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春阳幼儿园是龙湾镇上最大的一所幼儿园,一幢红顶的二层楼房很是显眼,里面的条件设施也是全镇上最好的。今天是星期一,轮到孟凡雪和孙文娟值早班。孟凡雪担心那死妮子昨天喝多了给忘了这茬儿,所以一大早就赶到了幼儿园。   

  值班室的蔡大爷刚刚开了大门,正拿了一把水壶给窗台上的几盆花花草草浇水呢,一看见容光焕发的孟凡雪,忙打招呼:“哟,孟老师,怎么这么早啊?”

  “嗨,再早也没有您老早呢。”孟凡雪边打招呼边在考勤簿上签名。  

  6:45,是够早的,比平时整整提前了十五分钟呢。值班室不大,蔡大爷还要再打扫打扫屋里的卫生,孟凡雪便踱到了院子里。空气里略有些潮意,东边天上的云层不厚,却依旧遮住了太阳。白亮的光隐现在那一片稀薄后面,喷薄欲出。院中的那些冬青黄杨也还都绿得鲜亮,只是草坪里的草被踏得有些不成样子了。 

  “老师好!”伴随着一声脆脆的童音,孟凡雪回过神儿来,忙疾走两步到大门前迎下一个小女孩。  

  “雨薇早啊,又是第一名。” 

  “妈妈再见!”小女孩很懂事地回头跟妈妈道别。 

  “听老师话,妈妈下午早点来接你。”雨薇妈妈说完又转头对孟凡雪说,“熬过这个月就好了,俩人都上早班,没办法,辛苦您了孟老师。”  

  “没事,你快走吧。” 

  孟凡雪一面领着小雨薇走进值班室,一面看看表。七点都过五分了,怎么还不见孙文娟的影子呢。孟凡雪有些沉不住气儿了,上周的例会上宋园长才又强调了值班的时间和责任问题,这疯妮子可别撞枪口上了。

  孟凡雪刚想掏出电话来催一催,就见孙文娟风风火火地骑了踏板车闯了进来,麻利地在值班室门前支下车子,抬脚进了屋,墙上的表连看也没看,就在考勤簿上写下了“孙文娟 6:46”的字样。临出门又回头向孟凡雪和蔡大爷伸伸舌头,这才径直把车子推到了车棚里。  

  孙文娟是孟凡雪在初中和高中的同学,人长得漂亮,一直是同学们眼里的校花。她的身边也从来没缺过男孩子追,临近高中毕业的时候才和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江伟公开了恋爱关系,成为所有人羡慕的郎才女貌天仙配。江伟的父母都在龙湾镇农机站工作,江伟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被他爸通过关系安排进了镇上的税务所。两人结婚后,在儿子江天两岁半的时候,江伟托人把孙文娟安排到了春阳幼儿园,不图她挣多挣少,主要是为了照看好儿子。到了第二年,幼儿园又扩充了几个班,面向全镇招聘老师。那时,孟凡雪在镇办印花厂里干得很不顺心,就在孙文娟的劝说下报了名。孟凡雪自小就爱唱爱跳,有这方面的天分,再加上孙文娟的尽心指导,所以很顺利地被录取了。就这样,俩女人又粘到了一块,整天跟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唱唱跳跳,无论心态还是外貌,两人看上去都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停好了车子,孙文娟一阵风似的跑进值班室,搂住孟凡雪的脖子作了个媚态:“今儿咋这么漂亮啊?怎么样,昨天回去没让刘长江看出什么吧?”  

  “嘘!”孟凡雪看一眼里间屋里的蔡大爷,又给孙文娟使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子里。  

  “瞎咋呼什么呢你?看出什么呀?你看出什么了!”  

  “装什么呀装?要蒙蒙别人去,想从姑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想都别想!告诉你,姑奶奶就是干这个的……”   

  “行了行了,跟江伟蹭惯了吧?一口一个姑奶奶!”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哎,告诉我,那个徐校长还有那马主任,没再给你致个电啥的……”   

  “致啥电啊!孙文娟,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把你在学校里的那些花花事儿在园里给你抖搂出去!”  

  “又来了!又来了!我干什么了,让你三天两头地恐吓我?难怪谁谁说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孙文娟一面说着话一面把头瞥向一边,不再看孟凡雪。  

  “哟,还当真了? 瞧瞧你自个儿,比你们班孩子还小三岁呢……”  

  “谁当真了,跟你?哼!”孙文娟又是一撇嘴,“孟凡雪,就凭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跟我说句实话,我知道你对那马振涛没兴趣,可是昨天你在酒桌上跟徐忠才眉来眼去的,我可没瞎说吧?”  

  一句话把孟凡雪说了个大红脸,她扭头看了看里间屋子,见蔡大爷正拿着一张报纸煞有介事地看着,便黑下脸来声音不大却是咬着牙恨恨地道:“你个死妮子,什么眉来眼去啊,你不是瞎说是什么……”  

  “嘘,别说了,园长来了……”孙文娟使了个眼色。  

  孟凡雪一听,忙住了口,转身一瞧,就见宋秀梅正昂首挺胸地走进大门来。刚进春阳幼儿园的时候,孟凡雪觉得这位宋园长真是不错,四十多岁的年纪,待人和气,从不摆官架子,很难得。当时,孙文娟在听了她对园长做出的如上评价后,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不错不错是不错,你慢慢就知道是错还是不错了。那时孟凡雪还以为孙文娟是脾性未改,老爱挑人毛病。可渐渐地,孟凡雪就发现自己继刘长江之后又一次看走了眼。这位宋园长表面上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可转过身去就能把你骂得狗屁不是。而且这女人还特别喜欢搬弄是非,幼儿园里好几个老师闹矛盾都是她挑的事儿。时间长了大伙儿都在背地里说她是心理变态。  

  宋秀梅进了值班室,神色和蔼地问:“今天你们俩值班吗?嗯,很好,来得够早的。孟老师,你昨天挺能喝,今天气色也不错。小孙,昨天喝得有点多了,今天没事吧?”  

  孙文娟忙说:“没事,宋园长。你这身职业装真漂亮,显得你年轻了好几岁。在哪儿买的?改天我也弄一套去。” 

  “是吗?年轻什么呀,都老太婆了。”宋秀梅一面说一面整整衣角,脸上挂着遮掩不住的喜悦,走出去时胸挺得更高了,就连两条罗圈腿似乎也不那么弯了。 

  看宋园长上了楼,孟凡雪笑着对孙文娟说:“你呀,你这撒谎不脸红的本事真是越练越厉害了。她穿这身衣服最难看了,你还真弄一身去?”  

  “哈,弄啥呀!逗她玩呗。对付这样的女人,你就得虚虚假假。”  

  正说着呢,一个妇女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车子后面的小座位上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文娟,是不是你们班的?”  

  孙文娟一撇嘴,一皱眉:“咋不是呀,好哭的那个。”  

  果然,这小孩一见妈妈停了车,就用两手死死抓住了小座位的沿儿,哭闹着不下来。看见孙文娟走过去要抱他,小孩哭得更凶了,两只小脚踢腾得车子直晃悠。孟凡雪也赶过去,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里面拽出来。孙文娟用力抱住孩子,转身对那位妈妈说:“你走吧,没事的,看不见你一会儿就不哭了,都这样。”  

  “我知道,孙老师,等会儿给他喝点水,走得急,忘了喝了。”孩子妈妈红着眼圈说。  

  “行。”孙文娟抱着孩子就往值班室走,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  

  见那妇女走远了,孩子的哭声也小了。孙文娟虎着脸把孩子放下来说:“哭哭哭,再哭把你送动物园喂老虎去。”  

  没了大人在跟前,小孩子的确乖巧多了,又象征性地抽噎了几嗓子,便进了值班室和那个叫雨薇的小女孩玩去了。  

  “孟凡雪,咱俩幸亏第一胎生一儿子,要不然,瞧见没,四十岁上还得继续淘孩子,烦不烦啊!哎,对了,刚才说哪儿了?哦,想起来了,我可告诉你,那姓马的八成是真瞄上你了,你瞧他看你那眼神,跟那看见了猎物的狼眼没啥两样,两眼噌噌放绿光呢。哎呀,这人一有了名气就是不得了,你现在可是全镇的角儿了,是个带乌纱翅儿的好像都要打你的主意呢。”    “什么呀,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啊,在中学时就拉拢腐蚀青少年下水,差一点没拐了良家孩子私奔喽……” 

  “你还别嘴硬,咱走着瞧,早晚错不了我的话。不跟你说了,又来人了。”  

  这会儿已到了送孩子的高峰期,两人忙着领这个抱那个,没顾得上再继续斗嘴。过不多时,老师们也陆续赶到了,各自领着各班的孩子回了活动室。等到了七点半,孟凡雪和孙文娟一算人数,嘿,还差一位呢。再一查对,竟是园长的新宠——刚进园没半年的陈露露。  

  “咋办?要不要放水?”孟凡雪有些迟疑。  

  孙文娟两眼一瞪:“放什么放!来晚了活该!瞧昨天能的她,左一杯右一杯地替园长分担,哈,八成到现在还没晕过来呢!走吧走吧,不就十块钱的全勤奖嘛,人家大户人家还不在乎这仨果子俩枣呢。”  

  “不至于吧?哪能醉到现在!”孟凡雪一面说着,一面收起考勤簿,“那走吧。”  

  俩人跟蔡大爷打了声招呼,各自往自己的班里走去。   

  孟凡雪一边上楼梯,一边想着心事儿。虽然刚才两次截下了孙文娟的话头,但是作为女人,她很清楚那两个男人对她的心思。尤其是徐忠才,当年读高中时,两个人隐隐地都对彼此有一种比其他同学近一点的那种好感,可是直到毕业两个人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后来孟凡雪还侥幸地想,幸亏没明朗开,不然人家考出去了自己还在农村里,肯定成不了,反被人说成是被他甩了,那可丢死人了。   

  有时候孟凡雪不得不佩服徐忠才的心机,听说他师专毕业后,在分配时主动请求调到山区任教,时间不长就成了那所学校的教导主任。又过了几年,因为教学突出,又发表了几篇有质量的论文,转了一个大圈,竟然又调到了镇上,而且还直接被任命为中心校的副校长。很多人都议论说徐忠才的仕途才刚刚开始,用不了多久,这位年轻才俊的徐校长就会被调到区教委担任要职。也正因为有了这些议论,龙湾中小学的很多老师都或多或少地对他存了几分巴结之心。就等着在不远的某一天,等这位徐校长发达了好跟着沾沾光。 

  孟凡雪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她知道再怎么巴结,充其量也就是当个幼儿园的园长,可是看宋园长干得这么用心,这事儿也只能在镜子里,况且到那时自己干不干幼教还两说呢。所以,成了领导的徐忠才对于孟凡雪来说,还真没引起多大的触动。本来嘛,都结婚了,有孩子了,还触动什么呀?而且早听说那位徐夫人是当年山里最俊的一朵花,这徐忠才本该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才对,可谁想到,男人还都是一个德行,娶了白玫瑰,还惦记着那颗朱砂痣。  

  在昨天的酒场上,徐忠才毫不掩饰对孟凡雪一如既往的好感,好几次都说她比上学时更显气质了,更迷人了,惹得酒桌上的人都不住声地哄笑。当时孟凡雪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在事后,她一想起徐忠才醉酒后看她的那种眼神,还是感到了一阵阵的耳热心跳。  

  “俞老师,晨检没什么事儿吧?”一走进活动室,孟凡雪就问正在给孩子们收拾衣物的老幼教俞桂芝。  

  “没啥事,就是李凯凯和陈子涵中午有药,别忘了按时给他们吃。哦,对了,那个活宝魏喜得到现在还没来呢。”  

  孟凡雪望了望左排的第四个座位,果然空着,空座前后的两个小女孩正凑近了说着什么悄悄话。 

  刚拿起点名簿,就听见外面有乱哄哄的脚步声,孟凡雪忙迎向门口,却见喜得娘俩正急匆匆地赶过来。  

  “孟老师好。”魏喜得声音嘹亮。 

  “喜得好。今天咋来晚了呀?”  

  “哎呀,过秋过得忙了场院顾不上家里……”魏柱媳妇一开口就是大嗓门。   

  “妈,你快走吧!”魏喜得在一旁催促着。  

  “好好好,您忙孟老师,我走了啊。”魏柱媳妇一面把书包递给喜得,一面忍不住又道,“孟老师啊,您说俺这孩子咋这么多事事儿呢,您瞧,怕我说错了话,就不让我张口,往外撵我呢……”话音还没落地,魏喜得已经用上吃奶的劲把他妈往门外推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孟凡雪和魏柱媳妇一见都乐得哈哈的。她俩这一笑,惹得全班小朋友也跟着笑了起来。

  魏喜得的脸上似乎有点挂不住了,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孟凡雪连忙拉住喜得的小胖手说:“好了好了,快到座位上去吧,一会儿老师还要给你们讲故事呢。”   说完,孟凡雪微笑着冲魏柱媳妇摆摆手,魏柱媳妇知趣地走出门去。  

  回转身,魏柱媳妇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孟老师身上那淡淡的香水味真是挺好闻,难怪臭小子天天嚷着他孟老师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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