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春时节,妈妈终于振作起来,开始带着我,把前庭后院以前用来栽花种草的闲地儿挖出来,平畦打埂,种上棉花和一些小菜,然后用棉花纺线,卖点钱作家用,小菜则留给自己吃。

    “唉,如果以前的几十亩地没有被你老汉赌掉,我们家现在不说是衣食无忧吧,最起码解决温饱是没得问题的。”妈妈经常这样叹惜。

    “你恨他吗?”我问。

    “恨不恨的又啷个吗?人一旦没得了,就啥子都没得了,包括他的好与不好,包括别人对他的喜欢和不喜欢。”

    闲暇之余,妈妈心情好的话,就会唱歌给我听。她年轻的时候,经常和外公外婆去镇上或县里听戏看电影,学会了不少歌和戏。她最喜欢唱的歌,名字我不知道,只记得几句词:“春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四方……”还有“天涯啊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唱的时候,她还一板一眼地摆出身段,配上眼神和表情。时间长了,我也学会了,在一起干活的时候,我们母女就开始一唱一和,心里也不觉得劳累和枯燥了。

    妈妈虽说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骨子里却是勤劳善良,多才多艺的。我最佩服她的一双巧手,纳鞋底、缝制衣裳、画画儿,做啥像啥。特别是她画的一些花鸟虫鱼,据她说都是自己小时候在年画儿上临摹,到后来就画得十分娴熟,惟妙惟肖,完全属于无师自通。妈妈又把她的这些技艺,以及其中包含的做人的道理,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我,让我的一生受益匪浅。

    十六岁那年,镇子中心的那条石街,就像个戏台子,热闹极了。我每次跟随妈妈或是村里的姐妹到镇上赶集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国民党的官兵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一个个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私下里队上的人都说,国民党快完了,没几天蹦头了,共产党已经占领了北平,马上就要来解放四川了。

    这些消息在当时已经是妇孺皆知,只不过共产党的大部队还没有来,谁都是将信将疑。不过,这些消息毕竟让人听了心里头都格外豁亮,格外振奋。

    一天中午,我闲来无事,坐在家中看书。这是一本宋词集,是舜龙在过年时送给我的新年礼物。在舜龙的帮助下,我基本上能通读它,越读就越觉得其中的语句优美精妙,意境超乎尘外,美不胜收。在我眼里,它们就是珍宝,千金难买的珍宝。

    我读到一首后唐主李煜的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幽深的花园。穿过花园里一丛青翠的竹林,我看到一池清潭,清潭的那端,是一道画廊。画廊的入口处,一名俊朗清秀的长衫少年倚栏而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愁云缠绕在他的额间,而他则向着流水的方向,双目凝视,双眉紧锁,似一尊木雕般一动不动。

    我为眼前这幅画面而心动,它是如此的清美、精致,禁不住想要走进去呢!发愁的思绪,原来也可以是这么美的!

    随后又信手翻开了几页,辛弃疾写的一首词又映入了我的眼帘。“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其中的愁滋味,于现在的我读来却是颇有同感。

    就在读书的同时,不断有枪声传来,这在村镇里早已见怪不怪了。人们似乎已经熟悉了这些枪声,如果哪一天听不到反倒觉得新奇了。

    这一天天将黑的时候,镇子外面枪声猛然响起,而且一阵紧似一阵。虽然平时已经听惯,人们还是顶紧了门栓,坐在家中不敢出来。这一次枪响得奇特,声音又大又急,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据后来住在镇上的人说,他们都听到了屋外国民党官兵慌里慌张来回奔跑的声音,还有车鸣马嘶以及长官训斥、抽打兵娃子的声音,等等。

    第二天清晨,烟消云散,太阳早早地挂在了蓝天上,稍稍有些发红的晨辉,透过绿色的竹林,发散出一道道如梦如幻的光线,既柔美,又温暖,令人心神荡漾。

    一个洪亮的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此时仿佛是从九霄云外传来:“共产党来了,解放军来了!走啊,去欢迎解放军啊!”

    依旧是镇中心那条街,解放军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迈开大步走了过来。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雷鸣般的掌声。我和村里的姐妹们天天都跑到镇上去看解放军,尽情感受这大快人心的热烈气氛,回来后都向妈妈作了描述。妈妈听了只是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别出去凑热闹。咱们跟他们不一样,知道吗?”

    当时我并没有理解妈妈所说的“不一样”指的是什么,但也没有多想,总而言之,一颗被激情冲荡的年轻的心是无法克制的,平日里冷漠、孤傲、内向的我,也主动加入到了欢迎解放军的秧歌队里,不停地唱呀,跳呀,扭呀,忘记了白天和黑夜,忘记了烦恼和忧愁。解放军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无比的快乐。

    终于有一天,发生的一件大事,让我明白了妈妈说的“咱们和他们不一样”的含义。

    那是两年后初夏的一天。我和好姐妹秀清、竹香去镇上卖完棉线回家,像往常一样同母亲吃完饭,天已经黑尽了。我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将灯点亮。

    正在此时,从屋外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穿着一身解放军军装,二三十岁的样子。另外几个都是镇上的小伙子,看着都挺眼熟的。他们几个神情都十分严肃,沉着脸,不由得让人心里直发怵。

    “你们,有啥子事吗?”毕竟是在自己家里,我大着胆子问道。

    “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两个人走到床边,指着坐在床上的妈妈说,然后又指着我,“还有你!”

    跟你们到哪里去?妈妈怯怯地问。

    莫问那么多,跟我们走就是了!

    我们被带到了镇公所。这里已聚集了好多人,他们在我的记忆中,有的面孔清晰,有的模糊。这些人叫的叫,嚷的嚷,乱哄哄的。我和妈妈低着头从他们中间走过,我始终不明白,我们被拉到这里来所为何故。

    有的人开始朝我们吐唾沫,甩鼻涕,扔土块和石头,仿佛跟我们有血海深仇。从他们的叫骂声和哭诉声里,我才明白,妈妈是地主婆,自己是地主小姐,是劳苦大众最最痛恨的阶级敌人,是压榨他们血汗的剥削者,现在必须要无条件接受劳动人民的批斗。

    我惊愕地发现,姐姐姐夫和舜龙也都被拉来了!

    后来,我们每个人都被戴上了一个纸糊的大高帽子,双手被反绑到身后,胳膊弯里插进了一块木板,上写:坚决打倒地主剥削阶级!还有其他一些内容类似的标语。

    我们与姐姐一家,还有其他的批斗对象,大约有二十个,被几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带到了街道中央。人们像潮水般涌过来,指着我们骂,吐我们口水,有些穿着破衣烂衫的群众情绪激动地冲上来踢打、撕咬我们。

    姐姐用她的身体将舜龙和我左遮右挡,有好几次,别人的长指甲都差点戳到了她的眼睛上,口水都吐到了她的脸上,把她踢倒在地上。

    而我们,只能低下头,老老实实地低下去。

    当街游斗完之后,我们又被带回到镇公所大院。院子中央已经摆上了一排桌椅,有几名解放军干部模样的人坐在那里,其中有一名说“检讨开始”,我们开始逐一检讨自己的“罪行”。

    天亮时,我们一个个被押回各自的家。此后,门上多了两个人把守。天将黑的时候,他们又拉我们出去游街、批斗。如此地过了十多天。

    终于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门上的两个人不见了,跟梦里的情景一模一样。我欣喜若狂,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妈妈。顿时,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流出,顺着脸颊缓缓而下。她的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接近晌午的时候,姐姐给我们带来了几个南瓜包子,说是客栈祝老板让带来的。

    原来,是客栈老板的儿子在他的首长面前为我们说清了身世背景,洗脱了我们的“罪名”。

    我才知道,客栈老板的儿子名叫祝业成,才刚刚25岁的年纪,就已经参军8年了。如今,他在解放军部队里是通讯连的连长。县里解放时他在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一个月前才跟随部队回到我们县负责土地改革工作,前两天刚从部队获准回来探望他的父母。姐姐一家和我们被批斗的事,他回到家听他父亲说了之后,觉得我们是无辜的,不应该作为此次土改批斗的对象来看待,就去上级首长那儿为我们说了情。他的首长经过调查核实,决定停止对我们的批斗。

   “可能,晚上老板的儿子会陪着他的首长来看您,妈妈。”姐姐说。

   “啥子?首长来看我?啊哟,不得行不得行,如今咱们家这身份,啷个好让人家首长来么!”妈妈说,“吉祥,你赶快点跟他们说,莫来,莫来。”

   “人家首长都已经决定了,由不得你说来不来。”姐姐说,“我不回去了,跟你们一起把屋里收拾一下。”

    说干就干,扫地、擦门擦窗、清洗茶杯等等,我们三个人不知不觉地就忙活了大半天。姐姐是行动总指挥,不光指挥着我和妈妈干这干那,她自己的嘴巴和手脚也一直没停过。

    其实在我们三个人里面,最急切想见到客人的是妈妈。这不,天还没黑尽她就吩咐我将洋油灯点亮,还再三叮嘱我多烧点开水,客人来了好喝。

    瞧她,嘴上说不让人家来,心里头还不是巴望得像什么似的。的确,我家一直都太冷清、太寒酸了,现在能有几个人到家中来坐坐,应该是比过年还高兴的事。想起来就让人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刚刚剪去了一截燃成灰烬的灯芯,火苗立刻就欢快地跳动起来。这时,我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们来了!我轻声且兴奋地对妈妈和姐姐说道。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进屋来了。

    “首长,您们来了啊。”坐在床边的姐姐立刻起身迎过去,又转身对妈妈说,“妈,首长来了!”

    “莫叫我首长,我这个首长不称职哟,让你们受委屈了。”首长笑容可掬地说着,一双大手握住了妈妈瘦削的手,说,“大嫂,你好呀!”

    首长的脸膛比我想象的要白一些,眼睛比我想象的要小一些。嘴唇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胡须,可整个人看起来却透露着一股威严,一股豪气。他的声音清亮有力,听起来让人觉得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

    首长身后那两个人,一个是客栈老板,我认识的,另一个是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我一看到他们,心里便不由得惊叫:天哪,这两个人怎么这么相像啊!这位解放军一定是客栈老板的儿子了。

    客栈老板着一身青布短装,穿一双黑平绒圆口布鞋,这身打扮与平常无异。他的儿子着一身黄军装,头戴红五星帽,缠着绑腿,穿一双黑布鞋,腰间束条宽皮带,别着一把枪。他的脸庞圆中见方,比他父亲略显瘦削,眼睛不大不小,很有神采。尤其是鼻子,又正又直,像极了他父亲。嘴巴不大,嘴唇有些厚,也像他父亲。

    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然间止不住地跳动起来,为了控制住它,我赶忙弯腰从桌子下面抽出一条凳子来,放在他们面前,紧张得连声“请坐”也不会说了,愣头愣脑地站在一边。

    “小妹妹,你也受委屈了!”

    没想到,首长竟会同我说话,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略略地笑了笑,给他奉上一碗茶。第二碗端给了祝老板,第三碗递到了那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手中。他只是“好、好。谢谢、谢谢”地应着,既客气,又机械。

    我转身走到墙边,站着。悄悄地用手摸了摸面颊,好烫。脸一定是红透了,我想。

    “以后啊,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说。你们的情况我们都调查过了,虽然你们有地,属于地主阶级,但你们从不剥削佃户,还经常接济贫苦群众。而且你们自己也像贫苦农民一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没有贪占别人的,没有不劳而获,所以应该说,你们是特殊的地主阶级,是开明地主。我们共产党,也是开明的,特殊情况也要特殊对待嘛。”

    首长边说着,祝老板边点头称是,妈妈也“是噻是噻”地应着,我看到,她的眼中因为激动而闪着泪光。

    我也很激动,甚至委屈得想哭出来,因为终于不再有人说我是地主小姐了。

    临走时,首长又说,现在业成回来了,在家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和人民群众的保卫工作,可以经常带领战士们帮助一下像我们这样没有劳动力的家庭,帮助群众解决一些实际困难。

    此后,祝老板的儿子祝业成果真就时不时地到我家来,帮着劈劈柴,担担水,干一些需要出点力气的活儿。一般都是他一个人来,有时候是和姐姐一块儿来,或者带几名战士来。现在家里难得多几个人说说话,讲讲新鲜有趣的事情,妈妈和我都觉得很开心,家里经常笑声不断。

    真的好希望这样的日子会永远地继续下去啊。多少次我都在梦中看见自己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手里端着枪,仔细地瞄准靶心练习射击,或是在操场上英姿飒爽地练着正步走。而我们的教官,就是那位英俊的解放军战士祝业成。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和我们在一起,微笑地关爱地注视着我们。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对他说,大哥,我也想参加解放军,行么?

    为啥子呀?他问。

    我也想和你一样,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多好啊!

    想当巾帼英雄啊?他大笑起来。

    不行,你还小,再说又是个女娃儿,哪能行呢?

    你们部队里面,不是有女娃儿吗?为啥子别人行,我就不行呢?

    那是以前。现在革命胜利了,新中国都成立了,就不大规模地收女兵了噻。

    他的话,如一盆凉水浇灭了我心中腾起的火焰,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可是,我真的好想去参军啊,就到他的那个部队,天天跟他在一起。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有了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渴望愈来愈强烈了,就像灶膛里的火,有人在不断地往里添柴,它便越烧越旺了。

    可是,我能说出来吗?我能告诉他吗?我能告诉姐姐和妈妈吗?不能,绝对不能。每当我想说出来的时候,又拼命从嘴巴里伸出一只手来,把自己的舌头按下去,仿佛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我知道他在阻拦我参军,而且说的都是假话。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参军,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阻拦我,但我愿意听他的,因为他只会是为我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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