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北岸是一条旖旎美丽的滨河小路,柏油路面,对开车道,绵延二十多公里,一侧树影婆娑,一侧河光锦绣,是沈州人喜欢流连的地方,每到节假日,人们会举家而来,停车游玩,钓鱼、漫步、烧烤、挖野菜,享受城里难得的郊野风情。这天是周四,上班期间,姜船跟秦苹双双撇下工作,聚首河边过生日,足见情深。我心深深被刺。

  离浑河王家坝段约一华里时,我下了出租车,结账后,出租车原道返回,我步行而往。之前姜船交代过,他们发现十只天鹅出现在王家坝上,不知被剪了翅膀,还是什么原因,迟迟不肯飞走。王家坝高达十几米,水流急,落差大,瀑布一般。一只天鹅不小心被急流冲下坝去,昏头昏脑,顺水向西漂流。其余天鹅在坝上焦急盘旋。可怜这些能飞越珠穆朗玛峰的飞高冠军,却飞不过浑河的人工坝。 

  姜船最早发现遗落的天鹅。水坝上剩下的九只天鹅频频调换队型,一会聚集,一会散开,情绪明显波动不安。姜船跟秦苹迅速离开大坝,顺流而下搜寻,终于寻到与坝上同伴渐行渐远的天鹅,它似乎受伤,停在一个长有几棵灌木的河心小岛上。

  姜船救鹅心切,给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打电话求救。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希望媒体全程报道自己抢救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盛况,分别给报社、电台、电视台打了电话。三家媒体记者正愁没什么新闻可采,先后赶来。打给电台的电话打到浑河之声,浑河的事情由浑河之声报道正合适,浑河之声总监刘璐蕾派出了袁茵。

  浑河弯弯,滨河路随弯就弯,一侧是高大的树木,一侧是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丛,灌木丛后面就是婉转西去的浑河。我由西向东,快速奔跑,一身大汗,喘息不止,肺已沸腾。拐过两个小弯道,终于,王家坝立在前方。坝下一堆人,秦苹在,袁茵也在。袁茵亲切地挽着秦苹的手臂,一起站在夏日的浑河边,本该是美丽的图画,可惜各揣心事,面色都不好看,一个焦急地等着我,一个急等看热闹。我一下午都在为花小青扮演替身男友,没想到这么快就转场到这里,此番事业蒸蒸日上,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好吧,看我的。

  秦苹抢先一步,说:“小一!天鹅已经找到。你是不是跟丢了?”

  “是啊!我一直跟,转眼就没了踪影,我怀疑自己跟丢了。找到就好。”

  袁茵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着我跟秦苹,说:“小一!你看我们多有缘,每次你们俩在一起,我都不懂事地出现。我可不是有意的,是动物保护协会请我过来采访。”

  “嗨!”此时我只能说“嗨”。一“嗨”顶一万句。秦苹深情地看向我,沉静安然,我受到镇静和安慰,呼吸渐缓。

  此时,获救天鹅被几个人一起按住,往一个大笼子里安放。天鹅的翅膀的确被剪了,生活难以自理,所以飞不起来,只能顺流而下,形似家鹅。天鹅进笼子后,电视台记者的摄像机开始转向人群。一个女记者采访一位手拿鱼竿的老先生:

  “听说是您最先发现天鹅落水的?当时是几点钟?”

  “两点左右。当时我们好几个人一起看到天鹅落下大坝。”

  老先生说着,转头找人,看到秦苹后说:

  “这个姑娘也在,还有跟她一起的那位先生……姑娘!跟你一起的那个先生呢?”

  袁茵把我往前推,说:“小一!要采访你呢。”

  老先生看着我说:“不是他。”

  袁茵说:“就是他。怎么不是他?”

  老先生摇头,说:“不是,这个后生刚才不在……刚才那位先生个子更高些,穿黄衬衫,戴着眼镜。刚才一直在啊,就是他给动物保护协会打的电话,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老先生转身问秦苹:“你们不是一起的吗?我看你俩一直在一起啊!”

  老先生描述的形象无疑是姜船。秦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小一!你就说几句吧,晚间回去看你上镜不上镜。”

  老先生执着起来,说:“他是刚来的,他知道什么啊!刚才那位戴眼镜的先生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最知道情况。奇怪,怎么一晃人就不见了。”

  我跟电视台记者说不采了不采了,天鹅救起来就好,不采了。要采你们采老先生吧,他一直在场,从头到尾。苹姐!我们回吧,单位还有事。

  秦苹说也好,回头问袁茵是否跟我们一起回。

  袁茵意犹未尽,看看老者,看看我,若有所思,说:“也好!那就一起回吧。我也采完了,回去发个见闻就成。”

  秦苹把车钥匙递给我,我们分头上车。三菱视线真好,高高在上的座位,目空一切,一切都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秦苹坐我身边,歪头看着外面。袁茵坐后座,非常安静,不是好兆头。

  我无法预知两个成年女生的心事,但直觉告诉我,反常的安静不是什么好事情。安静是一块不透气的毡布,能掩盖很多事情,毡布下面一切都在酝酿。安静的森林也最容易藏匿野兽。当初何塞网吧的三哥问我是不是跟沫沫睡过的那一刻,就是死寂般的安静。我爸去康谷县小康乡临蒙村逮我回来之前几天,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安静。

  如果不是我们这辆车进院时偏偏赶上花小青他们也刚进院,如果我们两伙人马不是如老天特别安排一样同时出现,我想后来发生的许多不测完全可以避免。

  录音车停在一边,技术部的师傅们正在往下抬设备。先一步下车的花小青站在楼门口看着我停车,看着秦苹与袁茵先后下车,脸色苍白,等候我们的走近。我感觉到一种很不舒服的气氛,很强大,有席卷之势。

  “小一!我知道你个人生活很丰富,但直播节目马上就结束了,现场卖药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你应该稍等一下,这是你的工作你知道吗?你这样扔下一摊子事就跑了,不够意思。吕总监应该跟你说过,叫你帮我打理客户,但你显然失职。如果你因为困,忙着回去睡觉准备值大夜,我能理解。原来你是见苹姐去了,那也应该跟我说一声再走。苹姐有事找你,你应该去,我不会阻止你,但总得说一声。我们是在工作对吧。苹姐!我应该作个证,小一平时对谁对什么都不上心,只对你尽心,你很幸运。我看你们是开着姜船总监的车回来的,说实话我很感动,连姜船总监都支持你们的爱情,我无话可说。苹姐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在西安街先直播后卖药,给我们的一个大客户服务。吕向东总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一定把事情办好,一定让客户满意。直播节目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时小一接了个电话,就撤了,一分钟没等。我看他猴急着挤出人群。我该猜到是你的电话。我还没见过他那么急呢。我原来以为小一是慢性子,没想到一旦急起来还真挺感人。小一你还真是性情中人,只是当初吕总监通知我出现场,让你跟我一起去时,你应该提前跟她说一声,说你下午要陪苹姐,不能去。我相信吕总监能理解。让吕总监换个人帮我就是。你这样什么也不说,半路走人,其实很容易出问题,我不敢想象如果你在直播台上,突然接到电话,你也撒腿走人,后果该多么可怕。幸好不是你值台。记住小一!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值台,无论谁打电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天下雹子下刀子你都得坚持下来,死也要坚持住。我们就是这个职业。这就是我们的职业特点,也叫缺点。下次再出现场,你若有事又不好意思跟吕总监说,我去说,我成全你,换个不急着谈恋爱的人就OK了,不然耽误事。小一你下次最好事先跟吕向东说清,你就说你来不了,让她另派别人,派个从始到终坚持工作的人,这对大家都好。我也要长些记性,上次你请我跟贺玲玲在恒丰广场看电影,开场不久你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你陪苹姐逛尚品去了。谁还没个事?谁能一天天没事?说一声就是,半路走人既不尊重苹姐,也不尊重我跟贺玲玲。不能老是这样中途而退。看来你也不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没有特长,你的特长就是说走就走,无需多想,你长于中途而退连声招呼都不打。我相信大家过去都小瞧你了,你根本不像吕向东总监说的什么综合素质差了些人不算太笨……你超级厉害呀你,你综合素质超强都会空中飞人了都!你是看我们太笨才敢一次次耍我们是不是?再说了,如果综合素质差人又太笨,苹姐怎么能看上你呢……”

  花小青声线本来就低,如今更是低到海平面以下,低到地下八百尺。她一字接一字,不疾不徐地吐着蛇信子,字字如一碰即死的剧毒颗粒,弹遍我周身。我还没见识过这么厉害的嘴,分明没安刹车。

  真真祸不单行。偏偏这时,姜船从院门口走过来,潇洒地甩着两条大长腿,一件黄色衬衫掖在裤子里面,黑色细框眼镜让他的面庞柔和中透着神秘。他微笑着,跟我们每一个人点头示意。

  袁茵若有所思地回应着,看看秦苹,看看我,看看花小青,然后转头盯住姜船。她眼睛转着,眼神斜着从眼角挑起看我,眼睛里面还有个眼睛。她盯着姜船不放,脸色阴阳转换,速度越来越快,由红涨到紫,一对眼睛斜角看人眼见着角度越来越斜,水底捞月自下向上翻起,渐渐的,神情诡异而兴奋起来,急不可耐。

  四周煞气一片。

  我知道,要出大事。

  花小青说够了,不说了,头里进了大厅。姜船跟着进去。袁茵看看我,又看看秦苹,笑眯眯地说:“走吧。”

  我们一起进了大厅,等待电梯。我跟自己说要沉住气。我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告诉过我好男人的秘密武器是沉得住气。不管花小青如何数落,我都要排除万难做个好男人,沉得住气。我需要努力些,再努力些,把所有气体沉住、控制住,我是战士,前面山头能不能攻下来,全靠我了。此时给我个炸药包,我会毫不犹豫把自己炸掉,把山头拿下来,交给姜船与秦苹,让他们踏着我尚未凉透的尸体,把胜利的红旗插到光秃秃P用没有的山头。

  进得电梯,我无视姜船、花小青以及袁茵,声音平静地跟秦苹说:

  “苹姐!去你办公室吧。”

  秦苹点头说好。电梯到了九楼,秦苹所在健康之声的楼层,我跟秦苹一起走出电梯,外表平静,内心逃也似,忘了还姜船钥匙。秦苹脸色苍白,埋头不语。我俩站在候梯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苹姐!小心袁茵。”

  “知道。谢谢你小一。让你为难了。”

  “没事。随时电话我。”说完,我转身从安全楼梯上到十楼,找姜船还钥匙,办公区七八个人,一片热闹景象。花小青坐在窗边望天。李卓尔跟我打着招呼,问我是不是气着师傅了。林西说你赶紧给你师傅弄点吃的,她准是饿了。我支支吾吾,从抽屉里拿出一袋什么放在花小青桌上,没细看。姜船办公间亮着灯,但门锁着。我转身回到十九楼宿舍,躺倒在床。我的躯壳与灵魂都需要休息下。我需要理清思路。袁茵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告诉我,风雨欲来。半小时后,姜船电话进来,要我去还车钥匙。

  姜船眼神里饱含过多内容,感慨,感谢,担心,愧疚,五味搅拌,意味深长。估计秦苹已经告诉他一切。我把钥匙递给他。

  “小一!真辛苦你了。”

  “没事,您放心。”

  办公区依然是那七八个人,但跟半小时前相比,已经是春秋两季。此时此地寂静无声,人人手里仿佛都有活计,又都静止不动,兵马俑般僵在一个姿势上,没再有人跟我打招呼,偶尔飘来荡去的眼神里藏着各色猜忌和兴奋,跃跃欲试,强行按捺。到底是新闻单位,信息传递速度超过神九、神十、神N。我没停留,回身扑奔十九楼。眼下,宿舍是我唯一的选择。

  大学时我参加过一次足球比赛,从小到大唯一的一次。我本不会踢球,无奈队员们依次出现状况,被罚的被罚,受伤的受伤,男生人少,眼见着队员青黄不接,场外女生捶胸顿足帮不上忙,我被迫匆忙上阵,往来奔跑,踢肿了脚,撞破了头,慌乱中处处违规,但坚持着跑完全场,为第三名贡献了我应有的汗水和伤痕。天晓得这样算不算尽责,只是到头来上台领奖时,因为领奖台不够宽大,替补队员被禁止登台,与光荣无缘。

  男人吗,牺牲总是难免的,而光荣,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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