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山沟里的大学生回来了!”李娟刚一到家,消息便在村里传开了。街坊的婶子、大娘、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赶过来看望。堂屋里站不下,就堵在门口,唧唧喳喳地说着唠着,不时还透过小块窗镜向屋里张望着。快嘴张二嫂撂下手里活计,忙三迭四地跑来了。她一边喊着:“我来好好看看咱们的大学生”,一边分开众人挤进了屋。李娟上前双手拉住二嫂的手热情地说:“我的好二嫂,我盘算要登门去拜谢您哪,你倒跑来看我来了,太谢谢你啦!”
“哎呦呦,看你说的,我怎么好意思劳驾咱们的大学生妹妹去看我!再说我还想看看你自由对的象哪!”说完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娟子一边笑着打了二嫂一把,一边吩咐嫂子,“你去拿个大盘来.”随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糖倒在盘子里,说“各位婶子、大娘和姐妹乡亲们来看我,也没什么招待的,吃两块我从省城带回的糖吧!算是我的一点意思吧。”
“吃糖归吃糖,你得给我们介绍介绍你自由对的象啊!”人群中人们这样呼应着。
此刻,娟子的脸色泛起了红晕,面带笑容拉了下身边的恋友,说:“他叫佟欣,是我同班同学,我们是要好的朋友,学习上互相帮助,生活上互相关怀,我们商定在工作稳定下来后就结婚。”她的话音刚落,屋内外响起一阵掌声……
“姐妹们,咱们让娟子姐那个佟什么‘心’,给咱们讲几句好不好?”
“好啊!”年轻的姑娘们呼应着。
娟子笑着说:“佟欣他不善言谈,就让他给大家行个礼吧!”
“不行!娟子姐护着他!不善言谈,你们俩怎么谈的恋爱?!”有几个姑娘不依不饶地催促着。
娟子耐不过大家的情意,就碰了佟欣一下:“那你就和大家说两句吧!”
佟欣瞅了瞅大伙,说:“我初来乍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给在场的婶子、大娘、姐妹和乡亲们行个礼吧!谢谢大家来看望李娟和我,我向各位乡亲保证,我一定好好善待李娟,我们俩一定会很幸福的。”
“说的好啊!”随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掌声一落,张二嫂冲着娟子妈大声说:“大婶子,你说说娟子自由对的象怎么样?你满意不?”
娟子妈看到闺女从省城回来,还带回来个年轻,漂亮,又有学问的对象,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听到张二嫂的问话,不禁乐呵呵地说“好啊!满意!我高兴啊!”稍停了下,她像是说给自己,又想是说给大伙的:“看来还是婚姻自主的政策好啊!儿女们满意,老人们省心,日后也不会落下埋怨,咱们何必还操那份心呢!?”
快嘴二嫂听罢老太太的话,大声说:“大伙儿听到了吧,大婶子说的好啊!”
那是我们搬到公社所在地第三年的春天,是我难得的一个休息天,趁着天气好,我在院子里拾掇我的一块小园田,准备种点青菜啥的。
“老吴,你在弄园子哪!”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娟。
我放下了铁锹,一边从园里往外走,一边向屋里喊道:“玉环,你看谁来啦!”
正忙着给玲儿缝做小衣服的玉环,听到我的喊声,撂下活计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走近了的李娟,“哎哟,是你啊,李娟!”紧走两步,上前就拉住了李娟的手,显得那么亲热。
李娟也显得很兴奋,她把两人握住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笑哈哈地说:“老李,你好啊!看你现在有点瘦啦,是工作累的吧!?”
“没啥!没啥!快进屋吧!”玉环说着就拉着李娟进了屋,我也随着跟了进去。玉环拿起扫炕笤帚扫了扫炕,说:“你看咱这屋造的!没有星期礼拜,一天瞎忙活,也没工夫收拾。”她回过头冲李娟说:“看你都出汗了,走热了吧?把外衣脱了,上炕休息休息。”
由于这几年我们和李娟接触的多,处的很好,可以说她是我们在这异地山乡处得比较靠近的一个朋友,所以她也就没有客气,把外衣一脱,穿件红色毛衫就脱鞋上炕了。她拿着玉环递给她的脸巾擦擦汗,就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说:“老吴,老李,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考上大学啦,是沈阳农学院!”
玉环拍着手地说:“好啊,恭喜你!你这可是这山沟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我接过来说:“是啊,这可真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也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大转折,相信你今后的路子,会越走越好、越走越宽!”
显得有些激动的李娟,从炕里向炕沿边挪了挪,拉住坐在她旁边玉环的手,深情地说:“老李,我今天能够有这一步,我从心眼里感激你和老吴,没有你们的支持和鼓励,现在我可能早就当上‘锅台转’啦!”玉环使劲地握着她的手,说:“别这么说,我们也没有做啥,这还都是你个人奋斗的结果啊!”
我从旁插话道:“应该说,你能够摆脱旧的婚姻束缚,上大学念书,是和大队党支部的支持,你们家庭的开通,社员群众的理解,以及你个人的勇气分不开的。我们只是在这当中,做了一点点工作罢了。”
李娟坚持地说:“那倒也是啊,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感谢你们的,没有你们从中做工作,我就很难迈过这一道道‘关口’的。”
玉环狠劲拽了李娟的手一下说:“别说了,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为了你考上大学,今晌午你就在这,我弄点好的饭菜,咱们好好庆贺一下。”
李娟没有推辞,爽快地说:“好,那我就不客气啦,你们也别忙活啥,咱们有啥吃啥。”
玉环撒开手下地,扎上围裙,李娟也随着抺身下地,说:“老李,你要做什么?咱俩一块做!”我没有吱声,默默出门,去供销社和生产队菜园买菜去了。
李娟在15岁那年,初中还没毕业,就经媒人介绍,爹妈做主,与四道沟20岁的魏保柱订了亲。对于爱情、婚姻似懂非懂的少女李娟,虽然一再向爹妈表示,我年龄小,我还要念书,我不要订亲。她得到的话语是:女孩儿家早晚是要出嫁的,爹妈为了你能过上好日子,遇上好人家,就不要错过。硬是同意了这门亲事,接受了魏家的聘礼,而把婚事定了下来。
魏保柱家所在的四道沟,虽然和李娟家都属于一个公社,但由于自然条件比较好,水浇地多;按照当时划的成份,魏家属于上中农,家里有点底,所以家境显得富裕一些。魏保柱,体格不赖,性情有点犯鲁,有时要犯起浑来,常常会做出一些蠢事来。那是他18岁那年,他家前院老裴家养的猪没有圈好,有时就跑到他家的园子里祸害菜,他一赌气就用农药和剩菜剩饭,做成几个药饭团子,放在菜地旁边,结果把老裴家一个五、六十斤的大壳郞猪给毒死了,对此,老裴爷子大吵大闹,不依不饶,把他告到了大队,非要他家包赔不行。大队认为,他放置农药,不做标志,不打招呼,药死了猪,是要负责任的,应于赔偿。最后是赔了人家50元钱,才算了事。他名义上念到了初中三年,可是由于“文化大革命”中,在“读书无用论”的思潮下,一个劲地“停课闹革命”,也没有学到多少东西。在和李娟定婚的第二年,他应召入伍当了兵。李娟知道,部队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是教育人锻炼人的大熔炉,经过部队锻炼出来的青年,会更坚强,更有作为,做为革命军人的未婚妻,她没的可说,只是闷头地劳动和工作。
一九七二年,魏保柱从部队复员回家,被县里安排在道班工作,维护公路的平整与安全,工作不累,守家在地,每月有近40元的固定收入,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讲,已经是很不错了,可他对这一工作,似乎并不十分满意,也不知珍惜。一天,一辆军用吉普车从公路上开了过来,他竟犯了浑劲,从道边戳起一锨沙子,猛地向吉普车扬去。只听“哗哗”一声,车停下了,下来一个战士,看了看车,而后用手指了指站在道边上发楞的魏保柱,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太听清,车就开走啦。他哪里知道,这吉普车里坐的竟是盟军分区的几位首长。在当时阶级斗争弦绷的那么紧的年月,魏保柱这一举动,引起他们的警觉和愤怒,立即指示县里,要查清这是个什么人?他这是想干什么?要求查清后给以严肃处理。县交通管理部门,通过道班,查清了是复员军人魏保柱干的。还好,由于他是复员军人,家里又没什么政治背景,没有定成是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而认为他是对领导发泄不满,故意给领导脸上抺黑的恶作剧行为。虽然不属敌我问题,但认为这样的人,不适于继续在道班工作。在对其进行批评教育后,把他撵回了家。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魏保柱向军分区首长的吉普车扬沙子,被处理回家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公社。有的困惑,有的不理解,说:“这小子当了一回兵,怎么能干这种事呢?!”有的替他惋惜,“多么好的工作,竟平白丢掉啦!”有的则是幸灾乐祸,“看他还神气不?!”,“别看他当了一回兵,他照样得和咱们一样――顺垅沟刨饭吃!”对于和魏保柱有婚约关系的李娟来说,心情则更为复杂。说老实话,对这门亲事,她原来是不同意的,是爹妈做主,强行定下的。后来,由于魏保柱当了兵,做为革命军人的未婚妻,是不能有什么想法的,而且她也期盼,组织上对于经过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锻炼的退伍军人,是能够给予适当安排的,所以对这门亲事她也就采取了默认态度。可如今竟发生了这种事,她心里的一点点期望,彻底破灭了。已经长大了、又经过几年大队干部岗位上的学习和实践的李娟,思想日趋成熟了,认识问题更敏锐了,她清楚“向军区首长车扬沙子”错误的份量,这个事虽说不大,车没坏,人没伤,但它却暴露出人的思想,因此它是个政治性的错误。在“时刻不忘阶级斗争”的那个年代,一个人在政治上出了毛病,要没有任何特殊技能,那他就永无出头之日。况且魏保柱是一个既没有多少文化,又无一技之长的农民呢。我和他毕竟是有婚约关系的啊!所以,她感到愤怒,感到伤心,更是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要摆脱这种关系呢?那可能吗?大队和家庭能同意吗?在我们这里还从来未听说有这种事,群众能理解吗?四道沟老魏家能够善罢甘休吗?经过这些年工作岗位上的锻炼,她已经是一个颇有主见的基层干部了。可是事情摊在自个身上,她却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啦。唉!想不出办法,就拖吧,不结婚,拖一天是一天,看看情况再说吧!
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没过了几天,四道沟那边便捎来了信,说是老魏家准备近期迎娶媳妇过门,与魏保柱成亲。事情很明显,魏保柱出事啦,他们担心这桩亲事发生变故,所以才急着要结婚。看来,拖是拖不过去啦。怎么办?难道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嫁过去吗?难道我就心甘情愿地做个常年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吗?不!绝不能这样!
于是,她找到了和她在同一生产队的五七战士李玉环,说:“老李啊,今个天气挺好,一点不冷,咱俩出去走走,正好我有点事,想和你唠唠。”
玉环点了点头,说:“好啊!”两个人出了门。在初冬十月里,两个人拉着手,踏着小阳春的阳光,漫步向村外走去。
路上,李娟向玉环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和困惑,希望得到指点和帮助。
玉环笑着说:“你的事我已经知道啦,考虑到这是你的个人问题,也是你们的家庭问题,作为我这个外来人,是不便在这当中说三道四的,所以也就一直没有吱声。”
李娟急着说:“老李啊,这不光是我的个人私事,也是关系我的工作啊!你想想,这个事处理不好,我还哪有心思干工作啊!再说,我把你看作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大姐姐,小妹妹有难处,大姐姐能瞅着不管啊!”
玉环使劲地拽了一下李娟的手,笑着说:“是啊,咱们是一个队的社员,又是好朋友,我可以说说我的看法,帮你出出主意,但是,大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啊。”
李娟没有吱声,她仰着脸看着玉环,那意思是“你说吧,我听着哪!”
玉环稍停了下,慢慢地说:“这女人结婚,是关乎一辈子的头等大事,可不能含糊。咱们现在是生活在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提倡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不能还像过去那样,听媒人的,由父母包办。父母对儿女们的婚事,只能当参谋,帮助出主意,把把关。像你这门亲事,就是不听你的意见,完全是由父母给你订下的,这样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
李娟插嘴问道:“那我们这可是过了聘礼,正式订了婚的啊!”
“可你们这个婚约是不合法的啊,你知道,订婚,并不是结婚的法定程序,按照自由恋爱的婚姻,用不着走什么订婚形式,只要两个人同意,随时都可以登记结婚。”玉环这样解说着。
“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原先我想拖着,反正不结婚。现在看,拖着是不行啦,人家要求马上结婚。”
走着说着,两个人来到了“烈士墓”前面。“叭!叭!”两声鞭子响,一辆三套挂的大胶轮车,从两个人身边跑了过去。“唰――啊”,一群麻雀从“烈士墓”前的树枝上飞起来,在空中盘旋着。两个人停了下来,手拉手,面对面,互相对看着。
玉环语重心长地说:“这不是拖的事,拖到多咱是个头?拖到最后你不还是得嫁过去啊!现在是你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在这个时候你稍稍迟疑一点,松松口,家里就会立即把你嫁过去。到那个时候,你哭都哭不上溜,到哪里你也买不着后悔药。所以现在,可是关系你一生幸福的关键时刻啊!”
李娟没有吱声,只是瞪大两个眼睛盯盯地瞅着玉环。看得出,她是听的认真,似乎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
玉环继续说:“你可要知道,如果现在你就嫁过去,那你的一生,可就将永远定格在地道的家庭妇女上,困守在狭小的空间里,整天就是沿着洗衣、做饭、生孩子这个妇女的老路走下去!什么上学,什么为革命做更大贡献,那都是摸不着边的空话啦。”
话听到这,李娟的脸涨红了,激动地说:“老李,你说的对!我不犹豫了,我坚决不出嫁,我一定要和魏保柱解除婚约!那,李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玉环来这里插队三年来,和李娟接触很多,处的很好,成为好朋友,开头,李娟总是客气地称玉环为“李同志”或“老李同志”;后来熟悉了,则直接叫“老李”,可还从来未叫过“李姐”;可这回儿,由于激动,竟脱口叫出了“李姐”,这可能是表示更亲切吧!
这个时候,一个骑自行车的从村子里穿出来,还没到两个人跟前就跳下车来,头上冒着热气,气喘嘘嘘地说:“老李,李娟,是你们俩啊!”原来是大队副主任石成,玉环笑着和他点点头。李娟问道:“老石,你上哪去?”
“去公社开会!”石成回答。
李娟问道:“开什么会?有什么好事?”
“这可叫你说对了,这回可真有好事。说是省里大学要恢复,招收工农兵学员,要各大队推荐,我就去开这个会。怎么样,你有心思没?”
李娟大声地说:“当然有心思啦!”
石成一边上车一边说:“那你就好好准备吧!老李,我得走了,再晚就赶不上开会啦!”
石成骑车走了,玉环和李娟也转身往回走。玉环兴奋地冲李娟说:“你听着了吧,这回解决你这个问题的机会来了,你就以上学为理由,解除这个婚约,对家里,对老魏家,都说得出口,都正当。你先做你妈和你哥哥的工作;至于大队的工作,我让咱家老吴去做。我想,只要你们家里同意,大队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此刻的李娟,心里似乎有些亮堂了,她高兴地说:“老李,我妈对你印象挺好,她挺信服你的,你帮我做妈的工作,我哥的工作好办,他什么事都挺支持我的;老吴说的话,大队挺信任,让老吴帮助我做大队的工作,这样,我的心里就有底了。”
玉环半开玩笑地说:“好啊,我承包你妈妈的工作,老吴承包大队的工作,分工合理。咱可说好啦,承包是承包,可打不了保票啊!真正的决策,还得靠你这个大队妇女主任啊!”
两个人都笑了,笑得是那么轻松,那么自然。
就在这第二天晚饭前,玉环被约请去了李娟家。临去时,老吴把去大队谈及的关于她要处理个人问题,大队的意见和她讲了,便于她帮助李娟做家里工作。这天晚上,玉环回来已是掌灯以后了。当时,风狂雪骤,黑濛濛一片,是李娟和她哥哥俩送她回来的。躺在炕上,玉环讲述了她去李娟家的情况。
原来,李娟昨天和玉环唠过后,心情非常激动,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个婚约退了,所以当晚迫不及待地就和妈妈、哥哥讲了。她哥哥是公社信用社干部,共产党员,很是疼爱自己妹妹,希望她能上进和发展,最终有个好的归宿,对小妹的事不但理解和支持,还表示要帮助做妈妈的工作。并说只要妈妈同意啦,他负责为小妹办理所有退婚事宜,包括如数退还订婚聘礼。麻烦就出在老太太身上。
李娟妈妈,60出头,敦敦实实的身躯,利利索索的腿脚,家里虽有儿媳操持家务,她却也从不闲着,为维护和治理这个家而尽心竭力。她心地善良,待人和善,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总是说前跑后,乐于帮忙,因而博得邻里乡亲的尊重。如果说她有哪些不尽如人意的话,那就是她和大多数老年人一样,思想旧一些,宿命论思想多一些。
当她一听说女儿要退婚,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呵斥道:“这不是咱老李家做的事,咱不能没有信义”,“咱不能让人家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们不仁义”;说什么“婚姻是月老牵线配的对,人是不能改变的”;还用她在戏剧和说书讲古中的故事,说王宝钏抛彩球打中叫花子薛平贵,甘心嫁给他,苦守寒窑18年,后来当上了娘娘。我们不能因为魏保柱出了点事,就嫌弃人家,这年月长着哪,谁知道往后人家会有什么发迹?!满腔热情本想妈妈能理解,能支持,可得到的却是一顿训斥,她心凉了,憋了一肚子气。在这里妈妈又扯上了什么王宝钏,她不耐烦地说:“妈啊!这都是哪跟哪啊!什么王宝钏、李宝钏的乱七八糟的!”她一扭头走了。在门口碰上了哥哥。
哥哥小声说:“小妹,别着急,工作慢慢做么。”李娟瞅了哥哥一眼,脸上阴转晴,笑着走开了。
玉环来到李娟家时,她嫂子正在忙活做晚饭,老太太也屋里屋外的张罗着。看玉环进屋,老太太擦把手,笑着说:“来啊,李同志!娟子,老吴同志怎么没来?”
李娟说:“我叫他啦,他不来,说是要照顾两个孩子吃晚饭。”
老太太一边往屋里让玉环,一边说:“这才是呢,那你就把他们都叫来呗!还让他们在家忙活啥!”
玉环说:“老婶子,你就别费心啦,老吴他不能来,他不光要照顾孩子,他还有别的事哪。”
这时,李娟哥哥――李斌回来了,他一进屋就看见了玉环,热情地打招呼:
“来啦,老李,欢迎!欢迎!”
玉环笑着说:“不好意思,又来给你们添麻烦啦!”
“哎!这怎么叫麻烦呢?是你对我们的帮助啊”,李斌这样回应着。
老太太发话了:“娟子啊,你哥哥回来了,告诉你嫂子,咱们开饭吧。”
李娟嫂把端来的饭菜,摆放在炕桌上,这是一盘炒鸡蛋、一碗干豆角燉粉条,一碗豆腐汤,主食是烙的粘糕饼。玉环被让在炕里,坐在老太太身边,李斌和李娟则坐在炕沿边上。老太太用筷子指点着桌子上的饭菜,冲玉环说:“咱这庄稼院,也没啥好吃的,一点荤腥也没有,没办法,在这山沟里是有钱也买不着。”
玉环接着说:“看你说的,老婶子!还吃啥啊?这就够叫你们破费的啦。”
李斌搭茬道:“本想在收购站买点肉,可是人家没杀猪。这收购站就是这样,非得过年过节,或者赶上开会才杀猪,平时你根本买不着肉。”
李娟接过话茬说:“老李啊,管它好吃赖吃的,你多吃点。赶明个儿我要能上大学,我好好请你吃一顿!”
玉环笑笑说:“好!你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到时我还要为你祝贺哪!”
李娟家在炕沿边上砌着一个地炉子,上面的炉口有碗口粗细,烧硬煤,实际就是无烟煤。用的时候,把火挑起来,火苗很旺;不用时,把火压上,热气往洞里走。所以,它是又暖炕,又暖屋子,还能在上边熬粥和烧水。这里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都砌有这样的炉子。饭后,玉环和老太太从炕里挪坐在靠炉子近的地方,李斌、李娟则坐在炉子两边的炕沿上。天黑了,北风卷着雪花“哗!哗!”地拍打着窗户纸,稍一开门,一股冷风冲了进来。李斌用炉条扎了扎,红通通的火舌,便从炉口升了上来,屋子里显得暖和了些。李娟嫂提过来一个装满清水的铁皮罐头筒,放在炉口上,几分钟工夫,水就“咕嘟!咕嘟”起来,热气从罐头筒中升腾了上来。还是老太太先发了话,她说:“老李同志,我们家这娟子提出来要和魏保柱离婚,我没同意。你给咱们说说。这么做对不对?”
玉环瞅了瞅老太太,说:“老婶子啊,以后别再叫我同志同志的,就叫我玉环吧,叫起来顺当,又显得很亲切。”
“好!好!以后我就叫你玉环。”老太太一边点头一边这样说。
玉环接着说:“老婶子,李娟这可不是离婚,因为他们并没有结婚,她这只是解除《婚约》,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退婚。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提倡的是婚姻自主,也就是婚姻是儿女们自己的事,要由她们自己做主,父母可以当参谋,出主意,把把关,而不能包办代替。不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他们岁数小不懂事,或者懂事啦但自己不同意,父母硬行给订的亲,不管是口头上的,还是有书面协议即《婚约》的,都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是不合法的,只要男女双方有一方不同意,这门婚事就不算数,就可以解除婚约。”
老太太说:“咱娟子这门亲事,那可是正而八经地经人介绍,双方老人同意,并且过了聘礼的。这要是退婚了,人们背后会骂我们太不仁义了吧!”
听到这,李娟气哼哼地冒出一句:“是讲仁义重要?还是我的前途重要?”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但没有吱声。
李斌也趁势插上一句:“妈呀,娟子说的有道理,咱不能因为什么仁义,就不考虑娟子的前途,这可是关系到娟子一生的幸福啊。”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老太太慢慢地说:“反正我觉得就这么退了,有点不合适,退婚,这不是什么好事,咱们老李家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玉环接上说:“老婶子啊,现在是新社会,离婚是很正常的,两个人合不来,在一起感到痛苦,不幸福,那么为什么非要把他们绑在一起,让两个人都痛苦一辈子呢?!离开了,并不是什么坏事,对两方面来说,都是好事。离婚尚且这样,退婚就更没什么不好的了。明知两个人在一起没有幸福,那为什么还非要往一块凑呢?!硬是凑合是没有幸福的,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对方。”
听了孩子和玉环讲的,老太太点了点头,似乎开了点窍。可还是有些疑惑,她说:“听老人们说,这婚姻都是有缘分的,谁跟谁做夫妻,都是月老在上天定的,要不怎么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呢?!人们硬要改变它,那是不好的。”
听到这,李娟又有点沉不气啦,她使劲地叫了一声:“妈!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啊!这都什么年月啦,你还用这些封建迷信来唬人!真是的!”
为了缓和下气氛,李斌笑呵呵地说:“妈,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娟子和我又都是共产党员,我们是不讲封建迷信的。谁看见月老是什么样的?谁看见神是什么样的?这都是旧社会那些大官僚们用来骗人的,咱不能信那一套。”
老太太有点生气了,她没好气地说:“我说不过你们,我是老封建,我是老迷信。反正我觉得退婚这码子事,就不对劲,看着人家魏保柱出了点事,就提出退婚,你们能断定人家就不能再发迹啦?这和旧社会的嫌贫爱富有什么两样?再者说。这退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知道人家大队同意不?老魏家同意不?就是要退,也得慢慢商量吧!”
李娟不满地嘟囔着:“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商量到什么时候?人家要求马上结婚哪!”
玉环喝了口李娟嫂送过来的泡好的红茶水,笑笑说:“我给你们报告两个好消息:一个是,老吴上午去了大队,讲了李娟要退婚的事,大队表示,只要李娟家里同意,既不违反党纪,又不触犯法律的话,大队支持退婚;第二是,现在省里大学要恢复,招收工农兵学员,公社已经开过会,要各大队负责推荐学员。大队考虑到李娟的年龄、学历、政治条件和工作表现,都符合要求条件。只要李娟没结婚,大队可第一批推荐其上大学。这两个消息都不错吧?所以,李娟的退婚问题是迫在眉睫,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老魏家急着要娶亲,大队要选荐人才上大学,怎么办?该有个决断了。办法只能有两个:一个是不退婚,眼睁睁让老魏家把人娶过去,让李娟当一个老老实实的家庭妇女,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生儿育女,老死一生;再一个是坚决要求退婚,重新安排和掌握自己的命运,读书上大学,给自己换一种新的活法。”
听到这,李斌很振奋,他语气温和地说:“妈妈啊,你听见没?大队已经表态了,咱不能再犹豫了,这可是娟子一辈子的大事啊!耽误了,娟子会埋怨咱们一辈子!咱们也要后悔一辈子啊!现在可真是‘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老太太瞅了瞅李斌和娟子,又扭头瞅了瞅玉环,说:“好啦,别说啦,我不管啦!你们要退就退吧,聘礼钱你们可要处理好啊!”
李斌痛快地说:“妈,退财礼的事,包在我身上,就不用妈操心啦。”
李娟笑了,她窜到妈的跟前,一把搂住妈的脖子,把脸贴在妈的脸上,说:“妈,你同意啦!谢谢你,好妈妈!”
老太太故作嗔怪地说:“去!去!去!这么大个丫头,别跟我发贱!以后啊,你的事,我还不管了呢!你爱咋的就咋的。”
看着这种场面,几个人都笑了,老太太也想笑,可她却又憋回去了。
解铃还得系铃人,李娟家知道,要解除娟子和魏保柱的婚约,还得烦请原来为她们做媒的介绍人――西街的张二嫂。原来,张二嫂的娘家就在四道沟,和魏保柱家还有那么点说不清的亲戚,嫁到柴禾栏子老张家,按屯亲排序,李娟叫她张二嫂。由于她能说会道,快嘴快舌,喜欢探听个秘闻,扯个闲白啥的,村里人多称她为“快嘴张二嫂”,她嘴虽快,心并不坏,人们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是个有缺点毛病的好女人。
就在李娟和哥哥做通了妈妈思想的第三天,李斌兄妹经过一番准备,治办了一桌有荤有素,有酒有面的家宴,把张二嫂请到了家。他们原本也要请玉环到场,被玉环以“此系你们家事,外人不便出头”为由,婉言谢绝了。饭桌上,李斌向张二嫂讲述了李娟要上学,要求退婚的事。他说:“和老魏家这门亲事,李娟原本就不同意,是我和妈妈俩给硬行订下的,现在娟子长大了,又要上学,所以她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我们也没办法。要硬把她嫁过去,两个人合不来,整天打打闹闹,对谁都不好,为了以后两个人的生活幸福,妈和我都同意解除她们的婚约。”坐在炕里的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她二嫂子啊,我原本不同意退婚的,可是娟子是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非退不可。如今我也想通了,这要是硬把她嫁过去,她不能好好和人家过日子,再闹出点什么事来,对两家都不好,桂香那孩子的死,就是个血的教训啊!我真好怕啊!孩子不同意,退就退了吧。她二嫂子,订亲的时候,让你跑腿费心;现在退亲,也还得让你给跑腿操心啦。”
老太太说到这,李斌给二嫂倒满一杯酒,端起自己的杯,说:“二嫂,为了你对小妹婚事的跑腿操心,我敬你这一杯!”
二嫂忙不迭地端起酒杯,说:“你看我大兄弟说的,这个事嫂子我没办好,嫂子该罚,咱们共同干这杯!”
李娟也端起了杯,“二嫂,你帮我办结了这件事,我上了大学,一定忘不了你这个好二嫂!来,我也敬你这杯!”
年长的老太太也倒了杯酒,她把它递给了李斌,“斌儿,你替妈妈敬你二嫂一杯!你二嫂是个热心人,没少为娟子的事,跑腿操心。”
李斌又陪着二嫂喝下一杯。
3杯酒下肚,张二嫂的话匣子打开了:“大婶,大兄弟,你们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我不是旧社会那种媒婆,我‘不图稀’也‘不图甘’,我只想给大伙办点好事。可这个事没办好。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不能包办,我知道这个理。不能把两个不了解、没感情的男女硬拉在一起,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是夫妻,强做的婚姻,不仅两个人过不好,两家老人也遭灾,我这个介绍人,也要受埋怨一辈子,挨骂一辈子,为了改正这门错订的亲事,我要去说服老魏家,同意解除魏保柱和李娟的婚约。大婶,大兄弟,你们放心,这个事就包在我身上!不过,啊,这财礼……”
李斌忙接过来说:“二嫂,财礼没说的,只要他们同意退,我们立即如数退还。不过这个事,二嫂你还得给抓紧点,因为大队那边,还急等要推荐娟子上大学哪!不退婚,大队就没法推荐。”
快嘴张二嫂爽快地说:“那好,我明天就去四道沟,你们听信吧!”
张二嫂不光嘴巴头子麻利,办起事来爽快利落。就在应李娟家之邀的第二天,她就以回娘家之名,去了四道沟。到娘家与妈妈没说上几句话,就风风火火地去了老魏家。魏家老两口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儿子的大红媒――介绍人,以为她是来告知迎娶儿媳事宜。可当二嫂说明来意后,老公母俩的脸沉下来了。老太太先说话了:“那可不行,咱们这是正而八经下了聘礼,订了亲的,怎么能说变就变,那咱们得找个地方说说理去,他们这是赖婚。”看得出,老太太是越说越来气,说到最后嘴唇都在哆嗦着,
坐在炕沿上的老爷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的烟袋里发出“吱啦啦”的声音,他是把气都狠劲发泄在烟袋里了。老太太的话音一落,他把烟袋在炕沿帮上“梆!梆!”使劲敲了两下,嘴里不干不净地说:“这他妈的老李家办的这叫什么事?什么人性?儿女们的亲事,怎么能说了就不算数呢?不行!他们不仁,也别怪咱们不义,我要和他们打这场官司,小张,你是介绍人,你给说说,这要退婚也总得有个理由吧!是咱们家境配不上他们,还是保柱配不上她李娟?”
面对老人的质问,二嫂满脸陪笑平静地说:“大叔,大婶,两位老人消消气!要说这事啊,还真不怪李娟的家里人,李娟妈横竖不同意退亲的,为此还和闺女吵翻了脸,可她拗不过孩子,李娟哭着闹着,死活不嫁,硬是要退婚,理由么,她认为这桩婚事原本她就不同意,是家里包办的,两个人不认识,没感情;还有一个重要理由是,她想上学。现在省里大学不是要招收工农兵学员么,她铁了心啦,一定要上学。所以这不是谁配上配不上谁的事。”
听了二嫂的话,老太太很不满意,没好气地说:“怎么的,她李娟要退婚就得退啊?还有地方讲理不?不行,咱就豁出来了,和她打官司。”
二嫂笑了,和气地说:“老婶子啊!我说话你可别不爱听,咱们现在是新社会,《婚姻法》规定是:婚姻自主,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订婚不是结婚的必要程序,它不受法律保护。订了婚,只要是包办的,只要有一方不同意,那就可以不算数,随时都可以解除《婚约》,你找哪个部门也不好使,法院也不会接受这样的案子。”
“小张,叫你这么说,我们就没办法啦?我他妈的豁上了,找上一些人,去柴禾栏子和他们评理,出出我这口恶气。顺便把咱们的儿媳妇抢回来!”老爷子不是气糊涂了,就是犯了粗,竟冒出这样没有理性的话。
“爹!咱不能这样干!那是要犯法的,弄不好是要蹲大狱的。”
二嫂没注意魏保柱是什么时候进屋的。她听了老爷子的话,感到吃惊,正在琢磨怎样劝解时,听到了保柱的话,她一阵高兴,心想,还是当过兵,受过部队教育的人有觉悟啊!她欣喜地说:“好,保柱兄弟说的对!咱可不能干傻事啊!那么一来,后果不仅仅是人财两空,还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啊!”
保柱看来虽然不那么高兴,可他还是平和地说:“爹!妈!别说了,李娟要退婚就退吧!人家不愿嫁咱,别说是娶不来,就是娶过来,人家不跟你一个心眼过日子,那有什么意思呢?!让二嫂回去告诉他们,咱们同意解除《婚约》。”
二嫂心情一亮,一块石头落了地,说:“还是我这个受过部队教育的大兄弟,心胸开阔,想得开,做的对。天下好姑娘有的是,赶明个二嫂再给你物色一个。”
保柱冲二嫂一笑,没有吱声。
老太太有点无可奈何而又不那么心甘地说:“既然我儿子说了,那退婚可以,可得把咱们那财礼退回来,少一点也不行!”
保柱扯长了声,说:“妈,别说了,谁希罕你那一点财礼啊!”
二嫂笑着说:“大婶子放心,财礼没问题,回去我告诉他们,三五天内,指定如数送过来。”
从老魏家走出来,二嫂脚步轻松地向娘家走去。
随着聘礼的返回、婚约的解除,李娟开始走上阳光灿烂的新的生活道路。她――一个初中尚没毕业山沟里的姑娘,经过基层推荐,必要的文化考核,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沈阳农学院。大学殿堂里的四度春秋,她不但学到了为人民服务的知识和才干,还得到了爱神的青睐,与同窗学友义结同心。他(她)们,像一对欢乐的鸟儿,双双飞回红城,回到了山区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