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各个频率的良善贤能云集在一楼会议厅。两点整,这里将召开全台编采播人员大会。这样的会议,一、两个月召开一次,二、三百人参加,没有节目没有外出采访任务的人们都来了,会议室基本坐满。我手拿报纸,像只被赶进池塘的鸭子,扑通跳进会场,其他鸭子跟我一样扑通扑通鸭贯而跳,在会海里浮游……

  早早我就目测到,开会是台长及各频率总监、副总监们的重要业务,大会、小会、碰头会,遇事先开会研究,再开会布置,最后开会总结,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周周如此,连绵不绝。我的办公桌紧贴门口,近水楼台,常能看见中层们你来我往手拿记事本一路奔忙的景况。领导们长于研究诸多事宜,大家促膝而谈,挖掘灵感。幸好全台大会一年一次,开得有节制;编采播业务大会也仅一、两个月一次,不然,大家就不需要独立楼层办公区了,直接天天来一楼会议厅更省事方便。会议厅很大,兼具演出功能。我台龄短,只在这里看过两场文艺演出。一场是各频率主持人才艺展示,翻唱些热播歌曲,或发挥广播特长,朗诵经典诗词,有个别科班出身的文艺范主持人也会上台跳跳舞,拉拉琴,间或走走模特步,自娱自乐,只为开心。另外一次文艺演出是娱乐之声喜迎“五一”国际劳动节特别组织的一场合唱PK,在全市各社区层层选拔出十几个合唱团,逐一献唱,歌唱者全是大爷大妈级别,盛装空前,盛况空前,嗓门空前,声势空前,那化妆,那服饰,那造型,绝无仅有,我心永记。

  为了那场合唱,娱乐之声春节过后就开忙,我作为非主流人员,之前帮忙布置会场,演出进行时负责会场秩序,演出结束后负责打扫战场。那天正忙到即将休克,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喊“大宝蛋!”

  是我妈。她当着那么多同仁的面,直接喊我小名,要了我小命。大家乐坏了。原来她所在的合唱团也来参加演出,还与其他四个团体并列得了二等奖。


  开会不比演出,气氛不一样,一个个面色深沉,低声交流,会场一片嗡嗡声。作为法定边缘人,每次开会,我都知趣地坐在会议厅靠后靠边靠门口的三靠位置,我靠我靠我靠靠靠。这个位置其实最好,角度广泛,目睹一切,跟坐在台上差不多。秦苹一直习惯坐在我左前方,靠近立柱。一直以来,我的位置最适合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所以,之前的几次编播大会,我都早早去,占定最优越的地理位置,假装看报纸,心里七上八下,脑子一片真空,只能装下秦苹纤细挺拔、洁白无瑕、美丽无双的脖子。每每,我都会感觉自己的脸在烧,太阳穴在跳,脖子青筋暴突,四肢僵硬。她温暖的脖子和俏丽的肩膀就在我的斜前方,我没有力量不去凝视,我需要调动所有祖传理智才能困住心底的欲望之兽。每次我都要跟自己斗争,都要严格管理自己的神态,老大不小的,不能失态。

  这次我依然坐在这里。以往的单相思习惯成自然,浮尘泛起,我运力驱散。上帝弄人,让我以替身男友的方式与她擦肩而遇,而到目前为止,我连她的手都没拉过一下,更别说抱抱她的远大目标。

  一切都已结束,我俩今生无缘。

  秦苹依然坐我斜前方,依然是那个美丽的脖子,依然是那个俏销的肩膀。我经过几番调息运力后,不再气喘如牛,呼吸竟开始如丝般顺畅起来,拿报纸的手也稳如石雕,不再颤抖。我佩服自己的清醒及清醒后的控制力。尚品事件至今,我一直竭力挣脱白日梦,全身心调整自己的角度与呼吸,起初效果一般,后来幸亏有花小青热泪滋润,收效甚佳,不仅成功逃离白日梦,还挣脱了袁茵的热情关注。时间真是个好老师,如今,我不仅没像最初暗自以为的那样离开娱乐之声,心情竟也逐渐安稳下来。花小青爱我不假,这个信号我实实在在接收在心,虽然在姜船办公室表白后她与我之间再没实质进展,也没接续表白与承诺,但每天的相互凝望与相知相守持续进行。上天待我仁厚,关上所有窗户之后,又为我打开一扇光明之门。我对自己说,虽然广播事业始终不是我之所爱,但与花小青关系未经明确之前,我不能走,不能把她一人撇给德飞、孟坚、小鲁跟翟天力们,有我在此,谁都别想美事。

  花小青进来后坐我身边,虽然从头至尾没跟我说一句话,但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她也拿份报纸看着,貌似气定神闲,淡淡的薰衣草香转眼就弥漫了我。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也十五只小鹿乱跑乱撞着。这个高傲的丫头,我的大小姐师傅居然爱我,而我之前一直不详,她得多么失落,失落于我的浑然不觉,亦如我之于秦苹。

  需要说明的是,关于秦苹、姜船以及我的八卦种种,由于刘璐蕾的坦白,雾霾散尽,尘埃落地,大家各就各位,议论的、揣测的与被议论、被揣测的都把心放进肚子里,各过各的日子,一切如常了。

  只有一点不同以往,姜船从此跟秦苹公开成双出入,中午去食堂吃饭也公然坐到一处,能说会道善于表达的人们陆续送去祝福。


  宋台找我谈话的第二天早晨,花小青又提早来接我班,提前两个小时还多。她穿着一身蓝色格格睡衣裤,是她夏天里三套睡服之一,来后并不跟我说话,径直坐到对面嘉宾台前摆弄CD,时不时在记事本上记些什么,也不抬头看我。我想说点什么,几次拿眼睛与她交流,都落空了。看神情她气已消,只是眼睛红红的,分明没睡好觉。真是个有种师傅,为徒弟两肋插刀不怕疼。我想起她在姜船办公室的无所顾忌和没收没管,心里隐隐生出许多莫名情愫,不完全是感激。但这丫头分明瞎说,我俩什么时候谈过恋爱?每次她的早来不过是静坐一旁,与我很少交流,多数时候一言不发。之前,我常以为她是担心早晨睡过站不能按时交接班才早来。

  花小青接班后,我没立即上楼睡觉,而是接茬坐到她刚刚坐过的位置陪她。她声音哑哑的,分明头一天跟姜船喊的。声线低的人不适合大声喊叫,自己应该知道深浅。我静静坐在一旁,看她一头长发纷洒,如瀑布飞泻,饱满圆润的额头在直播间柔和的灯光下闪着洁净的光芒。真是个倔丫头。

  之后两天,我都如此,下节目后不走,陪在一旁,陪她上完两个小时节目,然后一起去食堂吃早饭。第三天,她找了个播放歌曲的空当,终于说话了。

  “我跟姜哥道歉了。”

  “好。”

  “姜哥问我跟你恋爱是不是真的”

  ?

  “我说不是。我说我爱你是真的,但是没恋爱。但我说我即将跟你恋爱。”

  ?

  “我说的是真的。”

  “师傅!我是小时工,你要理智。”

  “姜哥说台里马上要签约转正一批,台长们正在研究。姜哥说要跟刘璐蕾一起帮你说话,说应该没问题,说只要在台里实际工作十个月以上的都在研究范围内,但似乎所在频率总监的意见最关键。”

  “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签约转正。”

  “你签与不签对我不重要,但该签得签。”

  “但是师傅……”

  “你觉得秦苹怎么样?”

  “美女。”

  “喜欢她?”

  “嗯!”

  “喜欢过我吗?”

  “喜欢。”

  “有什么不同?”

  “她像月亮,温婉雅静,但只可仰望,不得近前;你是玉,朗润透明,可以捧在手里。”

  花小青流下泪来,先是无声,后来趴在台上抽泣起来。真是个爱哭的丫头。歌声马上结束了,拜托赶紧提神调息,别影响直播。

  还好,花小青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片刻后抬起头来,如我所期,擦干眼泪,调匀气息,开口说话,虽然声调怪怪,但还是很好地推荐了下一首歌曲:

  “一首歌曲过后,欢迎继续收听娱乐之声每天清晨的《音乐morning秀》节目,我是花小青。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生活中,昨天的事情我们做不了主,明天的事情我们不必预测,只要做好今天就成。抓住了今天,就抓住了永远。一首徐佳莹演唱的《你敢不敢》,送给心有灵犀的朋友。

  ……

  你敢不敢 

  承认我爱上你的坏 

  你敢不敢 

  说恨我 像爱我一样 发自内心的坚决 

  你敢不敢 爱一个人 如此卑微

  ……


  之前,师徒关系遮挡着爱情,我俩都不知。好朋友是肯定的,相看不厌那种,放什么狠话都不生气。如今彼此心知肚明,只是没有实质进展,没约会过,甚至没太说过话,每天闲时我俩都在办公区坐着看书,像是共同等待着什么。花小青在姜船办公室的告白被传了出去,一些散乱杂人都死了心,德飞只有下午上节目时才出现,平时不见踪影,孟坚也不再来玩,贺玲玲更不像从前那样总往十楼跑。她新房装修完毕正在晾晒,用不了多久,她就会88了十九楼宿舍。一些莫名其妙的因果,一些未经明确的情绪,很轻松就让大家鸟兽散了,就连羽毛球也都不打了。我按照老规矩连续三天在羽毛球场为花小青占位,她都没来,害我陪沈州之声的米米、王鸿玩了三天。第四天我问花小青还要不要占位,花小青没好气地说随便,说自己肯定不再去了。她不再去,我自然不会再去。我想起花小青喜欢看电影,一天趁办公区没人,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近前,请她看新近上映的美国大片《敢死队2》,花小青斜我一眼,起身出门,再没回来,让我充分体会到美丽女生心情的翻云覆雨,我知道她仍处在爱我与惩罚我的纠结中,一三五天晴,二四六阴雨,不好预测。那以后我没再做过什么努力,既然她喜欢在办公桌前呆坐,我就呆陪好了,不问缘由,不问走向与结果。她心中有未散之气及未解之谜,仍在怪我、烦我也说不定,暂时不想把手放我手心里是肯定的。一切由她,按她的节奏前进,不急。

  这天的编采播大会,她穿了一条大红休闲长裤,一件白色小褂,换是别人,会很俗,但她穿起来很有动感,很时尚,很美味,我眼热心动,发了一条微信过去:

  “师傅!晚间请你去黄金豆吃小海鲜好吗?”

  她迅速回了一条:“不饿!。” 

  人后讪我,人前套磁。花小青进会场后径直坐我身边,十足天天粘在一起的恋人模样,自然而然,导致许多鬼头鬼脑们研究我俩。必须承认,由于我一直以来的昼伏夜出,一些人之前并不认识我,他们需要确认,认出那个夹在姜船、秦苹、刘璐蕾事件当中的替身男友是谁。我无所谓,想着在这件事情上最终姜船跟秦苹都安好无恙,我相当得意。看样子花小青也不在乎,她打定主意,要跟我一起享受被端详。


  几位台长轮番发言,有主持,有主讲,有说明,有捧场,议题很多,包括大力宣传沈州市全面建设成果及社会和谐景象等等。娱乐之声早间节目《新闻360度》男主播谷文代表一线编采播人员登台表态时,我听得很认真,其余时间专心翻阅沈州晚报,连报缝都看了。由于互联网的冲击,报刊界颓势日显,读者流失严重,广告商们弃纸投网,一些本就体弱的报刊们早早关门散伙,剩下的喝着稀粥坚持着。据说,沈洲晚报的中层们每月减薪一千元,溃败的号角早已吹响。我敢肯定,在这个会议厅,除了主席台上端坐的和发言的,除了少数认真听讲的,其余人都在低头看手机,看报的不到三人。

  谷文讲话的中心内容是请领导放心,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时代的召唤,全力以赴采到一流的新闻,写出一流的报道,播出一流的节目,他的播音腔中规中矩,瓷实有厚度,在广播节目生活化、平民化、亲切化、自然化、轻松化“五化八门”的今天堪称凤毛麟角,是沈州广播业的一张经典老名片,总有机会被人请去发声,包括给国内外各色影视剧配音。谷文在五十岁以上听众群里知名度之高无人能敌,成为娱乐之声惟一享受特岗特薪的节目主持人顺理成章,年薪十五万,羡煞我也。他今年刚知天命,头发却提早稀疏,因而棒球帽不离头,看上去反倒比实际年龄小了不止五岁。电台主持人大都特立独行,难与人合作,一起搭档上节目的少,长时间搭档上节目的更少。谷文却与李卓尔搭档八年,共同主持娱乐之声早新闻,从不拌嘴——绝无仅有,已成佳话。这事儿其实不难理解,他俩虽说男女有别,年龄相差二十岁不止,音色也不搭界,但性格都开朗喜兴,属于乐观达人,最重要的是,谷文对李卓尔的腰身痴迷不悟。

  最近一次休假,谷文去了伦敦,回来后买了一堆英国糖果点心,大家边吃边听他讲英伦风情,开心了一个下午。今天他在台上讲的明显跟在办公区讲的不是一回事。唉!一只新闻界老鸟,太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了,难怪多难看的报纸,在会场上也都看得下去。

  每次开会,对于和我一样身份的小时工来说,心里总要谜团弥漫。开什么会?与我们有关系吗?要我们参加吗?去了被人赶回来怎么办?每次都是一页通知贴在一楼大厅告示板上,OA信息栏里也有通知,要求全员参加,不好不去,尴尬也得去,至少没人通知我不去。我每次去参加会议的路上,总有其他频率的小时工弟兄问我去不去。像我这样身份的小时工,台里有八个。我对问我的人说,没通知我们小时工不参加,就意味着让我们参加,去吧,撵我们再说。仿佛我的话是他们的定心丸。真是的,没在农村宽敞天地锻炼过的人底气就是不足。


  大会在我的过分忽略下顺利落幕。

  散会后,我随着人群走出会场,走进一楼大厅,等待乘坐电梯,各色男女密密麻麻一起等,情景蔚为壮观。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咦!刚才宋台通报小时工签约转正名单时,好像没有小一?”

  就这一句,唰!所有人都看向我,围成圈看我。我被严重聚焦,一双双眼睛冲我直闪,让我应接不暇。

  林西肚子挺大了,鼓鼓的,离我最近。我下意识地挡住身后拥挤的人群。“对呀,小一!刚才台长宣布有七名小时工签约转为部聘,怎么没有你

  呀?”林西眉头拧着问。

  胖丫小凡凑上前来,额头微微有汗:“不对呀,沈州之声有个叫常新的小时工听说才来仨月,也签了。小一!你怎么回事?事先没做做工作?要知道签约后每月工资三千起,年底还有奖金。”

  德飞插话说:“刚才宋台不是说了吗,这次签约新人,特别从北京善择人才测评公司请来一位心理学家做顾问。知道善择吗,中国银行、建银投资,还有宝钢,都是他们的客户。据说签约的七个人都参加了测评面试。”

  林西不屑:“那有什么用啊,测评的结果是一回事,台里想跟谁签约是另一回事。”

  小凡点头说:“没错。小一!你应该找宋台问问情况,是不是搞错了。”

  德飞像是安慰,说:“不过也没事,小一!咱们都是熬岁月熬过来的,谁没在电台干过三年五年实习呀小时工呀什么的!”

  身边安慰声议论声不绝,纷纷鼓励我下次努力,建议我把牢底坐穿。

  我既不会去问宋台,也不会把牢底坐穿。一来我没那么大脸,二来我从未想过签约转正的事。跟从前一样,我暂时还没有具体想法,因此无所谓得失,既然没有目标,我自然不会争取什么。俗人俗念,谁解我心?进电梯后我专心浏览墙壁上的招贴,三面墙壁上各贴着一张活动宣传画,五颜六色,一张是相亲节目的宣传画,一张是母婴节目的宣传画,一张是心系农民工活动的宣传画,画面都是一双大手捧起一颗红心。电台各频率招贴设计始终与一家美术公司合作,那家公司的设计师始终就那两个半人,所有创意都是重复。我甚至敢肯定,他们都是直接从网上扒下来的。网络救了多少人的命啊!

  我看宣传画,周围人看我,无不和谐。一个时期以来,我已经习惯被注视,电梯上,楼道里,食堂,走廊,无论我走到哪里,内容丰富、变幻多姿的目光就盯咬到哪里,疑问、好奇、鄙视、侮辱、猜忌、不解、嘲笑、不屑,人们争相表达自己的正义与暗喜。今天,大家的眼神里又增加了一丝同情:这个小一,恐怕锁定了倒霉程序。其实无论哪种目光,对我都没实际意义,我一概化而弃之。我发现自己的壁垒能力越来越强,随时搭建隐形物体拦在我与众人之间,护我不被吞吃,不轰然倒地。


  在人们的目光里,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发型奇怪、寡言少语、行为特异、身份卑微的小时工,而是一个运气不佳的倒霉蛋,厄运当头,随时灭绝。

  签约转正是什么?无非铁饭碗,一辈子奉献给广播事业。拜托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这样,我还不想轻易被什么事业捆绑在我还不太了解的笼子里。

  在众人眼里,我可能已经骨骼全散了,肉饼都谈不上,可能就是一碗豆腐脑,两块血排骨,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小时工、低工资、夜班、无眠、醉酒、代驾、替人挡刀,再挡刀,替身男友,落聘男生,一张不断增添的失败清单,花样翻新,只增不减。哈哈!没那么严重吧!各个楼层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以各色眼光拆解我,庖丁解我,同情,讥笑,看热闹,认为我死不死无足轻重,垃圾一般无二。但我想我真的让大家失望了,就像我因为没迅速成功而让我妈内心失望一样,我也会因为没迅速成为一滩烂泥而让大家失望了。没人知道,我真的没有所谓。即便全世界都转身而去,我依然是我,倒驴不倒架。

  他们以为已把我遗弃到荒岛,哈哈!其实我从未离岸。

  真的,都别想,都别想以否定、轻视的方式打击我,都别想以打击、诽谤的方式否定我的存在。这么多年没人能够做到这些,将来也不能。我呼吸故我在,这一点上天最清楚。这源于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我不是那种每走一步都用足全身力气的人,不给自己压力,不轻易给自己下达任务。压力都是自找的,我自找过许多东西,小酒馆、厕所、好看的电影、好看的书,但从不自找压力。压力下面会有成就感,我知,那我也不肯寻找压力。一直没有压力的我,因此一直没有所谓成就感,也一直没有失落感。

  但……是的,这一刻我心里隐隐闪现过一丝失落感,我无法否定,仅为花小青。花小青说过希望我签约,虽然她没进一步说明这对她有多么重要,但我心里隐隐感觉她之所以一直对我不阴不阳,很可能在等待这一时刻。也许她想以此验证我是否可以自食其力也不一定。我相信花小青能理解我,她一直是少有的能够理解我的人之一,对我的发型和许多,对我的整个世界,她其实都默认,我能捕捉到她眼神里偶尔闪现的赞许之光。我希望她能够理解签约不签约对我不重要,不会让我伤心,更谈不上绝望。我的脊背没有凉飕飕,嘴角没有耷拉下来,手心没出冷汗,头皮也不麻。我是个不知道绝望为何物的人,人们完全可以因此鉴定我没长心。但……是的,我无法否认,想到花小青有可能失望,我有些失落。

  回到办公区,我无视大家的议论和关注,独自站在窗口,望向远方。

  对面楼的顶楼,空无一物,很干净,如果能承重,完全可以停落直升飞机。我突然想看看我们单位的楼顶是什么样子。这个念头突然而至。有生以来,我还没有去过楼顶。我向外走,前往楼顶,经过花小青时,她明显在看我,表情略显霜打。花师傅啊花师傅!难不成你也在想我是个衰人、逊人?拜托你千万别那样想,我会不高兴的。

  乘电梯只能到达二十三楼。这个楼层原来是广播艺术团所在处,个别门口上面还挂着策划部、少儿部字样的门牌。艺术团解散后,这里一直闲着,堆放着各个频率闲置的设备及杂物,无人认领。当初,我的大头电脑就是在这里找到的。我进了安全门,又步行两层楼梯,就到了顶层。

  秋阳直射,没有遮挡,我温暖极了,躺在沙滩上也不过如此。楼下城市已不再是热浪滚滚的夏天,季天正慢慢走近。

  视野总体不错,虽然景色并不宜人。看到的大都是一些楼顶,堆着四季风儿无力卷走的垃圾、废物。有生命力超强的种子在楼顶贫瘠的灰土里生根发芽长出像模像样的小树来,虽然不可能长大,但形体已经铺展开来,不再是草芥。

  闪过一些更高的楼还可以远眺,整个城市像个沙盘,远看高楼如浪,层层叠叠,近看行人如虮车如豆。有一次我在电视里看见市长讲话,说这是个森林城市,我都站这么高了,却连一片像样的树丛也没看到。太扯。就像我妈跟人介绍我是学校里的高材生单位里的新锐一样,令我羞愧难当。我踮脚努力查看,所谓树木,就是道路两旁那些应景之作,属于舞美范畴。我从二十五楼看下去,它们就是一条条墨绿色的线条,断断续续连接不上。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已经立秋了,目前尚无凉意。夏天还没走远,秋天也不纯粹,只屋顶铺了一层薄薄的落叶。

  我从来没悲过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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