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凡雪要跟她男人离婚。

  这消息一传出来,宝泉村立时像油锅里崩进了水滴子一样热闹起来。

  宝泉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村共有三四百户人家,地势也算平整,只是村子中间有个大水潭。这水潭不过亩数地大小,一年到头不见干。即便是滴雨未落的年景,也总有半潭绿莹莹的积水。以前村里的大小女人常常在这里洗洗涮涮,后来家家按了自来水管,大姑娘小媳妇们就开始嫌这水不干净,都不到这里来了。慢慢地,就只剩了些年老的妇女还偶尔在这里唠着家常浆洗衣裳。

  十多年前,这水潭里曾经淹死过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当时就有人吆喝着要把这水潭填了。后来听说老书记刘瑞成的女人请来个风水先生,那人围着潭子转了一遭,临了留下话来说,风水风水,填了潭子,没了水,宝泉村就破了风水。因此,虽说还是有不少人私下里嘀咕,可到底谁也没敢动手,这潭子就这么着给保留下来了。

  多年来,村民们都习惯性地把水潭以南的地方称为前街,北面的称作后街。

  后街上居住的多是刘姓家族,孟凡雪的男人刘长江就是打小光着腚围着这潭子长起来的。

  宝泉村虽说不算大,可村里有趣的人却不少,老少爷们一说起来便把他们挑在舌头尖上。

  前街上就有那么祖孙俩,老爷子姓魏,早些年在村里干赤脚医生,后来却成了砖厂的厂长。说起来是因为村里建了一家砖厂,换了几个负责人都只亏本不盈利,村干部实在没法了,就请魏老爷子出了山。虽说是敲锣的改成了颠勺的,可你还不能不服气,还是那个厂子,还是那帮人,魏老爷子上任第二年真就见了利润。几年下来,村里有了些钱,老爷子成了村里的名人,腰杆也更硬气了。只是到了后来,几家大型的国营耐火厂兴起来,砖厂被挤兑得实在撑不下去了,老爷子和村干部一商量,果断把地皮租了出去,如今已被外村的人改建成了水泥预制厂,专门打制各种尺寸的水泥板,生意也很红火。

  魏老爷子在村里头一直是有头有脸德高望重的人物,哪家里有红白喜事都得请他当大总,负责安排调度人手。哪一回都能把事情办的熨熨帖帖,圆圆满满,换了别人还真就压不住阵,做事的小青年们也不那么听招呼。因此,魏老爷子人前人后都挺着胸脯子说话,村里大人小孩都高看他一眼的。

  魏老爷子唯一的孙子名叫喜得。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在村里的名声也大得很。据说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闹了个大动静。那年魏柱媳妇怀他六个多月的时候做了个B超,为了打问打问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就偷偷地塞给医生几个钱。可医生收了钱却还是说胎位不正看不清楚,只告诉魏柱媳妇回家后要常常趴一趴,争取生的时候顺妥些。

  医生说的“看不清楚”本来是很正常的一句,可在魏柱的老父亲听来,却等于是判了他的死刑了。这魏老爷子一直活得顺风顺水,可就是有一样不遂老爷子的心愿,仨儿媳妇给他生了五个孙女,一家人就盼着老三家的第二胎能生个男孩,可盼来盼去却还是盼了个看不清楚。

  若依了魏柱就想找个熟人把这看不清楚的东西给做掉,要生就生个十拿九稳的小子,好让他爹安心。可他媳妇死活就是不愿意:噢,怎么着,为了要儿子不要老婆了!你以为这是屙泡屎那么容易吗!丫头怎么了?要再生个丫头跟俺琳琳一样听话,俺还巴不得呢!再说了,要是你们老魏家活该没儿子,就是再生一打也还是丫头!

  魏柱见媳妇真急了,也不敢硬来,只嘟囔着说好几个相面先生都说我命中有子,这到底是在哪儿出错了呢……

  就这么着,魏柱媳妇顶着全家人的抱怨腆着个大肚子好容易才挨到了日子,因为没打算去大医院,所以直到见着红了,魏柱才忙着去找医生。等村里的医生赶来的时候,女人已经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了。赶忙脱下裤子一看,女医生傻眼了,孩子的俩黑蛋蛋已经露在了外面,是极少见的“坐生”。

  一听说是个男孩子,魏老爷子急得脸都青了,一面打发魏琳琳去找他大儿子,一面高声大骂魏柱这个狗东西。直到大儿子魏勇开着重庆长安赶过来,魏柱这才回过神儿来。

  到了区医院,魏柱媳妇挨了一刀,这才把魏家的这条血脉给拽出来,一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老爷子高兴得落了两眼泪,连声说“喜得爱孙,喜得爱孙呀!”就这么着,不到半天的功夫,“喜得”的名字就像插了翅膀一样从医院飞到了宝泉村。

  前街还有个人物叫魏庆厚,他是村里唯一的老光棍,个头还没个半大孩子高,手里只要有个仨瓜俩枣的就抽烟喝酒,瘦得两根骨头顶着个脑袋,浑身没有四两肉。

  那年一个收木头的来到村里,刚称完一个木墩头,不知谁把魏庆厚推到秤上去了,结果和那木头墩子一样重。打那,老墩头的名号就叫响了,久而久之,魏庆厚的本名倒没人叫了,大小孩都管他叫老墩头。

  这三个人物不管大小,都是爷们儿,另两个却是嫁到宝泉村的媳妇,都住在后街。因为模样在村里数一数二的,自然也就有了不小的名气。

  其中一个是刘庆祥的媳妇名叫卞巧玲,是从离宝泉村七八里路的卞庄嫁过来的,上过两年卫校,在村卫生室当医生。

  这卞巧玲不只脸蛋长得好看,身材也好,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惹得村里的大老爷们都羡慕刘庆祥有艳福。巧玲有个外号,叫卞四大:脸大,脚大,奶子大,外加屁股大。说起卞巧玲这四大的名号,却是打现任村长刘长民那儿来的。

  那还是巧玲嫁过来的当天晚上,因为都知道新媳妇长得好看,而且巧玲素日里也常来宝泉村里走婆家,和村里的小青年们都很熟识,所以新婚之夜前街后街的年轻人都呼呼隆隆跑来闹洞房。结婚三日无大小,老少爷们都闹新媳妇。尤其是刘长民,那时还不是村干部,平日里也撒野撒惯了,不管兄弟媳妇还是大伯嫂子,开起玩笑来没边没沿的。就见这刘长民盯着卞巧玲的脸瞧了会儿,忽然自个儿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完了就对着刘庆祥说,庆祥啊,看着你媳妇的脸我想起了俩地名。

  老少爷们很好奇,都问是哪俩地名。刘长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大连和太原啊。说完就阴阳怪气地笑。

  琢磨过来的弟兄们都竖着大拇指叫好,夸刘长民是个歪才,却把新媳妇给惹恼了。

  卞巧玲向来大大咧咧的,也不知道啥是拘谨,新婚第一天本不想撒泼的,可一见刘长民当着众人笑话她脸大脸圆,就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心说你老婆和我是一个村的,谁还不知道谁呀,既然你当着这么多人拿我开玩笑,也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不然还以为姑奶奶是面捏的,好欺负呢。想到这里便开口道,刘长民,我不光脸大,奶子也不小呢,不像有的人,天天晚上在家里吃旺仔小馒头。

  大伙儿一听,笑得是前仰后合,都说这新媳妇嘴皮子是真厉害。

  这话说得挺狠,直戳人心口窝子。好多媳妇在奶完孩子后那胸前就成一马平川了,刘长民媳妇也是这样。

  刘长民见众人转而取笑他,脸上便有点挂不住了,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答对呢,却听一个爷们儿在一旁说道,庆祥媳妇啊,我看你除了脸大奶大,屁股和脚也不小呢,你还是个卞四大来。众人听了,上下瞅着卞巧玲,都起哄说卞四大,真是个卞四大。几句话说得卞巧玲和刘长民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竟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成想,真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打那时起,不只卞四大的名头叫响了,他们俩人也彼此惦记上了,一来二去地还好上了。后来刘长民当上大队书记,第一个就安排卞巧玲进了村卫生室。

  可是,若论起有名气,村里人公认的还是后街上的另一个俊媳妇孟凡雪。

  和卞巧玲不同,孟凡雪的好看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眉眼鼻口单拿出一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组合在一起却又显得极为标致。农村人不懂得气质这类词儿,只知道不管啥样的衣裳穿到孟凡雪身上就是看着顺眼。

  当初孟凡雪刚嫁给刘长江的时候,村里人都背地里说又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可是就在村里人都不看好这小两口的十几年里,孟凡雪家里一份外边一份,放下扠耙拿扫帚,忙了家里忙地里,又当着幼儿教师,还给刘长江生了儿子,小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儿。所以,谁也没想到,就在儿子天宝九岁的这年秋里,孟凡雪却闹起了离婚。

  其实,孟凡雪自己心里却是清清楚楚,她生出和刘长江离婚的念头不是十天半月了。自打结婚的第二天开始,刘长江吃完晚饭,一抹嘴,饭碗一撂,就出去打牌,十天倒有八天在外面打到三更半夜,为这,她天天和他吵,可屁事不管。

  那天刘长江打完牌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被吵醒了的孟凡雪就睁着俩眼躺在被窝里想,这样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本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把他拴住,可自己怀孕都三个多月了,他还是该咋玩咋玩,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好歹熬到天亮,孟凡雪把刘长江从床上拽起来,俩人就奔了医院。态度很明朗:不过了,先流产,后离婚。可到了医院不是那么回事了,医生一检查说胎儿不小,发育也很正常,流产是不行了,只能引产。然后又说引产比人流的危险性要大,并发症也多,有可能导致产后出血,产道损伤等,再严重了很可能一辈子就做不成妈妈了。一番话吓得孟凡雪红着眼圈又回来了。

  不过,虽说引产没做成,可闹了这一场,刘长江到底还是有些害了怕,好一大阵子收了心、住了腿,至少在儿子天宝断奶前没大再出去疯了。

  如果说那次离婚只是小打小闹,红了阵脸便过去了。那么这一回,孟凡雪却是动了真格的了,撂出的话硬梆梆的:日子不过了,死活都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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