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世的时候,天还没亮。深青色的西天上只钉着半枚镜片儿似的月亮和几颗偶尔眨眨眼的星星。

    风响得好大,呼啦呼啦的,把窗户纸扯得稀烂。

    没有接生婆,是姐姐和妈妈用她们的手将我接到了人世间。

    姐姐那时二十岁,已是一个半岁大男孩的母亲。姐夫刘世德在镇上一家饭馆做厨子,为人忠厚老实,寡言少语。

    我一出生便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小脸儿涨得通红,“哇哇”哭着要吃的。

    姐姐很娴熟很仔细地将我柔嫩的小身子洗净之后,送进了妈妈温暖的怀抱。

    妈妈看着我吃惊地喊:“哎哟,咋又是个女娃儿嘛?!”

    姐姐说,女娃儿就女娃儿嘛,女娃儿也是个人噻。看,我这个妹娃儿长得好乖哟!

    “天呐!”妈妈抡起拳头便朝自己的胸口上捶打。“老天爷呀,我前世究竟作了啥子孽,你要这个样子对待我哟?送子娘娘,我天天给你烧高香,五体投地叩拜你,你还要啷个嘛?你为啥就不给我送一个儿子嘛?送子娘娘,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希望一下子落入谷底,妈妈悲伤欲绝。

    “妈,妈,你莫要这样,你想开一点。女娃儿就女娃儿嘛,我不就是个女娃儿吗?我不是一样地孝顺你吗?你想开一点。”

    “哎哟我的吉祥呀,我想开点儿有啥子用嘛?你不是不知道妈妈心头的苦哦。你老汉(四川方言,意即父亲)早就说了,这回要是再不给他生个儿子,他就不管我们了哇——”

    “妈,你不要难过了,我老汉也就是说一说,不管男娃儿女娃儿,都是他的骨血,他不可能不管的——我现在就去找他回来!”

    “你去哪里找?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烟馆里面逍遥快活哩!”

    姐姐兑了一碗红糖水,一勺一勺喂进我的口中。

    这神奇的红色的生命之水!

    它彻底抑止了我歇斯底里的哭叫,抚平了我体内一切不安定的因素。我喝着,间或满意地哼两声,最后还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甚至看不见妈妈那张无比忧伤、无比困惑的面容,以及姐姐那温柔可亲的脸庞。一天天,一年年,我就仿佛沉睡在一个古老而幽远的梦中,迟迟不醒。

    顺便说一下,我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可现在就只剩下我和姐姐两个。后来姐姐告诉我,在她和我之间,妈妈还生有一女三男,都不幸夭折了。存活时间最长的要数三哥,也就是我之前的那个男孩,可他也只在这个世上停留了三十又三天。因此妈妈一有了身孕就很害怕,甚至直到我满月,她还不肯为我取名。等一百天之后,妈妈才终于放下心来,她确认我已能存活了。应该说,我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这个时间,就是她最最称心如意的事,于是高兴地为我取了“如意”的名。

    那是1933年的春天。我家早在太外祖公经商发迹的时候置下了几十亩田地,所以当时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家业在外公手里经营得不错,可是外公只有妈妈这么一个孩子,爸爸作为招赘的女婿,理所当然地继承了这份家业。许是受了小富即安思想的影响,爸爸终日里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流连于烟馆与赌场之间,几年下来,就把家产败光了。外公恨铁不成钢,最终积郁成疾,含恨奔赴九泉。几年以后,外婆也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可以说,我们家已被爸爸败得一干二净,就是在生我的时候,若不是妈妈将姐姐出嫁时的聘礼藏了一部分,我可能连红糖水都喝不上。

    而爸爸败家的理由却很充分:“我就是挣上一屋子家产又有啥子用?又没有儿孙来继承。还不如趁着自己能享受的时候好好享受,今朝有酒今朝醉——”

    当他惹得妈妈哭天抹泪的时候,看他又是怎么劝妈妈的:“你看看,你看看,又哭了。你不让我上烟馆和赌场也可以,那你就给我生个儿子呀!有了儿子,我就天天在家里抱儿子,不到外面去胡来……”

    由于妈妈生我时已经快四十岁了,这么大的产龄,再加上终日的饮食又没什么营养,所以她没有多少奶水供我吃。而姐姐尚在哺乳期,奶水很多,妈妈就将我交给姐姐哺养。

    姐姐毫不犹豫地将哺育她儿子的另一只奶头给了我,姐姐的奶水丰足而且很有滋养,我吃着她的奶,长得也很健康。因此说,我的生命,也是姐姐所恩赐的,姐姐在我的眼中,不是母亲胜似母亲。

    我的童年时光,基本都是在镇上的姐姐家度过的。她的儿子刘舜龙比我大半岁,我俩同吃同睡,同玩同学。虽说我是长辈,有时被别的孩子欺负,他都会勇敢地站出来保护我,俨然兄长一般。

    至于爸爸,我除了对他手中始终拿着的长长的铜烟杆和他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有点印象外,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那一年秋天,我和舜龙都读高小了。镇上的私塾先生教不了我们,姐姐便托了姐夫饭馆的老板,老板又托了他的朋友,将我们送进了县城的小学。我们上学的费用一直都是姐姐姐夫负担的。县小学学生也不多,只有三十来个。我们和其他十个远地方的同学住在教我们的老师家里,平时的生活都是由老师和师娘两个人照顾,家长每月给他们交一块钱的生活费。

    老师瘦瘦的,个儿不高,始终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衫。他的眼睛很小,但无时无刻不在往外放射着犀利的光芒。

    师娘胖胖的,走起路来却是脚下生风。她给人的感觉是四肢硬朗,一天到晚乐个不停也忙个不停。烧水啊,做饭啊,扫地啊,缝衣补袜都是她。

    老师和师娘没有小孩,师娘对我们就像是她亲生的一样,我们也非常喜欢她。当我们不听话而被老师责打的时候,师娘就会跑过来将他手中的戒尺夺走,然后,用嘴对着我们又红又肿的手使劲地吹,直到我们破涕为笑了为止。

    那天课间小憩,我们几个同学都在老师的院子里玩跳绳。我们分成了两组,一组撑绳,一组边背诵古诗边跳,此谓言行一致。这是老师为学生自创的游戏,因为之前有学生因为玩斗鸡和踢毽子扭伤了腿脚,他觉得这些游戏不安全,就自创了这样一个游戏,又能玩又能学,很受学生的欢迎。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前面那位同学刚刚背完诗跳出绳外,我就得马上跳进绳内,并流利地背出一首诗。我背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后面就是舜龙。只听他流利地背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如意!——如意!”

    忽然两声急急的呼唤,一下子扫去了我们高昂的玩兴。循声望去,姐姐已冲进了老师家的院子。

    “如意,快,快回家!爸爸不行了,妈妈叫我赶紧带你回家呢!——你们老师呢,啊?你们老师在哪?”

    姐姐急匆匆地,停也未停,一边说,一边直直小跑进了教室去找老师。

    老师正坐在教室里看书,姐姐很快跟他说了几句话,老师便也急切地站起来,挥手示意我们赶紧走。

    姐姐一手拉起我的手,一手拉起舜龙的手,飞也似的往家赶。

    待我们急急忙忙跑进家门的时候,爸爸已经断了气。妈妈瘫坐在床边的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

    爸爸仰面躺在床上,像一截枯树桩。很瘦很瘦的一张脸,除去皮就是骨头了。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我竟流不出一滴泪。

    料理完爸爸的后事,姐姐拉着我的手来到妈妈躺着的床边,说:“如意,你现在已有十二岁了,也不算小了。现在家里只有母亲和你了,你就别再念书了,回来照顾她吧……现在只能这样了。”

    姐姐伸出手来,用力地抚摸着我两个异常单薄而柔嫩的肩头,许久之后,松开手,掩面哭着走了。

    妈妈终日躺在床上哭泣,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神情颓废。如果是为了爸爸的死,我认为完全不值得。并不是我无情,事已至此,她应该比我更坚强,做我的榜样。

    该我为家里做事,照顾妈妈了——先从做饭开始吧。 

    我走进厨房。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灶台上的锅碗瓢盆见我来了,都张大了嘴巴,仿佛指望着我能给它们填点什么东西。它们全身落满了灰尘,说不上有多少个日子没在厨房里做饭了。我鼻子一酸,想哭。 

    缸里没有水,我决定先去挑担水回来。把扁担往肩上一架,整个人还没有扁担钩儿长,桶坐在地上,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没办法,就一桶一桶地提吧。

    到了井边,用井绳拴好桶把手,摇下去,再摇上来,还好,没费多大劲。可提上来就太吃力了。我双手紧紧攥着桶把手,拼命将桶往上提,走两步,顿一顿,且桶里的水在一走一顿之间洒出了不少。原以为可以提起水桶跨过厨房的门槛儿,谁知道我前脚刚踩进去,后脚竟没能迈过,结果人绊了一个大踉跄不说,桶里的水也一点不剩地全部倒了出去。

    我从地上爬起来,坐到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太阳已经偏西了。白天很快就要过去。

    我站起身,提起桶,又来到井边。这回,我一鼓作气将水提到了门槛边。然后动了一下脑筋,拿来一个木盆,将桶里的水分一半出来倒在盆里,这样,桶就可以提过门槛去了。

    天还没有大黑之前,我熬好了高粱米粥,里面既没有菜也没有油和盐。因为家里现在根本就找不出这些东西来。

    可妈妈却吃得很香。

    接下来,洗碗,刷锅,端来热水给妈妈洗脸洗脚。

    以后,天天如此。

    一个人闲待着的时候,总会想起在学堂读书的那些日子,总会不由自主地背诵老师教的那些古诗,写写老师教的那些字。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院子外面也少有人路过,周围似乎总是静悄悄的。我宝贵的少年时光,就这么默默地向前走着。除了舜龙会时不时地来找我玩,教我一些老师新教给他们的诗和字以外,没有人再带给我生活的快乐。

    姐姐有时候会给我们送来一些吃的。姐夫虽说在镇上算一名厨,但在这兵荒马乱、战火连天的岁月里,主人家的生意并不好做,姐夫的薪水也只够糊他们一家三口的嘴。所以姐姐家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更何况,舜龙已经升到初中了,这意味着姐姐一家人的开销更大了。所以,她能从自己嘴里省出一些来给我们,我们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姐姐和姐夫曾不止一次地要接妈妈和我到他们家里去住,可是妈妈执意不肯,一来是恋着自己的老房子,二来不愿再给姐姐姐夫添麻烦。

    为了供舜龙读书,从未给人做过工的姐姐也决心要出去谋个事做了。那个年头,经济发展极度缓慢,基本上没有女人家可干的事。人们大多得过且过,或者说是听天由命吧,所以工作相当难找。

    几番周折后,姐姐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份熟人介绍的工作,给一家名为“如意”的客栈做浆洗。这个客栈的名称与我的名字惊人的一致,姐姐在里面做得倒也称心如意。据她说,客栈老板姓祝,人挺实诚,早先也是穷伙计,如今当了老板也总不忘接济一些穷人。当他从姐姐那里知道了我家的一些情况后,便常叫姐姐从客栈里拿些吃的给我们。

    而且,我还听说,当然是姐姐告诉我的,祝老板的儿子是八路,一直跟着共产党跑,从来没有回过家。现在在客栈里的那个娃儿姚全有其实是老板的表外甥,镇上好多人都不晓得这回事,以为他是老板的儿子呢。

    这个消息,是姐姐让我发了毒誓之后才悄悄告诉我的,可是神秘得很哩。因此,怕遭天打五雷轰的我,一直都不敢往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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