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按照军分区、团的要求，指导员亲随送给养的上山，查哨所巡逻执勤日誌的原始记录，找杜津、冷月个别谈话，实地查看毒贩入境未遂的边境地段，准备从两人中选择一个事迹突出、思想过硬的报上级表彰。其实，上山前指导员通过每个月从山上带下来的杜津的思想汇报和留有阅读痕迹的学习材料，对杜津的事迹已经胸中有数，上山不过是走走形式，进一步确认、落实。作为连队政治主官，他早就倾向上报杜津。但是，通报上毒贩的供词，上山后的所见所闻却让他十分纠结。到哨所时已是中午十二点过，推门一看，只有杜津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床前的军用洗脸盆里装着小半盆散发着尿骚味的浑浊液体，床头柜上散乱地放着几张上个月的军报、军区报纸，还有一只搪瓷大碗，碗里有吃剩面条的残羹，几只苍蝇在碗口边嗡嗡乱舞。指导员看到眼前的情景与思想汇报里读到的杜津反差太大，心里有些不快。随行的文书、事务员推醒杜津，他睁眼一看，指导员紧锁眉头站在床头边，吓得他一骨碌翻身下床——他是吃完早点睡的回笼觉，衣服都是穿好的。他赶紧端走倒掉盆中的秽物，收拾好床头柜上及室内杂乱的物品，一边招呼指导员一行坐下。然后心怀歉意地说：
“让你见笑了，指导员。昨晚写思想汇报、心得体会，搞得太晚。”一边把一沓抄好的东西和读过的报纸递给指导员，说：“指导员上山，我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你。”指导员接过来，翻翻，眉头逐渐舒展开，脸上由阴转晴，有了一点笑意，用宽容的口吻说：“山上条件艰苦，作息不必像营区严格要求。你远离连队还自觉学习，在思想上严格要求自己，倒是难能可贵，值得大家学习。”杜津又自我表白一番对学习的重视：“越是远离连队，听不见领导的叮嘱、教诲，越不能放纵自己……”“学习是最好的娱乐，是抵抗寂寞、无聊最好的武器……”指导员越听越受用，突然想起杜股长带给杜津的包裹，让文书拿过来交给杜津。杜津接过来，说：“都是我叔叔让我学习的近期报纸。”“山上艰苦，你叔叔不送吃不送喝，给你送精神食粮，用心良苦啊。”指导员赞许有加地说。
已到吃午饭时间，杜津起身做饭。指导员交待：“我们带得有方便面和卤菜，烧点开水就行。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冷月呢？”“他玩去了，每天都要晚饭前才回来。”杜津说。指导员说：“一会儿我去看看冷月，按照惯例下午四、五点我们就下山，不能在山上消耗给养。”“我叫他回来就行了。”“不用，你带我们去，我顺便走走，好久没上手扒岩了。”指导员要了巡逻执勤日誌查阅。杜津去厨房烧水，借机匆匆浏览了叔叔夹在包裹中带来的信。叔叔向他透露了指导员上山的目的，要他抓住机遇，做好汇报。看了叔叔的信，杜津这才清楚指导员查阅巡逻执勤日誌的用意，心想，自己常常偷懒、借故逃避巡逻，如果被抓的毒贩滞留手扒岩边境期间正好碰上冷月代自己执勤，日誌上又白纸黑字的写着，上级的表彰不就落到了冷月头上，叔叔费尽心思的策划、自己半年来辛辛苦苦做的功课不就白废了？早知道日誌的用处，冷月代自己巡逻的日子，填写时就该签个字。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简直就是猪脑、糊涂虫、傻瓜，偷懒不去巡逻就算了，冷月每次代自己巡逻回来写好日誌，递给他请他签字，他竟然笔都懒得拿，大大咧咧的：签你的就行了。他从厨房的门缝观察指导员，只见指导员一边翻看日誌，一边与自己带来的可能是红头文件的材料对照，不时还在小本子上摘抄记录什么，那已经舒展的眉头好像又皱了起来。他猜想：一定是日誌的记录让指导员对自己产生了不快。怎么办？亡羊补牢的唯一办法是按照叔叔的提醒，考虑怎样汇报好。怎样汇报呢？说自己近半年来学习了报纸上的多少重要文章，写了多少学习心得体会，如何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说来说去都没有离开学习二字，学得好，干得怎样呢？指导员即使不上山对自己学习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他最希望看到的是自己在边境上巡逻的身影，最希望看到毒贩滞留手扒岩国境期间日誌上执勤人员的签名是杜津，最希望听到毒贩企图偷越手扒岩那段时间，他杜津怎样凭一个老兵的直觉，发现边境的异动，提高警惕，加强巡逻，严防死守，使手扒岩边防固若金汤。然而，指导员想听的故事确实存在，但人物不是他杜津，而是哪个一天到晚只会玩乐的新兵蛋子。对了，如果因为贪玩玩出了个戍边英雄，那不让人笑掉大牙。指导员是最讲政治的，他一定不会糊里糊涂的向上面乱推荐。我只要在冷月玩的问题上做足文章，这手扒岩只有我和他，评先进绝对不会有第三者插足。
正胡思乱想理不出个头绪，指导员把他叫到身边。问他哨所一般都是轮流巡逻，为什么日誌上出现冷月隔一段时间连续执勤的记录，是你杜津病了、有什么特殊情况，还是你欺负新兵？杜津说，都不是，是因为冷月贪玩，喜欢看猴子，摆弄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木，天气好就争着出门，主要是玩，顺带巡逻。一不说二不休，他借着指导员的问话，大肆渲染冷月的贪玩：这个兵呀，在家就成天泡网吧，高考落榜家里只好送他来当兵，父母没有奢望他有多大的出息，也不指望他报效祖国，在部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只想借部队严格的管理让他远离网吧，他的父母给他定的目标就是服役期间把网瘾戒掉。手扒岩还真是戒网瘾的好地方，不用唠唠叨叨讲那么多大道理，人丢到这里想学坏没条件，想不学好都难。指导员说你少贫嘴。杜津继续按照他想好的思路往下说。来这里戒网瘾容易，但改变贪玩的本性难。都怪我没能耐，连一个新兵蛋子也调教不好。这个兵简直就是猴子屁股，屋子里多呆一会就磨皮擦痒的，每天就是早晚两顿饭、睡觉在哨所看得见他的影子，其余时间就惦记着山下那群猴子。指导员问什么猴子。杜津说和滇金丝猴长相差不多，以前也不常见，冷月上山后，常把哨所的食品偷出去喂猴子，那些猴子都被他喂家了，原本不常来的，现在只要天气好，每天都来手扒岩下面觅食玩耍。冷月和那些猴子比跟我还亲近，对那些猴子比对我这个老兵还好。山下战友汗流浃背背上来的东西他一点都不心疼，萝卜给猴子吃，花生米给猴子吃，连压缩饼干都扔给那些猴子，我敢说在家里他都没有这样对待父母。你没见他对猴子着迷的程度，天麻麻亮就起来，吃完早点，连午饭都带出去在外面吃，巡逻不到两个小时就去看猴子。不光是看猴子，后来又迷上了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木，那些还没有长成形的小树，他又是修剪又是捆扎，不知道他要折腾成啥样……
杜津还要往下说，指导员合上日誌，收好本子和打开的资料，说，开饭开饭。四碗方便面早就泡开了，事务员拿来一个食品袋，从里面取出几小包山下带上来的卤菜、烧烤、干炸菜放入几只空碗里，有五香卤牛肉、烤五花肉、烧鸡、烤鸭、炸小白鱼。每一样都拣了一些留给冷月。指导员举着茶杯招呼杜津：“来来来！以茶代酒，山上的弟兄们幸苦了，为我们手扒岩戍边守土的忠诚卫士干杯！”
吃过午饭，杜津带着指导员一行沿着边境巡逻路线来找冷月。在一处悬崖下面狭窄的台地找到了冷月，他正在为一棵悬崖松做整形固定。台地距巡逻路线经过的崖顶二、三十米，一条紧容一人的岩石裂缝小路，紧贴着岩壁从岩顶通向台地。数十米长，两、三米不等宽的台地上，扬尘、随风刮来的树叶、鸟粪，日积月累在这里自然形成了两、三公分厚的一块沃土。不知是随风刮来的，还是鸟粪拉下的，还是松鼠不辞辛劳从山下搬来的树种，落地生根，在台地长出了一条虽然不胜茂密，但却错落有致；虽然有些矮小，但却姿态各异的悬崖松构成的林带。林带中树形较好的松树，一部分显然经过了冷月的整形，冗余枝条被截去，绑扎的藤条仍然留在树上。
“冷月，指导员来看你。”
冷月听见杜津的声音，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迎接指导员。他热情地向指导员介绍哪些他引以为豪的“作品”：这是“壮士赴义”，指导员你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棵树像不像黄继光堵枪眼的油画？他拉着指导员转向另一边蹲下，说，从这里看过去像不像纵身扑向悬崖的狼牙山五壮士……冷月今天异常激动，他的“作品”第一次向别人展示，他多么希望听到指导员说出几句赞美的话。杜津虽然与他在山上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但对他观察金丝猴、制作“野外盆景”却是不屑一顾，甚至呲之以鼻，认为他那是在山上上不了网吧，为了消磨时间的无聊无奈之举。但是，指导员听了他的热情介绍不冷不热、甚至毫无反应，指导员的表情让他非常失望。站在一旁的杜津看到冷月的热脸贴上的却是冷屁股，心里暗暗窃喜。他猜想，一定是自己先前的汇报起到了作用，赶紧过来招呼冷月：快吃东西吧，指导员给你带了好吃的。指导员忙得很，他亲自上山一趟不容易，下午还要赶回去。你抓紧吃，等一会指导员还要给我们两个作指示。边说边把盛菜的口缸递给冷月。冷月已吃过早上带出来的午饭，指导员的表情更让他没了胃口，但杜津一说是指导员特意从山下带来的，他只得接过口缸端着。指导员搂着冷月的肩膀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然后对杜津说，“你带着文书、事务员顺着边境线走走，他俩还是第一次上山。”
支走了杜津他们，指导员开始了与冷月的谈话。开头自然是一番肯定、勉励的话：
小冷啊，手扒岩是连队最艰苦的地方，你家在大城市，过去生活环境、条件比较好，你又是独生子女，家里的宝贝疙瘩，从未吃过苦，出了校门入伍就上山，老兵能坚持下来都不容易，你一个新兵更不简单啊。
指导员你不要夸我，我又没有什么壮举，每天就是走走、看看，回到哨所吃了就睡。山下的战友训练艰苦，作风纪律要求严格，他们才不容易呢。
我看巡逻日誌上，你巡逻的天数比杜津还多，尤其是后面这段时间，有时连续好几天都是你在巡逻，这是你志愿的吗？你为啥这样做？
我天性好动，不喜欢闷在屋里。巡逻在山野里，仰望蓝天白云、沐浴阳光的温暖、享受清风的凉爽、呼吸新鲜的空气，心情非常愉快。再说生命在于运动，每天巡逻是最好的锻炼。他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说，指导员，你看我现在多结实，刚上山巡逻一次下来，气喘嘘嘘、满头大汗，两三天都恢复不过来，现在天天走不过是小菜一碟，差一天不走身子就不爽，人就焉敗屁臭的。
小冷，连队上过手巴岩的都说山上最恐怖的是孤独寂寞，你上山快半年了有什么感受？
山上很好啊，好玩得很。指导员，我有对付孤独寂寞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这手巴岩自从有了哨所，也不知换了多少茬守卡哨兵，还没听说有对付孤独寂寞的好办法。哨所的历史像快进走片在指导员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上山的士兵，要么意志坚强熬了过来，要么意志软弱不死就疯就跑，对了，过得快活的倒是有一个，就是那个管不住鸡巴的鸡奸犯。指导员心想，你冷月最好不要有类似的秘密武器，那个鸡奸犯已经成了连史上抹不去的奇耻大辱，你难道还要再添上一笔？
冷月见指导员一脸的狐疑，急着说，指导员，我真的不是吹牛逼，我在手巴岩下面的林子边发现金丝猴了，就是报纸上报道的新发现等待科考论证的怒水金丝猴。这些猴子可漂亮了，一点不像公园里面的黄毛猴，我对黄毛猴的印象一点都不好，邹邹巴巴的红脸，丑陋、奸猾。这里的金丝猴漂亮极了，全身的毛几乎全黑，头顶有一撮细长向前卷曲的黑毛，耳部和颊部有一小撮白毛，面部皮肤淡粉色，下巴上有独特的白色胡须……一说起猴子，冷月就激动万分，滔滔不绝，恨不得把几个月来观察到的猴群中的故事全讲出来，让指导员一起分享。指导员却打断他的话，说，你是不是拿哨所的东西去喂猴子了？冷月点点头。连压缩饼干、萝卜、花生都拿来喂猴子？指导员严肃的逼问像在审讯，冷月一下不知所措，内心非常憋屈，小脸刷一下就变得通红，嘴唇也哆嗦起来，他颤抖着说：可、可、可那些东、东西都、都是……冷月想解释喂猴子的都是过期的、吃剩的东西。指导员看他一下变得严重口吃，话都说不抻抖，以为是说到他的缺点吓着他了，不等冷月说完，摸摸他的头，换了一副宽容温和的口气说，喂就喂了，我又没说要处理你。这山上什么娱乐都没有，时间长了有几个呆得下去？你从大城市一下来到这里，好比是从天堂到了地——他想说地狱，觉得不妥，改口说——从天堂到地上，确实不容易啊，付出点成本也值得。似乎是对自己这番话的评估，停了片刻，然后用肯定的口吻说：值得！值得！
冷月本想再给指导员解释解释，听了指导员这番话，觉得指导员这样宽容大度、善解人意，这样设身处地为兵着想，即便是拿好东西去喂猴子也能理解，再解释也是多余的。指导员的一番话使他又激动起来，他佩服领导对事物的判断，对得与失孰重孰轻的评判。他正想把几个月来在观察金丝猴和制作“野外盆景”中，心情愉悦和得到的启示、感悟向指导员汇报汇报，没想到指导员语重心长的又给了他另外一番教诲。
指导员说：冷月啊，连队领导很理解手扒岩条件的艰苦，很理解山上同志的不易。但山上的同志，尤其是新同志，要有远大的志向，牢固树立戍边卫国的思想。要多向老兵学习，玩不是不可以，但也要多关心政治学习。你看杜津，不愧是老兵，同在哨所，远离连队，没人对他提额外的要求。但人家从严要求自己，政治学习比山下的同志还要认真、努力，标准还要高，成效更突出。学习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学，让他舅舅从下面带报纸上来，晚上熬更守夜的还在学，精神非常令人敬佩。更难得的是，他学有所思、学有所悟、学有所获，写了不少学习心得体会，不仅自己受惠，还让别人得到启迪。
正说着，杜津带着文书、事务员沿巡逻路线走了一段后转了回来。冷月本想把自己复习高中文化课的事情汇报汇报，正要开口，指导员看看表，对杜津、冷月说，时间不早了，下山前我再给你们两位讲几句。于是把公安机关在勐滚口岸查获贩毒大案，毒贩口供如何在手扒岩入境企图破灭，如何冒险闯关落网，以及地方公安给部队来函，上级拟表彰手扒岩哨所执勤战士，自己此次上山的缘由等，简要的说了说。接着又说了些发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精神，以哨所为家，扎根手巴岩，奉献祖国人民，建设钢铁边防之类勉励的话。还特别叮嘱冷月，要虚心向杜老兵学习，多把时间花在政治学习上，努力提高思想觉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