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屋里还是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窗外呼呼风声中,传过来阵阵鸡叫和零零星星的狗咬声。我料到可能是快要亮天了,因为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春三秋四冬八遍”,在冬天鸡叫八遍才亮天,可不知现在叫的是第几遍。我从炕头上摸出根火柴划着,把藏在墙壁的灯窝里小煤油灯点着了。这是个用陶泥制做的亚葫芦形灯台,用线做的灯芯,螢火虫大的火苗,顶着缕细细的黑烟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了下表,是早上的5点半钟。时间还早,我没有起来,而是仰面躺在炕上审视着、思索着这一天多来的一切。三个孩子还在呼呼大睡,玉环翻了个身也又睡过去了。是啊,大人孩子,数九寒天,蜷缩在大胶皮轱辘车上,在高低不平,沟沟坎坎的土路上,颠簸了半天多。两个小的在路上时,就有点迷迷糊糊东倒西歪的了。我长出了口气,在心里念叨着:多好的孩子啊,是爸爸不好,拖累你们跟爸爸受苦了!俗话说:“到什么河,脱什么鞋”,但愿你们能尽快适应这艰苦环境,跟爸妈一起在磨难中生活和成长,做“风雨中的青松”,不做“温室中的花草”。我住的这个屋子,是个起脊的旧草房,没有吊棚,由于年深日久,烟薰火燎,露在外面的檩木和房笆,都变成了油黑色。可能是很久没有住人了,为了我们的来现腾出来的。一宿了,屋内那股刚打扫完的潮湿灰尘味还没有散净,屋地上散乱地堆放着还没有打开的大大小小的包袱。我稍稍定了定神,便悄悄地穿衣下地,走出了屋里。
住人这屋本来就够凉的了,可没有风门子,两扇木板门中间透亮的外屋地,就不是凉而是够冷的了。外屋地就是农村的厨房,这里安放着一口大锅,锅台看样子是新盘砌的。靠近屋门地方放着水缸,在后山墙的犄角处戳着一些苞米秸子。看到他们为我们生活准备的这一切,我的心里热乎乎的,这使我又想起了昨天晚间到村时的情形。
当时天已经黑了,接我们的大车刚一露头,便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借着光亮看见村头上簇拥着很多人。我瞅了一下车老板,他笑着对我说:“老吴啊,你看这大队、小队干部和全村群众,都来欢迎你们哪!”我和玉环都赶紧地下了车,抢走在大车前头。只见有三个乡亲走上前来(过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大队主任和这个村的两个队长),一边和我俩握手一边笑呵呵地说:“路上辛苦了! 欢迎你们到我们这安家落户!”随着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进了村,虽然看不清模样,但却看得出路和两边站着的都是人。这种场面和情景,使我惶恐、使我激动,更使我有些受宠若惊。多少年啦,我都是在歧视、白眼和漠视中度过的。如今为何若此?我没有为他们做什么,更不是什么高官名人。我明白了,这就是基本群众对党的热爱,对政府信任的真挚感情啊。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被政府,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派下来的干部啊。我流泪了,是激动的泪啊!可是因为天黑,却没人看着。
到了住处,有那么多社员来帮我们卸车。当他们抬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时,他们可能认为这省城里的干部,一定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再吵吵要轻一点,慢慢地放,生怕碰坏了。可当我打开包裹看到是一些陈旧的砖头时,他们全都笑开了,说:“哎呀,老吴!我们还当什么贵重东西哪!你带这玩意干啥?难道我们这边连砖头也没有?”
看到他们那质朴的笑声,热情的话语,我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不知说什么好了。由于忙于指挥卸车,忙于和围观的乡亲打招呼,对外屋地这一切,竟没有注意到。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还感到热乎乎的,也就不觉得冷了,我紧了紧衣扣走了出去。
天已经放亮了,周围的景物轮廓已能够看得清晰了。我站在院子当中开始打量我现在住处的环境,我住的是两间旧草房(实际这里都是用高梁秸杆苫房子),与它并排的东面还有三间草房。这边的房子和我们家乡的不一样,我们那里每间房前边都是两个窗户,屋里显得很亮堂:而他们这里,可能是冷的缘故吧,每间房只有一个窗户。这两座房子座落在村子的最高处,它背靠着山,放眼向下看去,便是整个的柴禾栏子村。此时,村子上空飘起了炊烟,村子里传过来人们活动和牲畜叫唤声音,这标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待我走回屋里时,玉环已经起来了,她正在往灶门里塞秸杆。我问:“做饭啊?”她直起了腰,说:“不,屋子冷,水太凉,温点水洗脸用。”“啊,这屋子是有点冷,咱们早上吃啥?”“我看用煤油炉熬点粥,炒两个鸡蛋,尽量省点事。”就在我们俩正要着手做饭时,陈队长提着个面袋子,和一个端着盆提着布袋,矮敦敦的社员走了进来。我迎了上去,说:“来了,陈队长,你这是拿的啥呀?”
“老吴啊,这是20斤小米,还有那10斤荞面,你们先吃着。”他回头指着端盆的社员说:
“他是我们队的保管,叫郭礼,外号郭老蔫,以后你们缺什么就找他。”他看到玉环在找米,就说:
“刚来这两天你们归拢东西,先不用自个做饭,让老蔫帮你们做。”
我赶忙推辞道:“不用,没什么更多归拢的,我们自个做行,别麻烦队里了。”
郭礼在旁边说:“我没事儿,到时我过来给你们做,今个我就给你们压饸饹吃,你看这面我都和好了。”他指着他拿着的面盆说。
“对,饸饹这玩意你们在城里吃不着,挺好吃的,就叫他给你们压。这傢伙做饭好着哪!”陈队长这样俏皮着他。
“好啥,反正能做熟呗!”郭礼不好意思地解释着。说着他就撂下盆,往锅里添水。
这时,一个社员挑了担水进来,陈队长介绍说:“这也是我们队的社员,他叫陈可富。”我笑着上前和他握手,说:“谢谢老陈,让你受累了!”
“可富,从现在起你每天给老吴家挑两担水,记着,记着,别忘了!”队长这样吩咐着。
我说:“那好吗?还得老麻烦老陈。”
“没事,让他先给你们挑。咱村那个井离这远,还上一个大坡,井口还冻着冰,挺滑的,那个辘辘巴怕你们也弄不了。”
可富,50来岁,是个地道的老实农民,身体看上去挺壮实,看起来是寡言少语,听着队长的安排,他只是“嗯”一声,就再也没话了。我再没推辞,只是说了句“那就谢谢队里了。”随即我即和队长说:
“你拿这来的米、面啥的,我给你们钱吧?”
“给什么钱,农村不像你们城里,弄什么都得动钱,这不用。不是说你们的三个孩子都要吃农村粮么,以后就从那里算吧!”陈队长这样解说着。是的,在来之前我就听说了,下来后职工还吃商品粮,家属要吃生产队的粮,因此我也就再没说啥。
这时,大锅的水已经烧开了,郭礼把饸饹床子已经架在锅台上了,就要开始压了。陈队长看了下,冲郭礼说:“老蔫,你张罗给老吴家弄个风箱,过两天煤拉回来,烧煤没风箱不行。”
郭礼一边压面一边说:“好,弄个新的吧,反正以后得常用。”
我说:“对,弄个新的,花多少钱你告诉我。”
提起用辘辘打水的事,使我想起了童年时的一段往事。
那是我10岁那年的夏天,妈妈领着我和弟弟上代千户屯的姥姥家,有10多里的路程,要经过好几个村屯。走一半路程的时候,由于累和热,弟弟和我都渴的够呛,就想找口凉水喝。恰好走到一个村头,那里有一口用辘辘打水的井。我和妈说:“妈,我去打点水吧。”
那时我长的挺单薄,妈妈担心地说:“那辘辘你能弄好啊,小心打着你,渴了,咱们找个人家要点水喝吧。”
我满有信心地说:“没事,我少打一点,够喝就行。”
妈妈还是不放心,“那你可注点意,要是摇不动,就不要打了。”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上了井台,用辘辘把装水的柳罐斗放下去,刚装上一点水,我就往上摇,虽然水不多,摇起来也还是挺沉的。摇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胳膊发软,麻疏疏的,手一松,辘辘劈里叭啦转下去,辘辘把正好打在我的眼睛上,顿时满眼疼痛,迸冒金花,我手捂双眼,一斜歪倒在了井台上。
妈妈“唉呀”一声,立刻跑过来把我抱住,连声叫道:“小非,怎么样?让妈看看打坏没?”随即妈妈又以埋怨的口吻说:“我说你不行么,到底打着了!”妈妈挪开了我的手,着急地说:“让妈看看?看都打乌眼了!疼不?”
我点点头说:“疼,不敢挣眼睛”。妈妈 搂抱着我,急的直叨咕:“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半道上,上哪弄点药去!”
看妈急的那个样子,我宽慰妈说:“妈,不要紧的,现在就感觉眼睛热辣辣的,要是能用凉水洗才好呢。”
弟弟冲妈妈 说:“妈,那个石头槽子底上有点水,挺清亮,给三哥洗洗吧!”于是妈妈领着我走到石槽子边用手沾水,轻轻地给我洗了洗,这一下子我可感到清凉多了。
我和妈说:“妈,现在好多了,咱们走吧”。就这样,妈妈和弟弟俩拉着我的手,我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又闭上眼睛地走到了姥姥家。从那往后,我就再没有摸过辘辘把。
饸饹压好了,灰色的条,立立整整,用酸菜卤一拌,蛮好吃的。玉环和我留郭礼和我们一块吃。可能是和我们还不熟吧,这个老蔫啊,怎么的也不肯。我也带说笑地说:“你这个老蔫啊,到我这是光干活,不吃饭!”他嘿嘿笑着,连声说:“一会儿!一会儿!”我以为他是嫌热,要一会儿吃,可他却擦擦手走了。我怎么拉也没有拉回来。过后我才知道,他们这里说“一会儿”,并不是咱们理解的那个意思,而是一个“推托”之词,相当于我们说的“不啦!不啦!”,可他们这么说就显得更含蓄一些了。郭礼走了,我们全家下乡来正而八经吃的第一顿饭――压饸饹,吃的香甜,吃的心里热乎乎的。
我们来到的第五天,生产队即给我们送来了一车煤。在随后的日子里,许多乡亲,过去素不相识,当时连姓名都叫不上来的大娘,大嫂和社员们,陆续来到我们的新家看望我们,和玉环拉起了家常,同时还给我们送来了许多生活用品。比如房东孟大嫂给端来一小盆酸菜,同时还解释说,山沟里没有水,长不起来大白菜,都是这小棵菜,没有芯;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大娘,大嫂,把他们用麦麸子做的酱,给我们送来了几碗,他们说这里大豆少,每家分那点豆子不舍得做酱,那还留着过年过节做豆腐吃哪;有几家送来了用芥菜头腌的咸疙瘩,他们说这是他们这里常年要吃的菜,每家每年都腌上一缸半缸的,这就像我的家乡那边,每年每家都要做上一缸大酱,人们说“有大酱,就算有菜”,而这里是“有咸菜疙瘩,就算有菜”了:还有这里酒席桌上常有的小菜:酸杏仁黄豆。他们这里山上有一些山杏树,杏肉不怎么好吃,但杏仁还是不错的。有些家的房前屋后和小园内也栽有杏树,吃剩下的杏核,便可以砸核取仁了;有一位大娘(过后我们知道她的老伴姓陈)还把她们待客用的用鸡肉和咸菜疙瘩做的咸菜,即将鸡肉煮熟连骨头剁碎,和剁碎的咸疙瘩拌在一起,味道蛮不错;有些乡亲还把他们自产自编的盖帘、刷帚、笤帚啥的日常生活用件,拿给我们用。
在我们插队来的当天晚上,我认识了一个老人。那时虽然有那么多壮劳力帮我们卸车安家,体力活他伸不上手(人们也不让他伸手),可他却一直在我们身边张罗着忙活着。我们安下家来的头几天,尽管生产队对我们的生活,像挑水、做饭啥的,都想的很周到,做了很好安排,可他还每天都过家来,还总想要帮我们做点什么,问问这、指点指点哪,我们家安顿下来后,他有事没事也常过来串门,唠家常、谈队事。有时赶上饭顿,就让他和我们一块吃。开始他不肯,常了也就不客气啦。
他就是陈可义,是与我们接触多、感情深的一个老社员,在我们心目中他是一个可怜的好老头。他五岁丧父,七岁丧母,是在他大伯家长大的。十几岁就给人家放羊,十五、六岁就给一个大户人家当半拉子,和大人一块下庄稼地干活,后来,他长大了,大伯岁数大了,他便成了大伯家的主要劳力,伺弄租贷来的几畝山坡地,免强维持大伯一家的生活。小鬼子投降的前二年,柴禾栏子摊上两个劳工,有劳力的人家凑了些钱,让他顶名去塞外当劳工,给小鬼子修工事。干着牛马活,吃着猪狗食,过着挨打受骂,暗无天日的生活。小鬼子投降、伪满洲国垮台,已经32岁的他,拖着瘦得皮包骨、满身伤病的身子,回到了家乡。按说30多岁的汉子,确已到了娶妻成家的时候,可他家境贫寒,身子病弱,谁家的姑娘肯嫁他?解放后,打倒了地主,他分得了士地,并一步步走上了农业集体化道路,生活虽有某些改善,可这里的山村依然并不富裕,那么多年轻后生讨老婆都困难,他这个年近四十并无所长的汉子,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就这样他成了一个单身汉。由于大伯家的兄弟娶妻生子,他搬了出来,住进了生产队帮他盖的两间小房,过起了孤独的单身汉生活。
记得是在这里过第二个春节,年前可义老汉就过来帮我们张罗和安排碾压大黄米面,撒年糕、做豆腐,帮我们找人宰杀我们自己养起的第一口年猪,灌做肉肠。说到灌肉肠,老头还真是丢了手艺,灌的挺好,可是在下锅煮的时侯,不知是紧张?还是忙活忘了? 竟没有掌握好火候,立立整整的肠子,全都胀破了。望着满满一大瓷盆开膛破肚的肠子,老头愁眉苦脸,抱歉地直门叨咕:“怎么弄成这样?!怎么弄成这样?!”
我笑着宽慰他说:“没事,破了咱就破着吃,再好的肠子吃到肚里也都得破。”并切了一大盘,要他和我们一块吃。一边吃我还一边说:“这肠子味道挺好嘛!”
年三十白天,我就和可义说:“晚上年夜饭,你一个人就别做啦,就在我这,和我们一块过年。”
他有些迟疑,推脱道:“不啦,大过年的,我还自个弄一口吃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怎么的可义,你还客气啥?我们家没有老人,你就像咱们家的老人一样,你要是再客气,我可就要生气啦!”
可义没再说啥,他留了下来,和我们一起度过了第一个愉快的除夕。
转过年,我们又喂了口猪,长的不错,到初秋的时候,就长到有一百四、五十斤。这个时候,村头村后大地里的苞米,已经落花秀穗,长成了嫩嫩的青苞米。为了防止猪、狗啃食祸害,队里安排可义看管着,耽心人有一眼照看不到的时候,在队里的默许下,可义弄了些红矾(即砒礵),拌了些饭团子,分别撒放在村边村后的地头地边上,插上了“警告牌”,并向大伙宣布:看管好自家的猪狗,不要放出来,以免出事。
也是合当出事,这一天生产队给我家拉煤,由于大门窄,院子小,车进不了院,就把煤卸在了大门口,把树枝柳条做的栅栏门打开,一筐一筐往院里抬。由于只顾忙于装煤抬煤,就没注意圈在院子里的猪,也不知什么时候,它竟蹓跶出去了。待社员帮我把煤抬进院子拾掇利索后,发现我家的猪从院外进来啦,我还挺奇怪:这傢伙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只见它蔫拉巴及搭拉个头,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直转圈,嘴里还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绿水。我不解地问:“哎,你们看,这猪是怎么啦?它怎么往外吐绿水?”
“啊!这猪大概是吃什么啦!”在场的几个社员这样说。
这时,队长来了,一进院就说:“哟,你们收拾的挺快啊,这煤怎么样?”
我说:“挺好,这不他们帮忙,都收拾利索啦。”
“队长,你看老吴这猪怎么啦,直门吐绿水,是不是吃什么啦?”一个社员这样说。
这时,可新队长才注意还在院子里打晃的猪,他“啊”了一声,说:“不好,这傢伙可能是吃了可义放的那东西啦!”
说话间,可义也进院啦,还没等他说啥,队长既对他说:“可义,你快去看看,你在地边地头放的那些东西少了没有?”
听到队长的吩咐,看看人们的神色,瞟了一眼打晃的猪和院子里一块一块绿色粘液,他没有吱声,转身就出去了,没有多大工夫,他神情沮丧地回来,蔫声蔫气地说:“靠近村边苞米地头上放的那些饭团子,少了好几个,可能是被它吃了!”
“那准是被它吃了,红矾这玩应,吃下去就没救!”几个人同时这样说。
“是啊,吃了这玩应,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冲我说:“老吴,趁这傢伙还没死,吃下时间不长,赶快给他一刀,这肉还能吃。”
我点了点头,说:“也只能这样啦,队长你就给张罗弄吧!”
五七战士老吴家的猪吃了毒药,要给刀放血,这消息传的挺快,村里不少人都知道了。随着抱刀手范五的进院,一队的老队长忠远也过来了,随后还有一帮赶来看热闹的社员和半大孩子们。看着猫下腰来七手八脚放桌子、抬猪(此时的猪已经倒下了,虽还没死,可也不能动弹了,已用不着捆绑了)、烧水、拿盆的人们,可新队长吵嚷道:“大伙让一让,别影响他们干活!”
忠远也附议道:“是啊!是啊!大伙尽量靠边些,这要是迸身上血,或者叫刀碰了,都不好。”
活干的挺快,也就半个多时辰吧,就褪净了毛,砍下了头,开了半儿,看着这有红有白的猪肉,人们议论着:
“这肉没问题,看来这药还没渗到肉里去。”
“可不是咋的,这药吃下的时间短,杀的快,还没等药都进到血里,就杀死了嘛”。
看着干活人们收拾傢什、洗手的时候,我冲两位队长说:“可新,忠远,我看这么的,这猪血、全部下水,都埋掉,剩下这肉和头蹄啥的,你们就商量分给大伙吃,但是要向大伙说明,这猪是吃红矾药死的,敢吃的就吃,但是吃出事来,我可不负责任,这一点一定要说清楚,因为真的出点啥事,谁也负不了责任。”
就这样,在两个队长的安排下,除了在猪后屁股地方给我留下四、五斤一块肉外,余下的连同头、蹄都分下去了。过后我才听说,公社的武装部长和公安助理一行,到大队来检查阶级斗争动向,午间下到柴禾栏子吃饭,两个队长安排在忠远老队长家,用这个猪肉,为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这个事就这样过去了,但对可义这个老头来说,却成了他心病和负担,话里话外是:他没有把猪狗看好,让五七战士老吴家的猪吃药毒死了,觉得很是对不住我。我宽慰他说:“这和你一点关系没有,是我没有把猪看好,人家社员家那么多猪狗啥的,不都没出事么,要怨还是得怨我自己。”宽慰和时间,拂去了可义心头上没有必要的阴影,我们交往如初,友情不断在加深。
农村的生活条件,比起城市特别是大城市的生活条件,还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而这里山村的生活条件和我的家乡――辽南的农村比,也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冷不丁地一下来,是有很多不适应的。但,由于我们下来前已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厌倦了那种三天两头挨整、担惊受怕的机关生活,想往着一种无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所以心也就很快地安定了下来。回忆起来,不能不由衷地感谢那里的干部和群众!
面对乡亲们的热情和关怀,使我们深受感动,从他们身上我们不仅得到了同志样的友情,更获取了亲人般的热情与温暖,这是我多年来所不曾得到的,因而在很大程度上驱散了郁集在我心中颓废与苦恼的思绪,我暗下决心,要振作起精神,在农村好好干下去,尽我的力量,为这些纯朴善良的乡亲们多做点事,即使在他们中真的生活一辈子,我也会获得幸福与快乐的。
在生产队和众多乡亲的关怀和帮助下,我们很快就过起了和社员们一样的山村生活,玉环和我在安顿下来的第三天,便分别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挖山洞取土在河滩垫地。在这里需要交待的是柴禾栏子有两个生产队,根据生产队的意见,我俩各在一个队,她在1队,我在2队。此时两个队干的都是同一样的活,只是地点不同罢了。这项活有三个环节,即挖土、装筐、抬土,这里属抬土累一些,因为从山根底下到河滩,有近300米的路程,抬一大筐土,要走这么远的路,一趟接一趟,是够累人的。有些人高马大,纯而又纯的贫下中农社员,一到场地就抢着干装土的活,不愿抬土。我没有更多考虑,立即操起了扁担,干抬土的活,开头领着干活的队干部和老年社员不让我干,冲大伙吵吵着:“你们挺大个块头,干什么哪!人家老吴刚来,你们就好意思让人家抬大筐啊?”
我赶紧说:“没事,我抬得动,累不着的,大伙干活吧,就这么的吧。”没有人吱声,我就一直干下来了,一天下来,胳膊腿,特别是肩膀头疼的厉害,两天后都肿起来了,再抬土时,扁担撂在肩上疼的不行,只好用手擎着,可我仍然坚持着。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当时到底是年轻啊,劳动的关,我终于过去了。
在劳动中,我发现社员们愿意探听和问询我们这些从城里下来干部(他们称我们为五·七战士)的情况,包括家庭啦,孩子啦。干什么工作啦,工资是多少啦,等等。对此,我就一边劳动,一边以拉家常的方式,如实讲给他们听,同时也问询他们家里的一些情况。这样有来有往,我讲他们听,他们讲我听,他们熟悉了我,我也了解了他们,思想沟通了,感情融洽了,大大拉近了我们和社员间的距离。和社员们愉快地在一起劳动,虽然感到乏累一些,但心情是好的,睡一宿觉就歇过乏来,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在与社员的劳动和交往中,我无意地发现有些人的头发是一道楞子一道楞子的,像个豹花秃。我就笑着问他们:“喂,你的头发怎么弄的?是用剪子剪的吧?这样好看吗?”他们不好意思地嘟囔着说:“好什么啊!咱们这里找不到剪头的,大都没有剪头傢什,也不会剪,就是会剪的,人家也不愿意给你剪啊。”是啊,这么大一个村子,两、三百口人,有多少人的头发需要剪啊,可却没有一个理发的,公社倒是有,可离这有20多里地,队干部、少数青年人,有机会去公社开会,办事或者买东西,抽空理下发;而大多数人却没有办法,头发实在长的不行了,只好让家人用剪子给剪一剪啦。我想我决心要为乡亲们多做点事,就从给大伙理发开始。于是我把在家里给孩子们理发的一套工具――一把蝴蝶牌推子、一把理发毛刷、大小牛角梳子和围单等,装在旧军用挎包里,劳动时背上,在歇憩时我招呼道:“我带来了剪头用的东西,我会剪头,不会刮脸,剪的可能不如理发铺的好,有不嫌乎的就过来!”听我这么一说,成年人似乎还不大好意思,有几个小年青的瞅瞅我,慢慢地凑过来,怯生生地说:“吴同志,给我剪剪吧!”“好,来吧!”我打开了挎包,取出了工具,让他坐在一个土岗上,我就剪了起来。
理完了,社员们都过来看。嘿,还别说,他们还挺满意,直门夸我:“嘿,剪的还真不错!看不出老吴这手艺还真行。”
我谦逊地笑着说:“什么不错,反正我能给你们剪短了,只要你们不嫌乎就行。”
在这一个歇憩期间,我就理了两个头,而后我便宣布:“今后这两个队里社员要理发的,只要不嫌乎,我全包了,不论大人小孩,只要我有空,什么时候找我都行,请大伙回去招呼一声!”
从此,我不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大队、小队干部开会,我都背上挎包,不挑人,不论时间,随时随地,为大伙理发。你还别说,这个活还真够多的,仅从理第一个发开始,一直到年根底下,我的推子就没有闲着过。就在年三十除夕晚上,晚饭已经作好准备吃时,老党员陈福的儿子、年青社员陈大壮,还找上门来要我给他理发好过年。我没有打奔儿,立刻给他理了发,并留他和我们一起吃了顿除夕晚餐,让他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
玉环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初中没毕业就进了机关,根本没在农村生活过,农村生活她既不熟悉,也不适应。比如,这农村没有电,点着小煤油灯,螢火虫大的灯光,忽闪忽闪的,拖着长长的黑尾巴,屋里总是黑糊糊的,她就感到别扭。她跑到供销社,买了一个三节大手电,把它吊在手巾杆上,晚上打开手电照明,试了试还是不行。因为手电光是直的,只能照亮下边一条条,屋里还是亮不起来。于是又去买回来两包蜡烛,晚上屋里点上两支,虽然亮一些可还是黑烟大,而且里外屋拿来拿去,很不方便。最后在社员的提示下,买一个罩灯,又买一个大吊灯。这回可是亮多了,黑烟冒的也少了,就是太费油了,一个月下来,要用5斤到6斤煤油。哎,费点就费点吧!只要人的心情好,比啥都强啊。
她对我们这没有外边风门,两道大板门中间还露着大缝,也感到很不得劲,她认为这不仅冷,而且也很不安全。虽说当时由于阶级斗争抓的紧,社会上安全状况还算好,但也还是觉得晚上睡觉不塌实。于是她就用带来的板条子,拆旧箱子的破板子,和旧的硬纸壳啥的,钉了一个门的框架,用旧报纸把两面厚厚地糊上,就成了一个“软达哈”的风门子,你还别说,外观虽不美观,可它毕竟还能遮风挡雨,比没有强多了,好啊,人真是能适应环境的动物,鲁滨逊飘流到无人的孤岛上,他在树上架屋,生活了下来。我们这毕竟比无人的孤岛好多了。因为在我们身边,有当地政府的关爱和照顾,有那么多善良乡亲的热情帮助啊。
说起干劳动活儿,玉环还真是差那么点劲。她是老闺女,上边有哥哥、嫂嫂和三个姐姐,在家里时根本用不着她干活,她也就自己娇惯了起来。参加工作后,单身时,吃食堂,住集体宿舍,没啥活可干。结婚成家,生孩子特别是生第二个孩子后,一场噩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成了“反右扩大化”的受害者,工资被取消了,被放到农村去实行“监督劳动”。对玉环来说,收入少了,没人帮助了,她不得不独自操持家务,担当起洗衣、做饭、照顾孩子的一切劳动,逐步学会和练达了在城市里居家过日子的一切活计。
可她对农村的家务活和地里活则不仅没做过,许多粗使家具,不仅不会使不会用,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比如,农村用大锅做饭,烧煤使用风箱,要想把煤点着烧旺,就要把火底打好。当时家里只有我和大闺女俩学会了打火底,玉环却一直没有学会。那是来后转过年的春天,我去县里开会,大闺女去了公社办的所谓“公社农业劳动大学”,做饭时怎么也打不好火底,煤火烧不起来。不用煤火吧,又没有可烧的柴禾。这里虽是山区,又是农村,但是由于树总是栽不起来,年年栽,年年光,山一直还是秃的;烧农田秸棵吧。由于高棵作物少,一些秸棵还要农事用,如用高梁秸苫房子、吊顶棚,谷草、苞米秸、豆秸做饲料,基本上没啥可烧的,所以这里烧的非常精贵。刚来时我常常看到社员从外边回来,手里捧着一泼牛粪或骡马粪。开始我还认为他们是为了种地上肥用,心想“这里的农民对粪肥这么重视啊!”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种地用,是把它弄回来,在院子里晾干了,当烧柴用啊,所以在生产队里放牛的活挺吃香,每天不仅不少挣工分,还能捡回一挑牛粪来。这一挑牛粪,往往比一天的劳动工分还值钱啊。就在玉环瞪着两眼点不着火,为做饭犯愁时,房东孟大嫂过来串门,是人家帮她打好了火底,才做好了这顿饭。
从来到这山村后,我发现玉环有点变了,她一改在机关时那种郁郁寡欢、谨小慎微模样,而是直起腰来、无拘无束地劳动和生活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噢,我明白了,是环境,是人文环境改变了人的精神面貌。想想吧,在城里在机关里,生活条件固然比这里好一些,可她每天要面对的是众多的歧视和白眼,只有干活的份,好事沾不着边,孬事跑不掉,心里不平衡,心情就不好,精神自然就振作不起来;而在这里,生活条件虽然不如城里,或者说很差,可在她的周围,乡亲们给予她那么多的平等、信任和热情,她心情舒畅了,腰抻开了,精神面貌自然也就好起来了。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那种被人捆起了手脚,堵住了嘴巴,享受那种“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没有自由的滋味是不好受的,精神又怎么能好呢?!头一天劳动回来,她就自豪地和我说:“我今天也抬大筐了!”玉环的身体很纤弱,乍看起来似乎有点弱不禁风,从来没有干过重体力活,听她这么一说,我即感到吃惊又有些担心地说:“你能抬动啊!可要注意点,别累坏了,往后这劳动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日子长着哪!”
听了我的话,她不以为然地说:“没事!我抬得动,累是累一点,没关系,练达练达会好的。”我没有再说啥,心想,我怕她下乡来生活不适应,劳动干不了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我暗自为她高兴,默默地祝愿她生活得更愉快,锻练得更坚强。
一天收工回来,玉环肩上背着一个药箱子,我奇怪地问:“你背那个玩艺干啥?”她一边把药箱子放下一边说:“干啥,我又领来了两项差使”,语气中流露出自信和喜悦。我问:“甚么差使?”她没有立即告诉我,而是舀了一盆水洗洗脸,梳理下头发而后坐在炕沿边上歇腿,慢慢地说了起来:
“今天我参加了咱队的队委会,会上除了商量春耕生产外,还定了两件事:一个是要我做生产队的保管员,把队里的钱和物管起来,说这是社员和群众的一致意见,是大伙对我的信任。我推辞了几次,说我怕干不了,可他们说我一定能干好,并且说这不光是队委会的意见,也是全队社员群众的意见。我看实在推不掉了,也就只好接过来了。再一个是要我接替队里原来的“赤脚医生”,负责这两个队社员群众的医疗保健工作,他们说原来的“赤脚医生”是个小伙,干的也还不错,可群众对他硬是不那么信任,说他卖的药贵,服务不上心,吵吵要换人,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在和社员共同劳动闲唠中,他们知道我在机关卫生所呆过,就非要推选我干这个差使,我也不好再推辞了,我要是硬推辞不干,社员们该说我是不愿意给他们服务了。我寻思干就干,干这个不仅能更多地为大伙服务,还能更好地联系群众,加深和他们的感情,所以我也就乐而接过来了。”
听了玉环的叙述,我很欣慰,说:“好啊!既然群众信任咱们,那就干吧,咱不能冷了群众的心。你给群众瞧病,我给群众理发,咱俩共同为群众做事,尽量干好。”
“妈呀,还不做饭啊,我都饿了!”东儿的叫声,打断了我们俩的说话。
我瞅了一眼玉环,问:“咱们晚上吃什么?”
“吃玉米面面条吧,杨大娘给咱们一些榆树皮面,说是擀面条好,不化条,滑溜,还好吃,今晚咱也尝尝。”玉环这样说着,就扎上围裙到外屋地做饭去了。
从这往后,每天早上,玉环背上药箱子,我背上理发挎包,一块出门,分头去各自的生产队参加劳动,除了在劳动间歇时为社员理发、瞧病、卖药外,在早、午、晚时候来我家的人也多了,不是理发,就是瞧病买药。咱们夫妇俩简直成了大忙人。可,我们忙的乐呵!忙的痛快!人,就是这样:当他感觉到自己对社会还有用,还能够为群众做点有益事情时,那他会感到很满足,很幸福的。
玉环在机关卫生所工作了好几年,但她不是医务人员,只是长期在那个环境中“薰”着,多少也有那么点味道罢了。她能打针、挂滴流,还会针灸,眼面前的病痛,一般的药物,也都懂得一些。想不到这些如今还都有用了。玉环有副热心肠,干什么事特别认真、执著,有一点干不好,她睡不着觉。接手“赤脚医生”后,她不分男女老少,不计黑天白日,只要群众找上,她随叫随到。特别是她用针灸,扎治好了许多患有牙疼,头疼和腰腿痛的社员群众,使群众更信服了“扎针、拔罐子,不好也去一半子”的说法,对玉环更加欢迎和信任。玉环一次冬日半夜出诊,给我留下深刻记忆。
那是一个冬日的夜间,我们已经睡下了。听到外边一阵敲门声,我从炕上爬起来,披衣下地点上灯,问了声:“谁呀?”对方回答“我是二牛”,二牛?二牛是谁?我一时想不起来。随口又问了句:“你是哪家的?”“我是二里半沟老董家的,董大庆是我哥”。噢,我想起来了,董大庆曾经当过大队的民兵连长,后来因故不干了,我和他有过一些接触,就又问了句:“你有什么事?”
“我嫂子病了,发高烧,病的挺厉害,我哥没在家,请李同志去给看看。”
这时玉环也醒了,她问:“是找我的吧?”
我说:“是,他是大庆弟弟,大庆没在家,他嫂子病了,说是发高烧,病的挺重,让你去给看看。”
玉环说了声:“那好吧”,就穿衣下地,背上药箱子。
我嘱咐了句:“半夜时分天冷,穿上大衣吧!”玉环没有吱声,拿过来大衣披上,就走了出去。
二里半沟,在村子北边的一个山沟里,离村子二里多路。那里有两户人家,高高的墙,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点房顶。由于离村子远,听说这两家都养着挺厉害的狗,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去过。星星满天,北风飕飕。我心里在嘀咕着,这三更半夜,让玉环去远离村子的山沟里,我确有些担心,你要问我担心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心里不落底。我要陪去吧,屋里扔下三个孩子,没有个大人,也同样不放心啊。我没有陪她去,只是把她送到大门口,看着她和二牛一起,顶着闪烁的星星,消失在黑暗中了。
玉环回来时,已是凌晨3点多了。我问她:“病人怎么样?”她只是疲惫地说了一句:“打了一针,留下点药,可能是重感冒,没啥大事。”就倒下睡过去了。
在和社员相处中,我发现他们对“去痛片”有一种特殊感情,或者说是一种徧爱。玉环的药箱子里,“去痛片”总也存不住。每次进药回来,不管有多少,总是一哄就了。有时玉环在进药时就多进一些,一次就买回两大瓶子,2000片,可还是不够卖的。没办法,玉环只好限量,每人20片,最多也只给40片。那么他们为什么这样迷恋“去痛片”呢?我发现他们不仅用它来管治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在社员们手中,“去痛片”的用处可大了。玉环她们队就有个老头,叫马玉,他离不开“去痛片”,一天要吃3次,1次要吃6片。听他们说,他过去抽过大烟,现在不抽了,就靠“去痛片”解点瘾。像他这样,每次就多给他一些,大伙也都能理解。我亲自经历过的,他们在田间干活如锄地,割地时,在歇憩时,领工干活的队长,组长,有些时也要拿出“去痛片”,分给每人一片。不管有水没水,就那么吃下去,他们说“能解乏”。在请客,喝酒聚餐场合,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主人也要每人发给一片“去痛片”,他们说这“能解酒”。
至于说这里的人们为什么这样喜恋“去痛片”?一种说法是:这里在解放前是大烟产区,许多好地都种大烟。因此有些人曾有过吸食大烟的历史,不少人都有用烟土治疗头疼脑热、提神镇静的习惯。如今大烟没有了,听说“去痛片”有点“咖啡因”什么的,有那么点意思,能起到点剌激作用,于是就把它当作烟土的“替代品”,人们互相影响,认同此理,也就成了习惯了。
平等生友谊,真诚换爱心。如果说。在下乡之前,我们对在农村生活能不能适应,还有疑虑的话,那么经过一段的实践,这种不必要的疑虑已经完全打消了。在这里,我们真真正正地放下了干部架子(我早已厌倦了挨整受气的所谓干部)暂时地丢掉了思想包袱(这倒是真正的),把生产队当作是我们的“家”,把社员群众看做是自己的亲人:同样,生产队也把我们看作是他们的一户社员,社员群众则把我们看作是他们中的一员,和社员的思想沟通了,感情接近了。天旱了,我们一样的心思盼下雨,共同挑水抗旱;雨多了,我们一样的心思盼睛天,共同携手排涝;社员群众望年景盼丰收,尽管和我们关系不大(现下我们俩还有工资),我们也同样期盼有一上好的年成。我们真的融入到社员群众中,过起了虽不富裕却很充实、很平静的田园生活。
那是我们来后第二年夏季一天的午后,我从大队开完会往回走,眼见西半天的黑云忽忽地向东南压了过来,飕的一阵凉风刮起,稀疏的大雨点打在了头上脸上。心想,不好。要来雨,不是说:“风在雨头,屁在屎头”么。我把挎包斜披在肩上,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地向村中走去。在村头上碰见了陈队长,看他那着急忙荒样子,我问:“陈队长,你在忙活啥?”
“你回来了,老吴!要来雨了,这雨可能还小不了,霹雷闪电大雨一浇,羊群就会跑散,得找几个人上山,帮着羊倌把羊圈回来。这不下地的人还都没收工哪,现在只找到了两个人,我想再找一个两个的。”队长陈可新这样和我叨咕着。
我说:“我去,队长!你别找了,雨眼看就要过来了,得快点走啦!”
陈队长稍微犹豫了下,说:“好吧!那你就和小鹿他们一块走,山上路你不熟,别走丢了!”随后他把身上的塑料雨衣脱下来,说:“你把这个穿上,多少也能挡点雨。把挎包给我,我给你带回去”,我把挎包交给了他。
此时,天阴得更黑了,风刮得更大了,电光闪闪,“轰隆隆!轰隆隆!”磨雷一直在响着,大雨点也更密了。我和小鹿三个人,趟过已经“哗! 哗!”淌水的干河套,向对面牧羊的山上跑去。
柴禾栏子所在的川,当地人管它叫“案板沟”。多年来两面山上被山水冲掉下来的大小石头,横七竖八地躺在沟底上。对此,当地人编了一套咯,叫“一进案板沟,步步踩石头,旱天找不到水,涝时水如牛”。我刚来时曾听老农说过,别看这干巴巴的河套,要是下雨发起山水来,那可真是吓人。两面的山水一泻而下,夹带着石块和泥沙,波涛汹涌,“叽哩咕噜”向下游奔去。水虽然不算太深,但人在当中站不住脚,冲起的石头会把你打倒,倒下你就起不来,就会被捲着石头的山水冲了下去。这个川里有个社员,就是这样被淹死的。
山上由于没有树,植被少,光秃秃的,被大雨一浇,滑极溜的。我一跐一滑地奔走着,摔了两个跟头,弄得半身泥水,我也顾不得这些了,一沟一坡地找着,羊倌老鹿还不断地吆喝着。羊群终于找到了,正待我们几个人圈起来想往回赶时,忽然一个立闪,俨然把这漆黑的世界,划割成了两半,随着“咔嚓”一个响雷。雨水就像天河出槽了一样“哗啊!哗啊!”地倾泻了下来。羊群顿时被惊散四下里跑去。我们三个人和羊倌一起,四面跑着吆喝着往回圈羊,并急急向山下赶去。羊倌一边赶着一边数数。我问:“羊只够不够?”羊倌嘟囔着说:“还缺三只!”我转过对小鹿说:“快!你们两个把羊快赶过去,一会儿水大了,就过不去了”回头我又对羊倌说:“老鹿,咱俩找羊去!”看着小鹿俩把大群羊赶过河了,我和老鹿俩又顶着倾盆大雨抺身向山上跑去。
天晚,雨大,山上黑濛濛一片。我和羊倌俩跑着,他还一边吆唤着。在一个山坳处,找到了掉群的紧靠在一起的三只羊。羊倌和我把它们轰出来,尽快向山下赶去。当我们来到河岸时,被面前的情景愣住了。昔日干枯的河道,如今已是大水平潮了,怒涛翻腾的山水,发出牛吼般的叫声,浑浊的山水向下游滚滚流去,老鹿说:“这么大的水,咱们是过不去了!”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山水,我点了下头说:“好吧!咱们休息一下,等水小再过去”。于是,我俩在靠近河边的山根底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了下来。那几只羊也像懂事似的,在离我俩不远地方,是冷?是怕?使它们又紧紧地靠在一起,不动了。我虽然披个塑料雨衣,由于风疾雨大,根本不管用,身上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湿透。刚才跑着、忙活着,没觉着怎么的。此刻,这一坐下来,倒真有些觉着冷了。为了挡雨和暖和,我和老鹿俩披着一件簑衣,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发疯了的山水。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天,看来是彻底黑了,雨虽然还在下,但已经是小多了;河套的水虽没见少,但流起来已是平静得多了。这时从河对岸,传过来人们的吵嚷声。我站起来望了下,模模糊糊看见对岸聚集了很多人,影影糊糊从村子那边还有些人继续向河套这边走来。
我和老鹿说:“咱们没回去,队里的人着急了,他们是找咱们来了!”
这时,一个扯长了的声音传过来:“老吴――!你们在哪啊――!”听声音是陈队长。
我当即高声回应道:“陈队长――!我们在这哪――!羊都找着啦――!”一边回应着一边和老鹿俩向河边走去。
可能是看到我们了,对岸有几个人同时喊起来:“老吴――!水太大,你们不能过河!”
“别着急!你们等一等!”
我回应道:“知道了,我们不过呀!”听得见对岸人们嘈杂的说话声,这当中我似乎也听到了玉环的说话声。我想,她可能是知道我上山被隔在河那边,担心跑来的吧!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夜深了,雨住了,水小了,水流更平缓了。听得见对岸陈队长的说话声:“现在水小了,咱们大伙下水把老吴他们接过来吧!”
“对,小伙子们,跟我来!下水接‘五七战士’过河!”听声音这是玉环所在队队长王忠远声音。
“好啊,咱们下水”,有人这样喊了一声,接着是“劈杈巴杈”下水声,影影绰绰有10多个人下到了河里边。
这时,是王队长的声音指挥着:“大伙拉起手来,慢慢向前趟,别摔倒了”。
陈队长也向我俩喊道:“老吴,你们到河边来,我们过去接你了!老鹿,你把羊赶出来,照顾它过河”。
我应声道:“听见了!”,就和老鹿俩把羊赶出来,来到了河边上。人们趟水的“哗!哗!”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最先到岸伸手拉住我的是王队长,他嘱咐我说:“老吴,你把手拉住了,千万别松手!”
此刻陈队长也在招呼着:“大庆,你到前边去,帮助老鹿照顾羊过河!”
一切安排妥当了,王队长大声喊道:“小伙子们,拉住手,脚下留点意,往回走!”人群中一齐喊起来:“走啊!”这条人拉起来的过河链缓缓地向对岸移动了。没膝深的水,放慢了的水流,河底大小高低的石头,又硌脚,又跐滑,若不是互相拉紧了手,小伙子也会摔倒的。人们一步步地向前趟着走,约摸过了有10多分钟,人和羊总算都平安地到岸了。两个队长和一些社员,凑到我的跟前来,问询着:“冷了吧?”“饿了吧?”“害怕了没有?”人群中有人在说着:“怎么能不冷?浑身都浇透了!这都快半夜了,又冷又饿了,够呛!”我笑了笑,说:“没事,这么大的人怕啥!”几个半老不少的女社员玩笑地说:“老吴啊,你隔在水那边,可把咱老李吓坏了!饭都没顾得吃就跑这来了。”接着是嘻嘻哈哈一阵笑声。
玉环反唇玩笑地说:“你们不是说,谁的爷们谁不惦记啊!”说完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此刻,队长陈可新发话了:“天头太晚了,大伙都回去吧!老吴、老鹿他们俩,如今可能又冷,又饿,又累,也该让他们回去吃饭休息了。”人们走开了,玉环走到我的跟前,我俩交换了下眼神,谁也没有说啥,相伴着安然地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