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在宿舍干躺,满腹心事。姜船打电话叫我去他办公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许还需要我有所作为也不一定,总之,没有大事,姜船从未这个时间找过我。姜船正值人生紧要关头,我不能弃之不管,无论花小青怎么说。起床后,我速去卫生间冲了把脸,把头发弄弄。头可断,发型不能乱。

  姜船办公间位于办公区一角,毛玻璃隔挡着,里面亮着灯。他在等我。办公区有七八个人,像是被谁喊了口令,整齐划一地抬头看我,嘴巴紧闭。看什么看,没见过帅男啊!我仪容没问题,特意换的丝绵衬衫,米灰色,有暗格,感觉很雅致。看吧,都好好学学怎么穿衣怎么做人吧。

  姜船神情肃穆,不比往常。以往例会每逢姜船讲话,我都用心倾听,当他布道。他洁净的额头里面充满智慧,见闻广博,语言风趣,言谈中处处体现平等、多元、自主等诸多时代内容,我内心感慨万千。对姜船,我爱屋及乌,喜欢他说话时温和的语气,喜欢他走路时大步流星的样子。等电梯时姜船也爽,绝对与众不同。广播大厦里等级一直分明,侯梯间若有台长在,所有人都敬让台长先上电梯,依次是总监、副总监、大腕级主持人及其他主持人,最后是我一类身份的人。姜船不一样。我几次见他让靠近门口的人先上电梯,彬彬有礼,有次我也享受了一番被他敬让的待遇。

  “谁近谁先上,多简单。”他对我说。

  我是个交友慎而又慎的人,宁尝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姜船就是一枚仙灵灵的仙桃。


  “小一。不好意思叫醒你。”

  “没事”,我说,“早醒了。”车钥匙放在姜船办公桌上,不知道这次他会让我去哪里。

  通常,人们心里紧张时,面部会先紧张,眼神会惊恐不定。也有人把紧张包裹得很严实,分寸不乱,外人看不出太多变化,但紧张终归是紧张,手脚冰凉自己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替姜船紧张,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刘璐蕾会有什么动作。离婚?满城风雨?一切皆有可能。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这对我很重要。”

  “没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听说袁茵找过你。袁茵是什么样的人你可能已经清楚,呵呵!喜欢打抱不平,喜欢为民除害。呵呵!听说她已经找到台长了,刘璐蕾也控制不住她。说不定什么时候袁茵还会找你,你要有些准备,该坚持的,一定坚持住。不能松口。”

  “知道。”


  门“咣”地被推开,姜船猛抬头。我猛回头。

  进来的是花小青,一脸煞气。

  “有事?”姜船问。

  “姜船!你觉得你这样做对吗?”花小青声线低沉,幽幽的,一身黑色连衣裙,凉气袭人。许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与花小青之间有一条秘密通道,对贺玲玲,对姜船,对许多人和事,我们的看法基本一致,有时,无需多话,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出彼此的心思。她没像往常那样称呼姜总监或姜哥,语气很无理。我努力去寻找熟悉的薰衣草香气,竟然没有。

  硫磺气味浓度很高。

  “怎么了?”

  “你跟秦苹有私情,却拉着小一给你挡刀。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小青!小一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原因。你不是当事人,不要参与进来。”

  “由着你为所欲为欺负小一?”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都与你无关,这是小一的私事,你不要插手,这样对大家都好。”

  花小青立眉:“我没有体会到对大家都好,只知道对你好。小一在掩护你,他在为你遮丑。是你让他这样做的。你敢做不敢当,出了事情往小一身上推。你这种人不配当领导,不配当男人。你不仅对不起小一,也对不起秦苹和刘璐蕾。”

  “好!我对不起他们,但跟你无关,请你出去。”

  “跟我有关。我爱小一。”

  什么?炸雷炸掉耳朵。

  我正想说点什么,那头花小青已经泪流满面了,她不看我,像只悲愤交加的小鸟站在姜船面前。

  “这不仅是小一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不允许你欺负小一。”

  “你……你爱小一?对不起……我不知道。”


  姜船突然泄下气来,看着我,有些无措。我不愿意看到他这样,说:“姜总监!我们并没有什么。”

  “小一!你再说一句我就跟你急。”花小青突然冲我大喊。

  毛玻璃外人影憧憧,都在侧耳倾听。也许他们都知道花小青是怎样一种丫头,平时安静无声,动辄天雷滚滚;也许根本什么也不明白,不明白才要继续听。但有什么可听的?世间那么嘈杂,肉耳能听出是非吗?一位有前瞻目光的商人说过,继房地产、汽车之后,下一阶段的暴利行业是视频监控业。门外倾听的人们多么需要一部全能视频监控器呀。

  “我爱小一!小一也爱我。我们一直在约会。”

  “花小青!别胡说。现在不是胡说的时候。”我大喊。

  “我没胡说。姜船你去播出控制室查查录像,我们都在后半夜约会。我们总在小一值大夜班的时候约会。我常常提前到岗,陪他值班。我们彼此喜欢,已经开始恋爱。”

  我没想到花小青会这样说。一时不知怎样才好。恋爱是假,心心相印倒是真的,但若查监控录像,的确后半夜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而且次数越来越多。花小青常常提前一两个小时到直播间,只是她来后并未对我表白过什么,我也从未对她有过丝毫非分之念。她忙她的音乐,我值我的班。事实上她对我总是凶巴巴的,严肃多于和蔼,我一直迁就她的大小姐脾气。我知道她对我好,但凡有谁挤兑我,她都跟我一伙。她说过,我只归她挤兑,别人谁也别想。但师傅对徒弟哪有不好的?这不很正常吗?她今天这样,是存心帮我,但是花姑娘,人命关天,不能什么都说呀。

  “姜船!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鄙视你,天下最!”

  我很震撼,为花小青昨天跟今天的两次开闸放水。不觉间,一行泪水流过我的脸颊,我居然流泪了,该死。我努力克制,但效果有限。花小青如此这般替我声讨姜船,让我想到秦苹几次三番拉我一起掩护姜船。一个女人,心里得有多大的爱才能这样啊?为了姜船,秦苹甘受委屈,不申辩,不挣扎,担当一切。听说真爱都是倾斜的。难道真的没有平衡木吗?而姜船,我心里终于生出抱怨:其实一切都无所谓呀,爱就爱了,出面澄清一切,给秦苹一个说法,别让她再为爱而伤。

  形象形象!人人在意的形象,如今统统受损,秦苹,姜船,花小青,刘璐蕾。我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本来就一无所有,也不在乎失去更多。花小青!傻丫头!你也不必为我不顾一切,别伤着自己。


  姜船身体僵硬,一时语塞,再没有以往的从容不迫与亲和自然。他的窘态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姜总监!别听她胡说,我们没什么。我肯定。”

  姜船清了清嗓子,声音软软地说:

  “小青!许多事情,都太过复杂,也许将来你会理解,但是眼下,还是希望你理智为先。”

  “没什么好复杂的。小一傻,我不傻。你让小一做你跟秦苹的挡箭牌,不仅害了小一,害了秦苹,害了刘璐蕾,也害了我。你是自私的人。你不是你以为是的那种人,也不是之前我们以为是的那种人。我要提示你,男人,要敢作敢当。之前我们都把你看走眼了,以为你是脱俗好男人,以为你是谦谦君子与众不同,你骗了我们大家。你比小一差远了,你是我见到的最没种的男人,居然安心让别人替你担过,好意思!你也配?”

  “不是你想象的。”

  “你能不能别让我想象?告诉我实际的样子。”

  “你还年轻。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你不一定了解。”

  “少来了。我现在就想了解。全台都想了解。”

  “花小青”,我怒目而视,“没你的事,你走。”

  “你走。”

  “你走。这事跟你没关系。我跟你也没关系。我的事不要你管,请你走开。”

  “傻子!我不管你就没人管你了。”

  手机又响。我显然是一颗冉冉升起热气腾腾备受瞩目的新闻之星。。

  “喂!小一吗?”

  “是我。”

  “我是宋兰。来我办公室一趟。马上。”

  “好。宋台!您在几楼?”

  “六楼。”

  “好!

  我收好手机,跟姜船说宋台找我。

  “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

  外面的人已经聚了一小群,有娱乐之声的,还有其他频率的,纷纷自觉给我让路,夹道欢送。都是自觉新闻人,都自觉赶往事发现场。我想起去年年终总结会上,沈州之声新闻主播孟坚的获奖感言:“要么在现场,要么在赶往现场的路上”。可是你们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人好人坏不是用眼睛能分辨出来的。雾霾平地升腾,覆盖所有,覆盖真相,所有人只能看清眼前一米见方,便都以为“我看既真相”,其实都只看到其一,未知其二三四。我也在其中。大家因只知其一而高度纠结着兴奋,我也被纠结着,被兴奋着。

  作为当事人之一,我正遭受所有正人君子谴责斥骂时,却收到花小青单方面发送的爱的讯息,这让我纠结复纠结,神经几近错乱。

  真是个傻丫头,狙击手的材料啊!

  我调匀呼吸,向外挪移脚步。该来的都来吧,红白喜事我一手接。


  宋台在六楼等我。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宋台办公室,但见四周摆放着棕黄色皮沙发,墙上挂着一些字画。电影里领导人的办公室都是这个样子。

  “坐吧。”宋台指着沙发对我说,态度和蔼。我坐下,视线跟着她移动。今天她穿着一身紫色碎花小褂,黑色筒裙,职业休闲装。宋台身材真好,换是我妈,只能穿韩国大妈服。

  “小一!最近台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听起来都是私事,本不该我管,但已经反映到我这里,我不得不过问。想听听你的看法。”

  “其实没什么。我在跟秦苹谈恋爱。我是成年人,秦苹也早已离婚,我们是正常交往。”

  “姜船呢?姜船知道你跟秦苹交往的事情吗?”

  “他刚知道。”

  我仔细斟酌,不想有一丝马虎。我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说什么,一定要从容而认真。我知道,我的坚持对事情的走势很重要,无论是姜船,还是秦苹,还是刘璐蕾,他们的命运都在我的嘴上。我相信只要扛到最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我已经做好离开电台的准备。我相信只要我一离开,大家还会跟原来一样生活、工作。只是苦了秦苹一人,我相信姜船会对她有所交待,不会让她一无所得,万念俱灰。

  有人敲门。

  随着宋台的一声“进来”,刘璐蕾推门进来。

  一天不见,刘璐蕾老了五岁,眼圈发黑,嘴唇泛紫,明显缺觉。她朝我点下头,挨着写字台坐下。

  “找我有事?不然小一你先回去,待会我再叫你。”

  “不了,宋台!小一不碍事。你坐吧小一!我说的事情跟你有关。”

  刘璐蕾语气沉重,我不明就里。宋台疑惑地看着她。

  “宋台!一切怪我。我早就该告诉您的。我跟姜船早就离婚了。他是自由人。”


  这个结果太意外,我冷气倒吸。

  去年楠姐回加拿大之前带我去刘璐蕾家一趟,当时姜船正在厨房给刚上大学一年级回家度周末的女儿做饭,一家人温馨甜蜜,怎么也不像离婚后小聚。而且,姜船跟刘璐蕾只要在单位食堂碰面,就坐到一处吃饭,边吃边说笑,有聊不完的话题。我在食堂看见过好几次。贺玲玲多次评议,说刘璐蕾与姜船是熟人中最让人羡慕的一对儿。

  宋台跟我一样震惊,她嘴巴大张,一直在摇头,不敢相信。半晌,才说:

  “真的?”

  “真的。宋台!女儿中考那年我俩就离了。怕影响孩子考试成绩,我们说好秘密离婚,把手续办了,等孩子考上大学再公开关系。我们跟谁也没说过。”

  “这么长时间了!”

  “是。”

  “怎么瞒得了啊?”

  “我们办了手续,分屋而睡,但还在一个房子里,一起吃饭。到现在孩子也不知道,我俩父母也都不知道。”

  “真行啊你俩!你女儿去年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是。本来,孩子考上大学后姜船要公开这事。但宋台您知道,我这几年一直在您的帮助下努力进步。您跟我说过,今年很关键,年底郭台、齐台他俩退休后,我有九成把握再上个台阶。你跟我说过多次,这期间要平稳过渡,什么事也别发生,别让任何不利因素影响仕途。所以,我跟姜船反复商量,让他帮我最后一个忙,等我升职后再公布我们离婚的消息。”

  “他同意了?”

  “开始不同意,后来我说服了他。我提到女儿。我俩离婚后女儿归我,我希望给女儿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

  “你俩也真是,离婚了还能在一起坚持这么久,这说明你们还是有感情有担当的呀!干吗还要离呢?不能再和好吗?”

  “我想过重新和好,也跟他谈过,我们也试过。但还是不行。我们回不去了。我俩性格不一样,想的做的都不一样,彼此不认同,生分了。实际上,孩子上大学后他就搬出去了,周末孩子回来他才来。我们在一起只为孩子,只聊孩子。这件事上,姜船一直在为我牺牲。我欠他的。”

  “你看你俩这事闹的,多不好,牵扯那么多人。”

  “是。所以,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今天找您说清这事,不然越来越不好收场了。”

  “姜船跟秦苹是真的吗?”

  “应该吧。他没跟我说过,但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也猜到可能是秦苹。我们没谈过这个问题。”

  “你看看你。”

  “是。都怪我太自私了。姜船不容易,我怕离婚这事影响我升职,所以请他与我依然担着夫妻之名,我让他坚持到年底。他答应了,也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感情生活,地下状态。所以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小一。小一!我知道你在为姜船扛着,你也不容易,小小年纪,真难为你了。”

  “那么,你俩真的不行了?”宋台问。

  “不行了。我俩现在就是普通同事,我俩惟一的共同语言是我女儿。”

  “行了,小一!你回去吧。”

  “请等一下,小一!我想跟你说,你对姜船够意思。其实我很感动。你是个勇敢的青年。姜船对我也够意思,他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卑微懦弱,不敢承担。他其实挺勇敢的。倒是我,一直找借口让他继续牺牲,继续为我遮挡。是我企图心太强,太贪。回去见到姜船,跟他说我在宋台这里,说我都说了,说没事了,说我谢谢他,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一切都正常了。跟他说,女儿那里我来说。对了!看见秦苹,也请你转达我的祝福。她也不容易,也在间接地为我扛着、忍着、担着。我很愧疚。小一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要糊涂下去,牺牲姜船跟秦苹的幸福。你让我看到了什么是勇气,也让我知道自己有多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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