茫然,是气急败坏;而反抗是……”

  “OK,我懂了!”孟小楼身体一跳,右手食指在胸前竖起来。

  “明白了?”喻小骞看着孟小楼的眼睛,知道对方明白了。“另外,那个年代大家没钱。没钱也要穿得特立独行。这体现在对现有衣服的改造上。‘改造’,明白?让‘改造’表现性格,表现反抗。”

  “还有对平庸生活的轻蔑。”柏树则插了一句。喻小骞也跟上一句:

  “他毛衣里的菜汤味儿就是对当下水光溜滑生活的蔑视。”

  屋子里又一阵轻笑,但这是心领神会的笑。“你能把毛衣里的菜汤味儿表现出来,你就抓住了我需要的是什么服装。”

  邵洋站在自己小间儿门口插言道:

  “现在的文艺人已经没有为理想自杀的精神姿态了,他们也努力,但仅仅为了改善生活质量,拓展生活空间。”

  “同时忙于隐身流行和时尚。”孟小楼也跟上一嘴,但这句没开拓性。喻小骞喜欢每一句都向前拓进,而不是附和或重复。她拍了一下巴掌说:

  “现在谈那个隐喻。你有什么话?”她转向邵洋,邵洋说美工马上就到,他会带来场景图。柏树则也插话道,他虽人在三亚,脑子可没停,一直在想三段舞蹈这么拍,怎么剪辑。喻小骞安抚他:“我知道,知道。我们会谈论舞蹈怎么拍。初一初二我看了迈克杰克逊的所有MTV,还有皮娜鲍什的舞蹈,关于怎么拍,怎么跳我又有新想法。咱待会讨论。你——”她转向孟小楼,“刚才说到哪儿了?剧中那个隐喻。我打算用男主角一高一低的鞋跟来表现那个隐喻……”一部好电影都隐藏着一个隐喻,它可能始终不被剧中人说起,但能让观众意犹未尽。

  “你在剧本反复腔调了五六次,阐述一下。”孟小楼打着手势帮助自己说话。“你的男主角为什么设计为一个瘸子。”

  “这是全剧的一个隐喻。这代人,甚至几代人,在精神上都是跛子。他们没有健全的人格,健全的精神状态,没有完整的知识结构,甚至没有健康的生活环境,健康的性爱……什么都是残缺的,甚至是畸形的,所以,就像戏中人物,他们非常努力,却不一定能创作出真正的作品,充其量只是对自身命运的反抗,对陈规陋习的反抗,其命运注定是悲剧性的。”

  孟小楼的眼眸里闪出光,一些爱慕升上来,这也不算什么坏事。一个人为什么要拍电影,获得别人的爱和尊重是基本的心理需求。有一个笑话在圈子里流传,说那些长得不好看的文艺男,之所以拍电影是为了能泡到妞,或者泡到更好的妞。这说法对女人也合用。喻小骞费劲巴力地拍电影至少有一个私心,那就是跟最出色的男人合作,将来号定某一个做自己孩子的爸。就这么回事儿,没什么可隐瞒的。喻小骞号定的不一定是孟小楼这样基因并不优良的男士,但不妨碍在对方爱慕的目光中获得快意。拍片是为啥,首先是为获得尊重和爱慕以及自身的快意,经过六年的爬雪山过草地,现在,她该享受拍片带来的荣誉和快意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喻小骞推开手机滑板,支到耳朵上,一个太监破锣嗓儿在听筒里炸响: 

  “小骞老师新年好!我是大武集团的总裁助理常一。”这人妖嗓儿让喻小骞一激灵,松弛的心情和皮肤一凛,汗毛都竖起来了。“签署备忘录的那天我在场,不知您留意没有。”

  这一说喻小骞隐约记得,签署备忘录那天,除了美得像机器人的总经理洪笠笠,在场的有几位梳背头穿“便中”的男人,不知哪一位是常一。 

  “感谢您的问候!”喻小骞敷衍道。“《过山车》准备得怎样了?”对方执意要寒暄,喻小骞打断他:

  “你来电话有什么事?”

  “到底是艺术家,节约时间是吧?哈哈哈,言归正传。‘红画’今年的投资计划拿到董事会上讨论了……”他停顿一下,喻小骞下意识地心脏一紧,站起来踱到自己小办公室门口,回身向孟小楼点头致歉。“董事会的决议是,《过山车》将作为明年的项目……”喻小骞的脸哗地被血冲红了,脱口叫道:“明年?你是说2003年?”“是的。”“可我们已经严阵以待了,演员服装道具都到位了……”对方真是太监脾气,等喻小骞说完,才慢慢悠悠接上被打断的话:“今年投资一本名叫《海南往事》的小说,把它改编成故事片……”

  “你们没搞错吧?”喻小骞耳都鸣了。屋外的同事被她这一嗓子镇住了,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玻璃门里面的她。 

  “啊,再说一遍。”电话里面说。喻小骞抬头示意屋外的同事安静。“我们手上有部叫《海南往事》的长篇小说,董事会决定今年先投资这部电影。您被选为编剧和导演,也就是说,您要把《过山车》放一放,先把《海南往事》改编成120分钟的情节剧。”

  喻小骞退了半步,靠在椅背上,感觉四周的玻璃墙压向自己。她换了一边耳朵听手机,用这个间隙打量突如其来的事件。

  “剧本可以给你们写。可以跟《过山车》同时进行。”她已经慌得从点射到乱扫了。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小骞老师。董事会把《海南往事》列为今年的投资项目,《过山车》是明年或后年的项目。”

  “董事会?‘红画’的东家是谁?我去董事会上说。我准备了六年……我会说服董事会的。”喻小骞沉闷的大脑透进一丝光,仿佛说服董事会是突然到来的希望。

  “呵呵呵呵,”对方料定会这样,仁慈得像演戏。“没有用了,董事会已经决定了。况且《过山车》并没取消,只是往后推推。”常一笑起来的嗓门像是盐腌过。

  “推不得了,主要演员都老了。再推一年,他就跳不好戏里的舞了……”喻小骞几乎是央求道。搭档们已经看出情况有变,聚集在小办公室门口。孟小楼和后到的美工自觉退到后面,他们的神色里已经有了某种灰心。喻小骞对着手机继续说:“况且,主要演员都到位了,音乐已经开始写,服装师已经开始工作了。我们已经花去至少200万了。”

  “那也得后推。《海南往事》必须今年开拍,明年参加欧洲三大电影节。”

  “你们可以找其他导演。现在等活干的导演太多了。我们的心思全在《过山车》上……”

  “这是公司行为,小骞老师。《海南往事》必须今年开机,并且必须由您操刀。”

  “这违反创作规律,电影不是这么拍的。”喻小骞本能地提高声音。搭档们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邵洋要过电话,镇定地说:

  “我是邵洋,这儿的法人代表。你的话我都明白了,但我告诉你,放弃一个成熟项目,去弄一个八字没一撇的项目,这不是公司行为。谁是真正管事的?我跟管事儿的说。”

  电话里,常一不打算跟邵洋对话,他让邵洋把手机还给喻小骞。邵洋申辩了一句:“我是‘今天’的法人代表,你跟我说正合适。”但对方显然坚持此话非要跟喻小骞说。邵洋只得把手机给喻小骞。常一在电话里接着自己被打断的话头说:

  “公司有公司的考虑,小骞老师。您只是暂时放下个人项目,去完成一个同样需要高强度工作、高水平发挥的项目。您的剧本改编费30万元,导演费不少于100万,新项目投资不低于3000万。这是天上掉馅饼,您的团队从现在开始可以转产了,改编剧本和签合同同时进行。如果这部《海南往事》要参加明年二月的柏林电影节,您得预留足够的拍摄、制作时间。”

  “可这是为什么?”喻小骞脑子里堵满雪花一样的絮瓤,执迷不悟地问。 

  “您还不明白?因为我们选中了你!”常一的太监嗓儿也憋着庄重。

  “为什么选中我?好导演多得是,好演员没戏演都去演电视剧了。你们完全可以再拉个摊子。”

  “不要再怀疑了,这样的好事不是每天都有的。回头想想自己烧过什么高香吧?那本书已经寄到你办公室,五本。你们赶快把它读了,我要在十天内听到你们的决定。”

  “你?”喻小骞的语气里毫不留情地充满轻视。

  “我们董事会。”

  “《过山车》怎么办?演员怎么办?花去的200万怎么办?”

  “如果我们签署《海南往事》的改编、拍摄合同,《过山车》的损失我们暂时给你们挂着账,来年开拍,再划入成本。”

  “事情不是这么干的!一本小说到一部电影最快需要两年……” 

  “所以您需要抓紧喽。先读小说,后给我回话。就这个电话,24小时为您开着。另外善意地提醒您,如果‘今天’不跟我们签《海南往事》,那么《过山车》的合作就泡汤了。你们可是欠红画公司200万,可要还的哟。”说完对方挂了电话。这最后一句让喻小骞从后背凉到脚后跟。她瞪着站在眼前的邵洋,蓦然想到,备忘录、借条、开机前签合同可能都是阴谋,就是为了这一天撕毁协议,把她们再一次撂到半道上!

  搭档们的话语、行为,屋子里的音乐声,楼下汽车压过雪地的嘎嘎声,天上飘落的雪花,楼下小店飘来的炸带鱼味,都定格在这个念头轰隆砸下来的瞬间。喻小骞的身体里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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