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孟凡雪离了场院,拐进村子,远远地就看见她家屋后头坐了个人,仔细一瞧,是北邻的三婶子。   

  三婶也认出了她,老远就站起来打招呼:“哟,天宝他妈,今天星期天还去上班了?”没等孟凡雪应声,又连连招手道,“来来,快过来,你兄弟媳妇给我买了个褂子,恁花哨,你给我看看能穿出门去不?”   

  孟凡雪没好意思说场院里还有活儿,自己是来家换鞋的,答应了一声,便紧走了两步跟着三婶进了她家。   

    一会儿三婶穿着件玫红绣花的小薄呢上衣从屋里出来了,孟凡雪一见,忙上前给她整理了下领口,连声夸道:“三婶,俺弟妹眼光真不错,好看,真是好看。”   

  三婶哈哈笑道:“你说好看就好看,这条街上就数你会穿衣裳……”话没说完,三婶子使劲嗅了嗅鼻子,“天宝他妈,你喝酒了?”又闻闻,肯定地说,“没错,是喝酒了,喝得还不少!”   

  孟凡雪赶忙后退了两步,往手上呵了几口气闻了闻才说:“还真是有个酒味呢。这不教师节嘛,中心校的领导和园里的老师们一起吃了个饭……”   

  “哦,对对,可不是嘛,好几天前我那孙女儿就催她妈给她买什么卡片,说是送给老师过节。”三婶一面说,一面往屋里让,“别在院里站着了,快进屋坐会儿。”   

  “不了三婶,场院里还有豆子没轧完,我是来家换鞋的。”孟凡雪边说便往脚上一指,“高跟鞋没法在场院里干。”说完转身便朝外走。   

  “咳,有活没干完你咋不早说,白让你耽误了这会子功夫。”三婶送出门来,歉意地摆摆手。   

  孟凡雪这还是第一次喝白酒,而且真是喝了不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竟有那么大的酒量。她摸摸自己的脸,有些热,但她知道她喝酒不怎么上脸,所以刘长江也很少看出自己在外面喝过酒。她又呵了几口气闻了闻,皱着眉头暗想,一个庄户女人一开口满嘴酒气,还真是好说不好听。又想,幸亏和那娘俩隔得远,不然,那封建婆婆还不定咋往坏了想呢。   

  来到自己的家门口,门锁着,公公不知哪儿遛弯去了。孟凡雪摸摸口袋,坏了,钥匙还放在场院边上的包里呢。再跑一趟吧,一来二去的半个小时就过去了,不换了吧,穿着高跟鞋在场院里干活还真是不得劲儿。   

  心里一着急,孟凡雪感觉到头一阵晕乎,心里说,看起来这酒还挺有后劲儿呢。   

  孟凡雪坐在大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定了定神,又伸出拇指摁揉了几下太阳穴,然后张开了眯着的双眼。就在这时,就见一个小巧的身影从胡同口一闪而过。   

  “天骄!”孟凡雪喊了一声。   

    半分钟过去了,却没见到天骄退回来。孟凡雪只当这孩子没听到,失望地站起身,再扭头看向胡同口时,却见天骄正探了个脑袋冲她笑。孟凡雪忙招手示意让他过来,这孩子就一步三蹦地直跳到了她的跟前。   

  天骄今年刚六岁,是现任村长刘长民的小儿子。这孩子长得浓眉大眼,人见人爱,可就是不会说话。听前街的老秀才魏德昌说,这是因为他家里人给他把名字起得太大的缘故,一个乡间的孩子哪能称得起天之骄子的名号呢!这话有人不信,反驳说孩子一出生就铁定是个哑巴,就是叫他狗剩铁蛋他也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和名字根本挂不上钩。可也有很多人对这话深信不疑,再有了新出生的孩子都颠颠地来找魏秀才给取名,其实倒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图个吉利。久而久之,魏秀才的名头也比先前更大了。   

    刘天骄就在孟凡雪所在的幼儿园里上学,而且就在她们大二班。这孩子虽然嘴巴不会说话,耳朵却灵光得很,心眼也好使,在班里很得孟凡雪和俞老师的喜欢。   

  孟凡雪拍了拍刘天骄的小脑瓜,弯下腰把两扇大门下的一块横门挡板取出来,指指下面的空隙作了个往里钻的手势,又俯在天骄的耳朵上说了句什么,小孩子便极麻利地从底下钻了进去,很快就将一小串钥匙从里面递出来。孟凡雪高兴地接过钥匙开了大门,又打开屋门,从冰箱里拿出一支老冰棍递给天骄,这孩子就咿咿呀呀地哼哼着,然后还像刚才那样一步三跳地跑了。    

    当孟凡雪换上了下地的衣服和鞋子,重新来到场院里的时候,刘长江和他的老娘早就把豆秧压完了,拖拉机也开到了场院外面。男人两手叉腰站在场里抽烟,驼背婆婆正在翻挑那些被压瘪了的豆秸。孟凡雪心里有数,知道这些活刘长江是不会干的,他只是在等她来。   

  果然,孟凡雪前脚还没进场院,刘长江抬脚就往外走。他猛劲地吸了几口叼在嘴角上的烟,然后一扭头,把一个不小的烟头吐到了身后。   

  孟凡雪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和刘长江的婚姻其实就是农村里大多数男女青年的翻版。两人经过媒人的介绍见了第一面,双方都没提出什么意见,然后就又见了第二面,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其实他们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大过节,除了刘长江的好赌牌,再就是他的懒。   

  说到这懒,倒是有根子的,据说刘长江的爷爷当年就是游手好闲的主儿,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那时离他们村七八里地有个龙湾大集,刘长江的爷爷是逢集必赶,哪里人多他往哪里扎,指指站站,说说道道,临近晌午的时候才找一家店铺坐下来,喝着小酒,吃着小菜,直喝得日头偏了西这才一溜歪斜地往家走。回到家里是又吵又骂,害得他奶奶受了大半辈子的气,好歹熬得他爷爷命归西天了,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到了他父亲刘道林这一辈还那样,除了不聚赌,却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锄镰锨镢一向不摸一摸的。而且偏爱指手画脚装明白人,生产队长使唤不了他,就推荐他到了外地一家工厂里去做工,没成想吊儿郎当的几十年下来,反倒比当年在村里出力拔汗的那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强得多,每月拿着一两千块钱的退休工资,整天由驼背女人伺候着,小日子过得还挺舒坦。   

  啥时候能把这祖传的懒毛病改了就好了。孟凡雪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嘴上却没言语,赶紧进了场院干起活儿来。   

  场院里的活是很繁琐的,先要用叉子一遍遍地把那些压过了的豆秸挑到一边,看天气情况或是摊开或是垛起来,然后再用耙子把豆叶和略短些的秸秆耧到一旁。这里面的豆粒儿已是不多,却也不能就此扔掉,等忙过这主要的活儿还要再重新捣腾一遍。若依了孟凡雪,这些豆秸秆就干脆不要了,可婆婆不让,老太太虽然不知道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却晓得这粮食来得不易,应该颗粒归仓的道理,所以这后期的琐碎活儿就大都落在驼背婆婆身上了。老女人倒也乐意为他们做这些活,虽说这小儿媳妇爱描爱画爱打扮,可心眼却不坏。别看婆媳俩平时也说不上几句贴己的话,可他们老两口穿的用的还都少不了她操心。   

  压好的豆子里掺了很多碎豆秸烂叶子,娘俩把它们装到袋子里,再仔细地扎好袋口,等拉回家去再由婆婆慢慢用簸箕簸干净。看着一袋袋的豆子横七竖八地歪在场里,婆婆乐得满脸都是笑。再瞅瞅场院边上,拖拉机还在,可小儿子却没了影儿。她又回头看看小儿媳妇,这时已是灰头土脸,全没了刚才的俏样儿。   

  “天宝他妈,你倒是给大江打个电话,让他把这一场的豆子拉回去呀!”   

  “打什么电话!他自个儿看不见嘛!”孟凡雪没好气地说。   

  老太太顺着儿媳妇瞟白眼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刘道树家的场院边上,蹲着的正是她的小儿子刘长江。   

  “这个王八羔子,也不怨他媳妇儿整天叨咕他懒,跟他的祖宗是一个德性!”驼背女人在心里嘟哝着,嘴上可着劲地喊着:“大江!过来,快过来呀!”   

  听见娘喊,刘长江这才一步三量地从西边挪过来。娘仨把几袋豆子扔到了车上,老太太见场边上还有几颗豆粒儿,便又弓着驼背捡了起来。而孟凡雪却不待刘长江打着火,就自顾自地拎起小包走了。刘长江乜斜了女人一眼,又从鼻子眼里哼出了一口气,这才慢条斯理地拿着摇把蹭到拖拉机头上去打火。等一阵突突声响起,一股黑烟冒向天空的时候,孟凡雪早已经迈步上了大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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