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送爽,秋色宜人。山村迎来了一个丰实的年景。早上,我随着社员上山割谷子,一路上欣赏着这秋天里特有的风光。道边玉米地里,半黄半绿的秸棵上斜支出来个苞米棒,犹如一个披着绿纱的成熟女人,怀抱着襁褓中硕大的婴儿,正在向人们表露她心中的喜悦;山坡禾谷田间,在纤弱的身躯上拖着长长的发辨,把头低垂下了90度,似乎正在诚恳地欢迎人们帮她完成这一秋的使命。所有这些,使我从心里漾起了一种愉快的充实感。我紧走了几步,撵上了陈队长,问道:“咱队的玉米是不是也该收了?”

“是啊,把这几块早熟的谷子割完,就安排人掰捧子”,可新这样回答着。

“可新,你说今年咱们队的收成能怎么样?”

他边走边说:“不错啊,今年春天是旱了点,可后来雨水挺足,这庄稼也就赶上来了,收成一准能比往年好”。

我又随口问了句:“明年咱们队能不能摘掉吃返销粮的帽子?”

“没问题,我看明年咱们是不用再吃返销粮啦!”他的语气很肯定,显得很有信心。我们再没有说话,快步向工作地块走去。

在工作的地头上,领工的宣布:刀没磨好的磨磨刀,不磨刀的抽口烟。少刻,割谷子开始了,3个人一组,一人拿两根垅,割下的谷子往中间的两条垅上放,后面跟有一个老农专管捆腰子。刀磨快了,割着这跑单棵的谷子“刷!刷!”一刀一刀,挺顺溜,也挺快当。由此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也曾跟着大人割过谷子。由于我们那边满垅台都是谷子,在割的时候,一个人就拿6根垅,自个放捆,自个捆腰子。那一刀割下去,不是单棵跑的谷子,而是一大把谷子。要是刀不快,胳膊再没劲,割起来是很吃力的。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在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是各有各的习惯,也是各有千秋的。你还别说,这种割法,我还真的忙活的差不离。有时慢了些,中间的社员帮我割两刀,我也就跟上了。这活还是不经干的,一憩工夫,就撂倒了一大片。挺起腰来,望着那割倒后的谷子地,显得是那样空旷,那样敞亮,劳动的乏累,随着空中飘浮的几朵白云一起飘走了。

歇憩了,有的抽烟,有的抓蝈蝈,有的则把草帽扣在脸上,斜躺在山坡草地上休息。我、可新,还有几个不爱动弹的老社员,就坐在地头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闲唠着。可新默默地捲了一支烟点着后,突然问我:“老吴,你知道‘两千斤’的事不?”“什么‘两千斤’?”我被问住了。

“‘两千斤’就是王忠义的二姑娘”,旁边一个老社员这样补充解释了一句。

我说:“王桂香吧?她不是结婚了嘛,她有什么事?”

可新又狠劲地吸了口烟,说:“她死了!是自杀死的。”

我被这突然的噩耗惊住了,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到今天已经3天了,她是李娟的外甥女,听说李娟和香子的本家大伯王老远,都到香子婆家孙家营子,去处理这件事啦!”

我又追问了句:“你们知道她是为什么自杀的?”

可能是该干活了,可新站了起来,晃了晃头,说:“这里边的内情,外人是说不好啊!”

在开始干活的时候,没注意是谁扔出了一句伤感的话语:“咳!多么好的姑娘啊,说死就死了,真是可惜啊!”

在这后半憩的干活中,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王桂香自杀”这件事。

王忠义是我所在队的一个老社员,他家和我住的就隔两个大门口。他中等个,在瘦削的脸上,眯缝着两个发锈的眼睛。他单薄软弱的身子,和他这五十刚出头的年纪,显得不那么相称。他是农村里那种朴实厚道,不声不哈的老农民。在队里他基本上不怎么干那些上趟子的活,只是干些看门、护青、看场园等轻便活。他的老伴和他差不多,也是干瘦身材,两腮向里凹着,总是病秧秧的,不是头疼,就是心口疼,整天拖着个弱不禁风的身子,磨磨悠悠干着家里的活。她性格敞亮,爱说爱道,虽然也才五十岁,居然竟成了农村里一个善良的老太太了。

两年来,我们两家处的很好,经常走动。玉环和我都把她视做我们的老嫂子,在农村生活中有什么不懂的事,像渍菜、醃咸菜、包粽子啥的,都向她请教。忠义嫂子不仅不厌其烦地指点我们,有时还亲自帮我们干。他们有什么稀罕东西,常常送过来些,说是让我们尝尝;我们做什么好吃的,玉环也都张罗送过去一些。他们有一个儿子,3个闺女,儿子王振东,是队里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也是他们家主要劳动力,由于他在村子的青年中有一定威信,在生产和工作上与我接触的比较多;大闺女王桂梅,早已远嫁外乡;二闺女就是王桂香,还有一个小闺女,叫王桂菊,正在念初中,偶而也参加队里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挣点工分,多少也是家里的一点收入。

王忠义有个毛病,就是爱耍钱,除了过年,过节外,平时特别是农闲时,总是要抽空找上几个人,看个纸牌、摸个大点、推个牌九啥的,虽然都是小打小闹,而且也没听说跑到外边去玩过,但在乡村看来,这总不是正经行道。我们彼此熟了,我曾多次劝过他:“尽量别玩了,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赢谁都不好;再说你的身板又不好,玩长了会伤害身子的”,他眯缝着眼睛笑了笑点点头,可过后还手痒痒,扳不住。他在家里耍钱,我就碰到了一次。

那是七二年春节大年初一早上,按照我们家乡惯例,饭后都要到村里族中的长辈家,和走动比较近的家里去拜年。玉环和我拾掇完后,我们就走出来了。由于他家离我们家近,所以第一个就走进了他们家的大门口。这里的社员家都有个不大不小的小院,在院的正面中间开有大门,用砖石或泥土垒起两个大门柱子,安上两扇木门,上边有个简单的雨搭;有很少几户,还搭起了稍微像点样的大门楼;有些贫困些的家里,安的是用荆条编的一面开的大门。我们刚一拉开荆条门,趴在房门口的大黑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可能是家主人从小块窗户镜中看到了是我们,王忠义夫妇俩先后迎了出来。我发现忠义眼睛红红的,眼圈发乌,神色还有点慌张。我猜想一定是除夕“守岁”,没怎么睡觉,我心里多少还有点埋怨自己,大过年的来这么早,影响了他们休息。可是既然来了,也就不能再回去了,于是我只好笑呵呵地走上前去,抱拳问候:“大哥、大嫂,过年好!祝你们全家快乐!”

“好!好!你们也好!”忠义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让我们往屋里走。

走到房门的时候,忠义嫂说:“到西屋吧!东屋孩子们睡觉还未醒哪”。可屋里隐隐听到东屋有“咕咚!咕咚”响声和脚步声。为避免尴尬局面,我和玉环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再吱声。

我们随忠义进了东屋,忠义嫂一边拿碗忙着给我们倒水,一边啧啧地说:“你看这啊,过年了,咱们没给你们拜年,你们公母俩倒先给咱们拜年来了!”

玉环笑着说:“你们不是我们的老大哥、老嫂子嘛!”

忠义嫂把两个倒满白 开水的碗,放在我俩坐的炕沿边上,说:“你们是城里人,爱喝茶,咱们也没茶,你们就喝点糖水吧!”说着,她拿过一个小瓶,倒出几个小白粒,放在两个碗中,我知道她放的是糖精。当时社会上白糖少,又贵又不好买,所以这里的社员就多用糖精水来招待客人。

我连忙说:“刚吃过饭,一点不渴,你别忙活啦!”因为我们还要走好多家哪,稍坐了一会儿,便从他家走出来了。

过后,可新和我说:“你们去的那天,也就是三十晚上,王忠义父子俩和村里一伙人,整整玩了一夜,在你们进屋时赌局还没散哪!”其实,可新不说,我们也已经看出来了。

在我知道“桂香自杀”的第二天下午,我和玉环便又走进了王忠义的家,表示我们对死者的惋惜,对忠义夫妇遭受丧女悲痛的安慰,并详细地听取了他们对桂香之死的泣诉。

王桂香,如今她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一、二岁,这是个典型的朴朴实实的农村姑娘,一般的个头,结实的身材,在略显红润的脸庞上,缀着一双明亮而略带少女羞涩的眼睛。我第一次走进她家时,她妈妈指着我对她说:“香子,这位就是来我们队安家落户的老吴同志,咱们是邻居了,往后,你就叫他吴叔吧!”

她瞟了我一眼,咧嘴一笑,啥也没说,推门走开了。

忠义似乎有点嗔怪地说:“咱这农村孩子就是不懂事,来个人连句话都不会说!”

忠义嫂接过来解释说道:“她就是这么个性格,从小就这样,在家里外头,都轻易不爱吱声,像个闷葫芦似的。”

我笑着说:“人家不是说,水深流去慢,贵人语话迟么,女孩儿家,稳重点好啊!”

忠义嫂有点半开玩笑地说:“就你们读书人会说话!什么贵人语话迟?!咱这孩子就是闷,我还是喜欢敞敞亮亮的孩子”。

这以后,在生产队集体劳动中,经常能看到王桂香的身影。真像忠义嫂说的,在外面她也不像有些年轻人那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而是埋头干活,绝少说笑。有的姐妹和年轻人,故意逗弄她一两句,轻了,她只是眼睛一抹搭,咧嘴笑一笑;重了,她就故做嗔怪地回你一句:“别发贱啊!你不说话,没有人能把你当哑吧卖了。”

“该!该!你们挨刺了吧!谁叫你们总是欺负老实人啦!”说这话的是共青团员齐小满。此刻有人又哄嚷起来:“好啊!好啊!王桂香这回有帮手啦!”桂香露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们别臭不要脸啊!我才不要什么帮手哪!”桂香的话,听起来有些剌耳,可人们并不怪她,都知道她的性格,知道她心眼不坏,所以也就不把她的这些话放在心上,过后该怎的,还是怎的。有一个时期队里活太累,大劳力都有点要吃不消了,我曾和她说:“你这么干不觉得累吗?要是挺不住了,就歇两天吧!”

她抬起头,把掉到额头上的头发,用手向上撩了撩,说:“怎么能不累呢!可是你看咱们家,我爹岁数大了,身子骨又软弱,干不了多少活,光靠我哥哥一个劳力,家里生活挺紧巴的。我能干就多干一点,年轻人累点不怕,睡一觉,就歇过来了”。

我被她的这种话语所打动,心想,这是一个多么有孝心而又懂事的好姑娘啊!

都说姑娘大了长心事,这心事是深藏在姑娘心里的,王桂香已是20出头的大姑娘了。这天劳动回来,是白天人们的话语挑动了她的心,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躺在炕上怎么的也睡不着啦,索性也就开始掂量起家里和个人的事啦。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尽量多干点,多挣点工分,尽可能多帮助老爹、老妈一些。两位老人拖拉个病身子,撑起这个家门不容易啊!至于自个今后的打算,还真没想过。偶而脑子里闪现过这种想法,自己也是一片茫然。如今有人提出小满是她的“帮手”,乍一听她确实很生气,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竟使她心里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思绪。她想,是啊,有个“帮手”是能挺好的,事事有人帮,那心里该有多踏实啊!而况他们说的这个“帮手”竟是小满。小满人是不错,他要真的成为我的“帮手”,那敢情会很好的。很长一段时间啦,不管是生产劳动,还是参加别的什么活动,她总是要先看看小满来没来;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要看上一眼,她似乎就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满足感。她矇矇眬眬地觉察到小满对她也和对别人不一样,她和小满在一块时,他总是没活找话,和她搭讪着说句话;耪地时她耪的慢了,小满总会帮她接接垅;有人逗笑她时,小满总是站在她这边,替她说话。可能就是因为这些,所以人们才说小满是她的“帮手”吧,他想,哼!说吧!“帮手”就“帮手”,我还想要他做我的永远“帮手”哪!想到这,她感到心里甜丝丝的,脸上热乎乎的,禁不住笑出声来。睡在她旁边的小妹桂菊,被这笑声惊醒了。她仰起头眯缝着眼睛问道:“姐,你笑啥?是做梦吧?”桂香没法回答,便顺着她的话说:“嗯,是做梦啦”。

听这一说,桂菊来精神了,她索性坐了起来,问道:“姐,你做的什么好梦,这么乐?是不是找上好对象啦?”

桂香故做嗔怪地说:“死丫头,别瞎说!快睡觉吧!”

桂菊趴在姐姐胸脯上,仰着脸神秘地说:“姐,咱家今个来了个老婆子,我不认识,说是来给你介绍对象的,她和我爹我妈说了好一阵子哪”。

听到这话,桂香激灵了一下,忙问:“你听清楚了没?”

“没有,我就听那个老婆子说,什么孙家营子,小伙子挺好啥的。我就听这两句,妈就叫我去喂鸡,我就出去了”,桂菊这样向姐姐解释着。

桂香再没有吱声,她的脑子更乱了,她不知道这是喜?是忧?更品味不出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桂香昨晚听了桂菊的话后,心里七上八下,翻来复去睡不好,早上起来迷迷糊糊,像掉了魂似的,她妈问她:“香子,今天不出工啦?”

桂香代答不理地说:“我今天不舒服,不去了,”说完就跑回东屋炕上,随手拽过一个被单,蒙在脸上躺下了。她想睡,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可是她就是睡不着。对象,小伙子,孙家营子,这几个字眼,总是在脑子里闪动着。她又开始揣摩起来,这小伙子长的什么样?他的性情好不好?他能不能像小满那样对待我?能不能像小满那样时时处处做我的好“帮手”?咳!她想来想去,比来比去,觉得还是小满好,她想,对象,我先不找;实在要给我找,我就要找齐小满,不找那个我一点不熟悉不了解的年轻人,可是这话我自个怎么好开口呢!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找桂菊,她在爹妈面前好说话,也敢于说话。于是,她撩开被单坐了起来。恰巧这时桂菊走进屋来。她说:“菊子,你和姐一块上山挖猪菜去!”

菊子犹豫了下,说:“今个我都挖回一筐了,还去啊?”

“去吧!去吧!姐姐脑袋迷迷糊糊的,上山去透透风”。

菊子应了声:“那好吧!”姐俩便挎起一个大筐,走出家门,上山去了。

小姐俩挖菜挺麻利,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就呼拉了一筐菜。桂香指着一块干爽地方,说:“菊子,咱姐俩在山坡上歇歇,说说话”姐俩坐下了。桂香望了望那湛兰的天空上,飘动着一团团的黑云,太阳一会儿钻进去,天黑了;一会儿钻出来,天又亮了,一阵秋风吹来,桂香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她冲坐在她身边正在摆弄一朵小花的桂菊说:“菊子啊,姐问你件事?”

“什么事?”桂菊没有抬头,还在摆弄和察看她手里拿的那朵小野花。

“你说,齐小满那个人怎么样?”桂香直接挑出名字这样问。

“谁?你说小满哥啊,他挺好啊,人聪明,勤快,性情还好,人家还是团员哪!姐,你问他干啥?”桂菊一连串说了这么多个好处,但又不知道姐姐问这个干啥。

桂香没有立即回答,她沉思了下,说:“菊子啊,你是姐的好小妹,都这个时候,姐就和你说心里话吧;我喜欢小满,我知道他也喜欢我,我想和他处对象,你看怎样?”

桂菊被姐姐的这一席话楞住了,她扔掉了手里的小花,瞪着两个大眼睛,瞅着姐姐,说:“可我爹我妈他们和那个老婆子谈的,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怎办?”

桂香说:“那不是刚谈,还没有谈成吗?”

桂菊站起来,迟迟疑疑地说:“我听妈话里话外透露,说谈的差不多了,就差财礼钱还没定下来。在这个时候,你说要和小满处对象,爹妈能同意吗?”

“所以啊,这话姐姐不好开口,才找你啊小妹!姐求你去跟爹妈说,你就说:姐姐现在还不想找对象;如果家里实在要给找,那姐姐就想和齐小满处;她坚决不同意你们给谈的那门亲事!”桂香认真地这样向桂菊交待着。

桂菊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去跟爹妈说说,可他们若是不同意,那怎么办?”

“那你就反复地说,好好地说!这回姐就要借重小妹的本事啦!”

桂菊再没有吱声,挎起筐和姐姐俩一块下山,走回了家。

桂香借上山挖野菜时对自己的婚姻给妹妹说了心里话后,她的思想一直处在惶恐不安的矛盾当中,她既幻想能够得到爹妈的理解,同意她和小满相处;又耽心爹妈根本不管她的心思,硬是做成这门亲事。一天过去了,没有动静;二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回声。这两天来,她虽然也出工劳动,可心里总像是揣着个小兔子,惴惴不安,就像掉了魂似的,无精打彩,更是无声无语了。人们在私下里互相问询着:“王桂香怎么了?是病了?还是有什么心事?”知道信息的老社员说:“她家正在给她说对象哪!怕是不太愿意呗!”

第三天,桂香没有出工,早饭也没扒拉一口,就回到自己屋里躺下了。忠义嫂问桂菊:“你姐怎么啦?”

桂菊撒谎地说:“我姐说她脑袋疼,心里不好受”。

当妈的怎么能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啊,她这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啊。她赶紧拾掇完碗筷,擦了把手,脱下围裙,就到女儿屋里来了。她轻声问道:“香子,你怎么啦?妈给你打个鸡蛋吃啊?”桂香没有吱声,干脆把头扭了过去。忠义嫂耐心地细声说:“香子,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桂香没好气地冒出了一句:“我不吃!”

忠义嫂被呛的好一会没说话,她摇了摇头,咳了一声,说:“妈知道你的心事,菊子已经跟妈说了,可是那不行啊!你爹坚决不同意,妈也是没办法啊!再说了,小满那孩子是不错,可是他的家不行啊,过的比咱们家还紧巴,他们能拿出那么多财礼啊?人家老孙家为了娶你,给你治办的东西不算,另外还给咱家送来一千斤小米和一千元钱,你想想,这对咱们家是多么大的帮助”。

听到这,桂香呼的坐了起来,一脸怒气地吼道:“啊!那你们这是把我卖了啊!”

面对女儿的怒火与责怪,忠义嫂没有发火,她还是柔声地说:“香子啊,别说的那么难听,爹妈还不是为你好,想给你找个好人家。这个老孙家,日子过的不错,小伙子也挺好,咱们这条件,还想找什么样的?!”

桂香还是不退让地说:“我没说他条件不好,那小满条件也不是不好么,我就是想找个我看中的,我合心的”。

“孩子啊,咱们是乡下人,不能像人家城里人那样,可以自个去自由,自个选对象。咱们这山沟沟里,多少年来,不还都是家里做主,老人说了算嘛。这一家一户的不也是都过得挺好嘛”。忠义嫂还是这样耐心地不厌其烦地劝解着。

桂香还是没有被说服,可她的火气已经不是那么大了,她嘟囔着:“乡下人怎么的?乡下人就不能自由啦!这城里乡下不都是一个政策么!”

“政策倒是一个政策,可咱们这地方穷,多数人还没像城里人那么开通,还不能完全像城里人那样,也许多少年后咱农村也会像城市里那样吧。”忠义嫂尽自个所知给女儿解释着。

桂香没有吱声,她的胸脯起伏着,猛地一下抱住了妈妈,“妈呀!”一声哭了出来,哽咽地数叨着:“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家,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一点也不知道,让我一下子就到那里去,和他们在一起,我真有点害怕呀!”

女儿的眼泪,引起了妈妈的伤心,忠义嫂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用手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安慰着说:“孩子啊,不要怕,女孩儿家早晚也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好闺女,听妈的话,你爹那么大岁数了,身子骨又不好,可别惹他生气了。打起精神来,明天老孙家就要把财礼送过来了,人家还打算让媳妇早点过门哪!”

桂香是真的被妈妈说服啦?还是屈服于那无形的压力,反正她没有再说话,这门亲事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孙家营子位于毗邻案板沟的另一个大川里,与柴禾栏子隔一道山梁。要是翻梁走山道也就是十二、三里路,要是绕弯走平路则有三、四十里的路程。孙家营子有七、八十户人家,姓孙的是一大户,占户数的近一半。从经济状况看,这里和柴禾栏子差不多,也是属于不富裕的贫困村。和忠义结亲家的老爷子叫孙长有,50多岁身板还挺硬朗,由于他过日子精细过度,近乎吝啬,勿论是对内对外,哪怕是一分钱,他也会把它抠出黄水来。所以人前背后都叫他“孙老抠”。老抠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孙喜发,已自立门户,分居另过;二儿子孙喜旺,就是给桂香说对象的那个25岁的小伙子,个头不高,脸盘挺大,黑红色的脸颊上,两个大眼睛滴溜溜乱转。他人还算精明,很会算帐,曾一度充当生产队的保管。由于他有一个致命的毛病,那就是耍钱,只要他手里有钱,有人一撺弄,他心里就痒痒,就不顾一切地去耍,去赌。自己腰里那点钱输光了,就打保管的队里钱的主意。就是因为几次动了队里的钱去赌博,尽管数额不多(因为队里穷,根本没多少钱),却引起群众的不满,被拿掉了保管的差事。也正是由于他爹老抠知道他这个毛病,所以把钱抠的挺紧,心想:你兜里没钱,我看你拿什么去耍!

这一时期,由于家里正在张罗给他说媳妇,老太太也嘱咐他:“喜旺啊,你可老大不小啦,别再耍钱啦!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可是个好姑娘,要是叫人家知道你爱耍钱,亲事黄了,你可就找不着这样的好媳妇啦。”

喜旺自然是听妈的话啦,说媳妇这是好事,就是妈妈不说,他每天也是只顾乐了,也就没有心思去想耍钱的勾当了。老抠的小闺女叫喜莲,也已十八、九岁啦,还在待嫁闺中。

人们都说,庄稼院有两件大事,一是给儿子娶媳妇,二是张罗盖房子。而在这贫困的山区,无论是柴禾栏子,还是孙家营子,给儿子说媳妇,不仅是大事,而且是最难的事。道理很浅显,富裕地方的姑娘,谁都不原嫁到这里来受穷;本地方的姑娘,又都想跳出这个穷地方,嫁到富裕地方去。这样一来,就苦了这里的小伙子,二、三十岁了还找不着对象,硬是成了“望媳生叹”的“光棍汉”。所以,在这里,媳妇是最精贵的,女孩子成了“香饽饽”,就连那些有残疾、甚或是呆傻的只要你肯给,都有人家要。你政府给不给登记没关系,他根本不走这一“关”。因此,你想说上一个不错的媳妇,不花上一笔钱,那是办不到的。

孙长有,当人们叫他“孙老抠”时,他总是和颜正色地和你说:“这天上不掉钱,地上不长钱,可给儿子娶媳妇要钱,盖房子要钱,我们就靠劳动挣这点钱,不抠着点,行吗!”他常说,这给儿子说媳妇,是要花大钱的,谁家养那么大的闺女,能白给你啊!他这些年,还真是没白抠,总算是积攒下一点钱。当有人给介绍王忠义家这门亲事时,他们家是十个头的愿意。可当介绍人提出姑娘要2000斤小米、2000元钱的财礼时,老抠是有点犹豫了,一下子要他拿出这么多钱,他实在是拿不出啊!经过介绍人的两边说合,最后把财礼钱降为1000斤小米、1000元钱现金。老抠从亲戚和一家当族中拆当到一些钱,凑足了财礼数送了过去,这门婚事算是定了下来。老抠有他的打算,我不还有那么大的闺女嘛,给儿子娶媳妇花的钱,我要从聘闺女那里找回来,反正我是不能赔本的。也就是因为王忠义聘闺女要了这“两个一千”的财礼,人们就把桂香这个二姑娘、二千金,戏称为“两千斤(金)”啦。

在桂香出嫁的头一天晚上,忠义家的东屋来了不少女人,除忠义嫂和菊子外,还有本家婶子、李娟,邻居振生嫂,及班大班的姐妹们,她们是来为桂香出嫁送行的。桂香眼泪吧嗒地低着头坐在炕中间,坐在她旁边的忠义嫂正在劝慰她:“香子,女孩儿家迟早总是要离开妈、总是要嫁人的。这结婚是女人一生的大事,应该高兴,不要难过!以后,你也要生儿养女,挑家过日子的。”

“可不是咋的,这女人啊,都得有这一回,将来你也会当妈妈的,乐呵点,别哭丧个脸,给他们看看,咱老王家闺女不是孬种!”本家大婶从旁插嘴这样说。

邻居快嘴嫂子大声大气地说:“我说香妹子啊,你过门后要硬气点,别叫他们挟住,要把男人看紧了,防止他跑臊、耍钱啥的。”

“就像你那样,把振生哥挟制得咪咪的”,一位小姐妹这样掲了她一句。

快嘴嫂得意地样子,说:“那怎么的,要管紧他,还不给他气受,他就会乐呵呵地干活,不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啦!”屋内传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那位本家大婶冲着振生嫂说:“就显你能个儿,把男人管得死死的。人家桂香出嫁前,你也不给说点好的,竟教起你管男人的那些招法来了。桂香,你别听她的!咱不能放熊,也不能太张扬了,还是要好好对待男人嘛”。

听了大婶的话,振生嫂不但没生气,反倒乐呵起来了,说:“我这是在向香子妹传授经验么!唉!我说两位婶子,你们可想着,明早香子上车前,要给香子衣兜里揣上一些钱,到婆家下车前,要他们按着你带的钱数,如数配齐,这叫“成双成对钱”,配不上不下车,这可是这边的一个令。我那时到婆家门,我揣的钱,他们配不上,我就硬是没下车。没办法,他们只好东挪西借,好歹把钱凑齐了,我这才下车“。

“嗯,这倒是个事,她嫂子要不提,我倒真有点给忘了。那么揣多少钱呢?”

忠义嫂这样询问着:有的说100、有的说200,还有的说80,忠义嫂说:“老孙家娶这门亲,花不少钱啦,别揣太多了。我看就揣‘80’吧,这既是个吉祥数,又是适应社会上说的喜事“双数”嘛”。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李娟发话了,她说:“大姐啊!明早你给香子煮几个鸡蛋、烙几张粘糕饼,让香子尽量少喝水,这迎亲的路程有三、四十里哪!省得在路上找厕所。”

振生嫂又喊起来了:“对呀!还是她小姨想的周到,这新媳妇在迎亲路上要拉屎撒尿,这话也不好说,也叫人笑话啊!香妹子啊,嫂子还告诉你,过门后你自个要留个心眼,攒点小份子(即私房钱),将来自个花方便”。

忠义嫂看了看外面,天已经很黑了,时候是不早了,就冲桂香说:“香子啊,你要出嫁了,你娘家这么些亲人们,都在关心你,嘱咐你好多话,你要记着,你应该好好谢谢大家!”

桂香抬起了头,两串泪水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她似乎想张嘴说点啥,可还没等说出来,头又低下了。她分明是又哭了。

忠义家这一宿都没睡多少觉,天还没亮,忠义嫂就起来了,忙着烙粘糕饼、煮鸡蛋,又给家人做了锅粥。随后,忠义和振东爷俩也起来了,顶着星星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接着,忠义从三截柜里找出块红布,爷俩把它挂在了大门上,闺女出阁么,图个喜兴。他刚把这拾掇完,桂香的小姨李娟和邻居振生嫂也来了,她们和桂菊一起帮助桂香穿嫁衣。待天放亮时,这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早上,天乌突突的,太阳从云层中透出个亮点,还不到7点吧,迎亲的车就到了。这是两辆3套挂的胶皮轱辘车,车廂铺着苇席,头车上还用苇席支起个凉蓬,在凉蓬前部披上一条红色的彩带,马头上都扎上了红布条,所有这一切都显现出喜庆景象。在一阵炸炮“叭!叭!”声中,车停在了忠义家门前。忠义夫妇、李娟和两个队的队长迎了上来,一帮小孩子在猫腰拾捡没有炸响的小鞭,街坊邻居、老老少少的乡亲们,把喜车围了一大圈。按照礼节,新姑爷喜旺上前拜过岳父、岳母,感谢他们为自己养育了一位称心的妻子。而后,两位老人则端给姑爷一碗红糖水,寓意他们小俩口的生活越过越甜。

这时,由两位亲人:妈妈和小姨的陪伴下,身穿嫁衣的桂香从屋里慢步走了出来,在亲人的招呼下,上了头车。新姑爷和婆家来的迎亲客人,上了第二车。这时,装扮一新的娘家两辆大车,也赶了过来。一车拉着娘家的陪嫁:一对箱子、两床被褥、两个衣包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另一辆则拉着娘家送亲的客人,8点钟,太阳从乌突突的云层中钻了出来,把和煦的阳光,洒在这金秋的大地上。在又一阵的鞭炮声中,迎亲送亲的车辆开动了,在众多乡亲的凝视中走出了村,沿着来时的迎亲路,向孙家营子走去。

当我们问到桂香在自杀前有什么反常情况时,忠义嫂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窝里滚动着。她稍稍平静了下,又继续给我们说。

“香子这孩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对这门亲事,压根儿就不同意,开始我们左说右劝,她硬是不点头。后来我们就用‘你爹身体不好,别惹他生气’的话,给她施加压力,香子同情和爱护她爹,才算勉强同意了。香子是怀着无奈和委屈思想上车,嫁到老孙家去的。

她出嫁3天回门的时候,看情绪就不太好,我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老爷子‘太抠’,把她在酒席桌上点烟,敬酒时收的财礼钱,都给要去了。还说什么‘娶你花了这么多钱,家里欠了债,这钱你不能留着。’

我劝她:“要就要去了吧,现在家里就剩喜旺他哥一个啦,将来老人没了,这家里还不都是你们的”,

她不满意地嘟囔着:“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哼!谁家办喜事,新媳妇的装烟钱不都是归媳妇啊?!”

她满月回娘家的时候,情绪就更不好啦,一进门就扑到我的怀里哭起来了。我问她:“孩子怎么啦,有什么委屈和妈说!”

她说:“妈呀,咱们受骗了!”

我说:“怎么受骗啦?”

她说:“我从这回去后,一进门我就楞了,新房里除了咱家做的那两个箱子,什么都没有了。”

我问喜旺:“咱这家具都那去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那家俱不是咱们的,是从村里一个新结婚的家里借来的,当时讲只借3天,这不到期了,给人家送回去啦。”

我一听就火了,说:“你们这是欺骗!是骗婚!”喜旺表现还不错,他直门道歉,说家里结婚一下子花这么多钱,实在是没钱置办家俱啦,以后咱们有钱啦,一定再置办。

可你猜老爷子怎么说?他说:“什么骗不骗的,当老的办你们这个亲事,钱花的够多的了,还都得给你们置办的那么齐啊!以后你们自己有钱,就自个置办,没钱,置办不来,怨你们没能耐”。

那老太太说的更难听,说什么:“什么骗婚不骗婚的,别说的那么难听!骗了又怎么的?反正你也跟我儿子睡觉了,生米做成熟饭了。告诉你:你当媳妇的日子长着哪,别那么不知好歹!”。我听了也很生气,这老婆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话也太伤人啦,等多咱我去,我和她好好理论理论,怎么他们欺骗咱们还有理啊!我劝闺女消消气,说:“这农家小户,一下子办事花这么多钱,又欠了些债,心情不太好,说话难听点,你当媳妇的,就别太计较了,慢慢也许会好的,和老人还要好好地处嘛!她住了10多天吧,我们说着劝着,她情绪好了些,就回去了。

那是第二年正月下旬,回来时情绪很坏,还带回两个大衣服包。我问她:“你回娘家,还带那些衣服干啥?”她气呼呼地说:”不过了,我要和孙喜旺离婚!”

“干么呀,动不动就要离婚!消消气,在妈这多住几天,有什么事和妈说说。”我这样说完,就忙着张罗去做饭。

晚上,我看她气平和些啦,我和菊子俩坐在她的跟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和妈说说吧!”她气愤地和我讲了起来:

“那是春节的三十晚上,喜旺和我说:”桂香啊,你看这过年了,几个哥们邀我去玩玩,说实在的,从你过门后,我还真的一次未玩过,这回我想去玩玩“

我说:“今天可是三十晚上,这可是我第一次在你们家过年,你要觉得合适,你就去呗”。

他说:“那是,我也是这么想,年三十晚上,我应该在家和你一块过。可是那些哥们直门将我,说我离不开老婆,所以我赌气一定要和他们玩玩,看他们还说不说我!”

我就说:“那好啊,只要你爹妈没意见,你就去,我不管”。

他又嘻皮笑脸地和我说:“可我没钱啊,你借我些吧!以后我有钱了再还给你”。

我寻思挺大个男人,太卷他面子也不好,就瞪了他一眼,说:“就这一回,只要你以后好好劳动,两口子,什么还不还的”,就给了他100元钱。他嫌少,央求我再给他些。于是我就又给了他50元钱。好啊,他拿这150元钱走了,三十晚上一宿没回来。大年初一,又耍了一天,到晚上,他蔫了吧唧、灰头涨脸地回来了,我和他说话,他也没搭理我,扒拉几口饭,就呼呼睡起来。第二天早上睡醒了,我没好气地问他:“怎么的,你不要命啦!整天连宿的干”。

他说:“开始我赢了些,我想回来,人家不让,没办法,我就又干上了。结果我输了,我又想往回捞一捞,又干了一天,也没能捞回来”。

我问他:“那你输了多少?”

他说:“输多少?开头赢的那些输回去不算,连老本都输光了”。

我乍一听,是挺生气。可又一想,这耍钱总会有输有赢,要是赢了就高兴,输了就不愿意,那不等于鼓励他去耍嘛。想到这,我说:“好啦,输就输了吧,只要以后不再耍啦就行啦”。

他当时表示:“好,听你的,以后不再玩啦”,这个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是正月十五前几天吧,他又犯瘾了,说是有人找他,要出去玩,还要和我借钱。我没给他好脸,气愤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脸,你不是说不耍了么,怎么又忍不住了呢?你要是不往好道走,你就去!钱,我没有;就是有,也不能拿给你去耍钱。”听我这一说,他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啥话没说,就出去了。

有三四天吧,他出来进去,和他说话,也不爱吱声。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心想,憋他两天,稳当了,人们不再找他,也就好了。可是在十五夜间,他出去又一宿没回来。我还在纳闷,他兜里没钱,怎么能又耍了一宿呢?偶然间我翻箱子里的衣服包,发现我夹在衣包里的200元钱没了。这几天根本没人到过我的屋。这钱肯定是被他偷拿去了。我气的不行,第二天他回来,我问他:“我这箱子里的钱,是不是被你偷去了?”

他开始不承认,我问急了,他还犯起横来,说:“就是我拿了,老公拿老婆的钱,犯不了法,你能怎的?!”我和他吵了起来。他骂我是“泼妇”,说我“攒小份子是有外心”,不让他花是“留给野汉子花的”。我气急了,上前和他理论,他薅住我的头发就打,我哭着喊着。

他妈妈听到过来了,对他的儿子不但不说,不责备,反倒解恨地说:“看你不是好张狂的,‘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这媳妇不打就不行。我们那时当媳妇,哪像你们这样对待自己的男人!”

我质问她:“那你儿子打老婆就对啊?”

你说她说什么?她说:“他打老婆不对,那你和男人又哭又闹就对啊?”

我说:“他不偷我钱去耍,我能和他哭闹吗!”

这老太太硬是不讲理,说什么“男人拿老婆钱那不能算偷;耍钱不对,好好劝劝说说,要他下回不耍就行呗,为什么这么闹”。

面对这个不讲理的儿子和老婆子,气的我没法和她们讲下去了,也讲不出来了,晚饭我也没吃,夜间一宿也没有睡觉,我想好了,也看透了,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不会有我好果子吃的。

第二天早饭后,我就正式提出和孙喜旺离婚。孙喜旺没说啥,看样子不那么愿意。

可老爷子先发话了,“哼!离婚,没那么容易,你是我们用1000斤小米、1000元人民币买来的,要离,行,这小米和钱要如数给我们退回来,我们给你置办的结婚用品花的钱,也都要一块算清给退回来”。

老太太说的更绝,她说:“是啊,我们同意离,你回去和你爹妈说好,把财礼钱和结婚花的钱,都给我们退回来。有这些钱,用不了多久,我们照样给我儿子娶上一个大姑娘。”

说到这,桂香已是泣不成声了,她哽咽着和我说:“妈呀!你说,这样的婚姻,我还能维持下去吗?!这样的人家,我还能继续呆下去吗?!再呆下去我还能有活路吗?!”

女儿是妈妈的连心肉,听到女儿的哭诉,想到女儿的境况,妈妈的心都碎了。

她妹妹菊子,陪着姐姐哭,气愤的不得了,发狠地说:“妈,你和咱爹说,让我姐坚决和他们离婚,绝不能再和他们过了”。

听了香子的诉说后,当妈的,既为女儿的境况和遭遇,感到痛心和难过;又感到事态严重,心里没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饭后,我拽着香子一起,又把情况和她爹忠义讲了,问他怎么办?忠义听了也很生气,说:“孙长有这两个老家伙不是东西!”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媳妇,并说抽空去趟孙家营子,和老家伙理论理论。对桂香提出的离婚,他表示:不同意,他对桂香说:“香子,别动不动就要离婚,这举家过日子,哪能没有磕磕碰碰的,你抓挠他,他打了你几下,这也算不了什么,还不到非离不可地步,喜旺不也是不愿意离么。和老人合不来,你们可以分出去单过么”。

忠义说到这,桂香插进话来:“孙喜旺他耍钱,输了就偷家里的钱,这样的人我怎么和他过日子啊!”

忠义不以为然地说:“你别把这个事看的那么重,喜旺他又不是老耍,逢年过节,偶而玩玩,也在情理之中。他背着你拿钱,是不对,可这也不能算偷。以后你们自己过日子,他知道生活的难处,你把的再严一些,他没钱,自然也就不耍了。”

我觉得忠义说的对,有道理,就也插话劝慰她:“香子啊,你爹说的对,这两口子吵架没有隔夜的仇,我看喜旺对你还可以。致于拿你的钱,打了你几下,过去就过去了,别太计较了。回去和喜旺好好说说,好好过日子。和老人实在合不来,我看就像你爹说的,你们分出去另过,就别提什么离婚啦”。

桂香听到这,心里似乎凉了半截,自己的难处,爹妈不理解:自己的想法,爹妈不支持,委屈的她一下子哭了起来:“妈呀!不是女儿不听你们的话,事儿不像你们说的那样,那老爷子、老太太把话都说绝了,在这个家里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不离婚,我不被他们折磨死,也得气死啊!”

听过女儿的哭诉,目睹孩子的悲伤,我的心对离婚也有所动。 我意迟迟地说:“这要离婚,财礼得退给人家吧?”

听妈这句话,桂香心里似乎一亮,她赶忙说:“爹,妈,财礼钱退就退吧,往后我会努力劳动,给你们挣回来的。”

这时,忠义显然是不高兴啦,他板着脸,锁紧了眉头,大声地说:“这不是退不退财礼的事,这离婚,名声不好,人们会认为你是有什么错,被婆家不要了,咱们老王家几代人了,就没有过离婚的姑娘,不管你们怎么说,这婚是不能离!”,说完抺身下地,门一摔出去了。

忠义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香子头上,从头顶凉到脚跟。她绝望地扑到我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来安慰她,无奈的我,只是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嘴里不停地叨咕着:“香子啊,别这样!香子啊,别这样!”

就在第二天,求助无望的香子要走了。我和菊子俩把她送到了村头上。菊子和我,一人拉住她的一支手,我默默地看着她那满是忧伤而憔悴的脸,不知用什么话语能帮助她驱散心中愁云。

菊子恨恨地对姐姐说:“姐啊!别怕,你若是在家里呆不下去,就回娘家来住,不给它回去,看他老孙家能怎的!住下后,再慢慢和爹说。”

香子的泪水,像脱线的珍珠一样,从脸颊上淌落下来,她没有说啥,挣开了两个被拉住的手,头一扭,便凄凄怆怆地走了。我和菊子俩怔怔地呆望着走远了的香子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庄稼地的毛道中。

也就是香子回婆家不到半个月吧,这一天也不知怎的,我总是恍恍惚惚,心神不宁,总觉着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深秋时节,早晚凉了,昨晚下了场小雨。今早显得更凉了,一场秋雨一场凉么。我刚推开房门,就听大门外有人喊:“王忠义家是在这住吧?”

听到动静,大黑狗汪汪地咬了起来,我赶紧走了出去,说声:“是啊,你是哪的?”

来人答:“我是孙家营子的”。

我一听是孙家营子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罩上心头,赶忙往前走了几步,问:“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孙喜旺媳妇她出事啦,让你们赶快去人看看”。

“啊,出什么事啦?”

“你们去了就知道了,我走啦”,来人连院都没进,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报信的人走了,我脑子乱哄哄的,反复在猜想着“出事啦。出什么事啦?怕不是”… …我不敢想下去了,饭也顾不上做了,赶忙叫醒了忠义。不久前还在闺女面前叫硬的忠义,此时也慌了起来。他喊醒了振东:“你快去叫你大伯和可新,再叫上你小姨,说咱家有急事,要他们立马就来!”

被召唤来的和闻讯来的,有忠远大伯、大娘、孩子小姨李娟、可新队长和振生大嫂,他们听我讲了情况后,似乎心里都明白出了什么事,但嘴里却谁也不愿说出来。

忠远和可新都说:“管它什么事的,咱们娘家得赶快去人,我叫他们套车去。尽谁去?准备下”。

我说:“还都没吃饭哪!”

忠远说:“还吃什么饭,没工夫啦,在路上买点吃算了,别耽误了!”

车,套出来了,我本想不让忠义去,怕他着急上火,可他却不肯,好吧,那就让邻居帮助照看一下家,我们都去吧。同去的还有忠远大伯、大娘、李娟、可新和振生大嫂,坐上大车赶往孙家营子。

心急似嫌车走的慢。车上的人谁不想一步就跨到孙家营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个不愿说出来的想法。车跑的还真不慢,马背上已经冒出了热气。也就是10点钟左右,车就来到了孙家营子老孙家大门口。在门口,在院内,都站着一些人,在“叽叽喳喳”议论着。门口有人向院里喊了一嘴:“来人啦!柴禾栏子娘家来人啦!”

院内立刻静了下来,喜旺沮丧地从屋里出来,迎了上来。

忠远瞅了他一眼,问道:“桂香在哪?”

“在东屋”,喜旺的声音很小,只有靠近他的人才能听清。

忠远、忠义走在前头,径直向屋内走去,一迈进东屋门槛,就看见了停放在堂屋地上蒙着块白布单的尸体,忠远和忠义俩走上前去,把白布轻轻的揭开,露出了桂香那憔悴而煞白的遗容,忠义一下子抚在了桂香身上,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孩子啊,你为什么这样啊?!”

此时走在后边的忠义嫂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扑在桂香的遗体上,号啕大哭起来:“妈的好闺女啊,你为什么要死啊,是谁逼的你走上这一步啊?!”随即忠远大娘、李娟、菊子、振东、振生大嫂,也都围着桂香的遗体哭了起来。娘家人哭声一片,在场的乡亲们也都唏嘘不止,潸然泪下。

猛的“扑通”一声,忠义嫂背过气去,倒在了地上。人们手忙脚乱地把忠义嫂扶了起来,李娟、菊子不住地呼叫着:“姐呀!姐呀!”“妈呀,你醒醒!妈呀!你醒醒!”悲伤过度的忠义嫂,终于“噢”的一声,缓过气来:“香子啊,妈对不住你啊!妈不该让你嫁到这家来啊!妈后悔啊!是妈的不是啊!”她继续数叨着哭着。

哭声稍稍停了下来,忠远历声质问喜旺:“喜旺,你说说,桂香是怎么死的?”

喜旺喁喁喃喃地说:“她是喝、喝那个耗子药死的”

“她什么时候死的?你们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抢救?”

喜旺说:“她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还一块吃的饭。睡觉前她把未上身的衣服找出来,我问她,你把这些衣服倒腾出来干啥?她说,这屋子潮,拿出来晾晾,我没在意,后来我就睡着了。待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没有动静了,我点上灯,把爹妈找来,发现她穿的立立整整,已经没气了,所以也就没往医院送”。

忠义怒气冲冲,指着喜旺说:“你去把孙长有这个老傢伙找来,是他逼死了我的女儿,现在他倒不朝面啦!”

带着满脸泪痕、披头散发的忠义嫂走了过来,指着喜旺骂道:“就是你爹和你妈这两个老东西,逼死了我女儿!让他们滚出来;我要向他们讨还我的女儿!”

屋里哭了一阵,吵骂了一阵,可桂香的公婆――孙长有两口子,却一直没有露面。

一会儿,外面走过来两个人,一个自称是喜旺的本家叔叔孙长富,一个自称是喜旺家所在生产队的队长,两个人热情地和忠远、忠义打招呼,说:“你们起个大早,没吃饭,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是又饿又累啦,我已经告诉他们,准备好了早饭,大家消消气,压压火,过去吃点东西,摊上什么事也不能不吃饭啊,有什么话,咱们饭后再说。”

忠远对忠义说:“那咱就过去吃点东西,不能总是饿着肚子啊”,忠义和忠义嫂,都说吃不下去,不想去。忠远大娘和振生大嫂劝说着:“去就去吧,吃不下东西,喝点饭汤暖暖身子也好么”,可忠义嫂硬是不去,她说:“我要在这多陪我闺女一会儿,以后我就陪不着啦”于是也只好把她留下,忠远、忠义等在来人的引导下,向孙长有家的东院走去。

就在忠远等娘家人吃东西的时候,孙长富又领进一个中年人,他的长相很像喜旺,只是比喜旺略高了些,长富冲忠远介绍说:“他叫孙喜发,是孙长有的大儿子,孙喜旺的哥哥;还有我们的队长周玉山和我,我们3个,就算是婆家的代表吧,和你们这娘家人,就在这里吧,那边人挺乱的,两下把话,说一说;把事,议一议,你看行不?”

忠远点了点头,说:“那好!菊子,你和你大娘、大嫂照顾一下你妈,剩下的人,就留在这里。”

菊子她们走了,屋里静了下来。可新卷了一支烟,划火点着后,把火柴吹灭,说:“我先说,我是桂香娘家生产队的队长,叫陈可新,我有点纳闷,老孙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做为一家之主的孙长有,为什么一直不肯露面,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孙长富瞅了下孙喜发,说:“喜发,你说说你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朝面?”

“是这样,我爹他有个老毛病,就是气喘,一冷,一累,着急上火,就犯,犯了就上不来气。这回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下子就把老爷子给打倒了,他着急上火,上不来气,早上一点东西也没吃,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哪”。孙喜发这样解释着。

孙长富接着说:“你们大家知道,孙长有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孙老抠,他恨钱如命。现在他们家摊上这挡子事,闹了个人财两空,你们想,他能不着急上火,心里能好受吗!不病倒才怪呢”。

憋了一肚子气的振东终于暴发了:“我是王桂香的哥哥,我就不相信,你们不给她气受,不逼迫她,她活得好好地会去死!所以我妹妹的死,你们老孙家是要负责任的。你们要是不说清楚,咱们就要找个地方说道说道”。

李娟也开口啦,她说:“我认为王桂香的死,老孙家是脱不了干系的。桂香几次回娘家,我都听她说,孙喜旺耍钱,两口子吵架,老公公、老婆婆,不但不管,不劝解,反而责备媳妇,对媳妇恶语相加。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要去死呢?!”

此刻,忠远补充介绍说:“她叫李娟,是桂香的小姨,是我们大队的妇女主任”。

孙家一队队长周玉山咳了一下,说:“对于老孙家发生的这档子事,不光他们家感到悲伤和难过,我们孙家营子的社员也都为之伤感和惋惜。我应该算是个局外人。在这里我也说几句,这举家过日子,老老少少,吵架拌嘴,磕磕碰碰,谁家也是免不了的,这也不能算是谁逼谁,谁成想竟发生了这种事情呢?!好端端的一个人,没了!娘家,痛心,难过。婆家,也同样痛心,难过,一点也不比娘家差,他们家这是人财两空啊!”

说到这里,他也低头卷了支烟,把烟尾巴甩掉,点着了,又继续说道:“这种事,不管是桂香娘家也好,婆家老孙家也好,谁家也不愿发生,谁家也没想到会发生。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看我们两头都要压压火,节节哀,冷静地把它处理好,当前最重要的是商量如何把王桂香的后事处理好,天头还没有冷,尸身不能这样在家放着,放长了会变坏。我和老孙家他们商量下,从昨晚前半夜算,明天就是第三天,就把她安葬了,入土为安嘛。看看娘家人还有些什么意见和要求!至于话还没有说完的,事后两头还可以继续说么。

经过在场的两下议定:根据家人的要求,要有一口像样的棺材;把结婚时做的还没有穿的衣裳,再给桂香穿上;明天必须等娘家人来了,满意了,才能安葬;根据老孙家提出,现在各家的老坟都深葬放平了,按当地惯例,在政府允许的山上或荒坡上给予安葬。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的结束了,她孤伶伶的呆在远离家乡父母的一个荒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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