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这天,在郭里集苏支四大队队部的院子里召开的军队、地委、县委机关干部会议上,一次就逮捕了七八十人,接着又杀害了金乡县人民抗日武装的创始人和党的领导干部翟子超(金乡县翟庄人)、王鉴览(金乡县孙庄人)、张宾如(金乡县张庄人)等十余人。就这样,湖边地委,湖边司令部,鱼台县委、县政府,金乡县委的干部大部被无辜逮捕和杀害。

  李贞乾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住室,双手往桌子上一按,面对花窗,好长时间一动不动。此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满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一会感到涨得要炸,一会又觉得空荡荡的。

  李贞乾眼看着老部下一个个被捕被杀心如刀绞,在王皇庙里逮捕的四十三名义勇队干部,都是湖西人民抗日义勇队的精英,也全部是他的老部下啊!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这使他的心灵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熟悉这些抗日的健儿,就象热悉小河边自己抚摸长大的那几株垂柳;他了解他们,就象了解庭院内自己亲手栽堵的那几株盆花。他想起当初在丰北成立湖西人民抗日义勇队时,那些穷苦的百姓送子参军,这些贫苦的农民放下手中的锄头,扛起土枪、长矛,背挎大刀,用鲜血和生命为抗战立下了不朽功勋,他们一心打鬼子保家乡,怎么一下子竟成了“托匪”了呢?这是在让人想不通。

  李贞乾苦思冥想,却无法找出答案。他长叹了一口气,用大手狠狠抓着自己的长发,焦急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大哥!”一声闷雷般地呼喊,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李贞乾没有转脸,他不愿看那张痛苦的面孔。

  “大哥,我实在受不了啦!”又响起一声闷雷,一个黑大个挺挺地站在李贞乾面前,两眼红得象要喷火。这人大约三十岁,长得虎头虎脑,膀阔腰圆,宽大的破军装护不住他的前胸。这是他的本家兄弟、现任四大队的连长李秉权,外号“大胡子”。

  “我马上串连咱们的人,傍黑到村外集合。”李秉权说着就要往外走。

  “站住!”李贞乾面色铁青,声色俱厉。

  李秉权闻声象被钉子钉住似地站在那里,迷惑不解地看着李贞乾。

  “大哥,我憋不住啊!咱义勇队的老人都快被杀完了,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人手里,还不如出去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唻!”

  李贞乾摆摆手,没有再理李秉权,挺挺魁梧的身躯,倒背双手,微眯双眼,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李秉权见李贞乾不再说话,便怒气冲冲地转身出屋。

  屋外暮蔼沉沉,屋内人声寂寂。

  忽然,门外有几个人轻轻地在抽泣,有的竟往地上一蹲,抱头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痛哭抹泪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别忘了,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要考虑抗战的大局,枪口一致对外。搞内部冲突是要犯罪的。不要瞎议论,听我的话,都先回去吧。”

  李贞乾忍着无限悲痛,轻声劝慰着大家。

  当人们顺从地退出去,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暗中时,他才感到极度疲劳,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

  深了,秋风吹得白杨沙沙作响。李贞乾无法平息自己的思潮,他披件灰色租布军褂踱出了房门。

  院中的白杨树旁有棵老枣树,粗壮茂盛,一簇簇青红相间的小枣缀满枝头。阵风吹过,可以听到小枣坠地的声音。他慢慢地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背依着裂裂巴巴的枣树干,手托双颊痛苦地思索着。

  挂在西天的下弦月把淡淡的清辉透过权桠筛落下来,洒在伸刚劲的身躯上,映照着他那张充满焦急、忧虑的面孔。

  人是感情动物,李贞乾最理解这一点。在他风风雨雨的前半生中,常把重情尚义视为做人的美德。因此,他也获取了人们的爱戴和敬慕。那义无反顾的行动,。既表现了报国雪耻的豪情壮志,也饱含着对他的尊敬和信赖。他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致使他的仁义之师发扬了同仇敌忾的精神,连挫强敌,很快冶炼成名扬苏鲁豫边区的抗日队伍。他和战士们,共同在血与火的考验中建立起情同手足、亲如骨肉的关系。

  李贞乾清楚,他的战士个个是中华民族的精英,苏鲁豫的抗日健儿,没有这些人就没有他李贞乾。然而,当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战友被捕被审,残遭凌辱和摧残时,他悲愤交加,尤其是这些好弟兄、好男儿惨遭杀害时,他痛心疾首,真想把原班人马拉出去单独打游击,既不靠国民党,也不靠共产党。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不能这样做,国难当头,斗争残酷啊!没有共产党的帮助,他这支队伍能发展起来吗?离开了共产党,他这支队伍能单独存在下去吗?

  在与王文彬、孙叔平、郭影秋等人长期的共事中,李贞乾从共产党人身上汲取了许多宝贵的营养,灵魂深处得到净化,思想感情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他与苏鲁豫的党组织建立起了和舟共济、肝胆相照的亲密关系。无论从抗日救国的大局出发,还是从道义上考虑,他李贞乾都不能离开共产党啊!

  “肃托”虽然肃到了李贞乾的子弟兵的头上,却没有动摇他对共产党的坚定信念。他认为边区“肃托”的这种错误做法,只是局部的,偶然的,暂时的,最终一定会得到纠正。于是他强忍悲痛,稳定了战友的情绪,制止住这场风波,坚持留在湖边地区,跟着共产党继续革命。但眼前发生的惨痛事件,不允许他再沉默了——那是多少鲜活的生命啊,这是抗战的宝贵财富,能就这样被“肃清”了?他不能眼睁睁笛看着一个个无辜者受戮,不能容忍抗战大业遭受破坏!

  李贞乾坐不下去了,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以自已的牺牲来惊动党中央,派人来制止“肃托”,他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渐渐西沉的月亮,大步向王凤鸣的住室走去。

  王凤鸣的住室里仍然灯光晃动,窗棂的白纸上映出了两个擦肩磨膀的身影,李贞乾一走进去,那两个人同时撤回了身子。

  “李县长。”王凤鸣发现李贞乾的神色不对,马上客客气气地搬过来—把椅子。

  李贞乾没有说话,扶着椅背愣愣地站着。

  “有事请坐下来慢慢谈嘛。。”王凤鸣也表现得比较热情。

  “王政委,为什么逮捕那么多游击队干部,而且部分青红皂白酒把他们给杀了。我实在是想不通!”李贞乾下意识地挠挠头,好象这样就能把满脑子的烦恼全部排除干净。

  “李县长,这事很容易想通,现在托匪很猖獗,他们搞武装暴动,就是靠的这些枪杆子。我们只有采取果断措施,解除掉托匪的武装,才能把肃托运动顺利地进行下去。”王须仁不等王凤鸣答腔,就先摆了一通大道理。

  “对游击队我最了解。他们对鬼子都怀有刻骨的仇恨,在战场上屡建功勋,说他们是托匪,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李贞乾执拗地摇着头,摆着手,想说服对方。

  “不可能?这说明你的思想跟不上形势,从目前运动进展的情况看,不仅湖边地委内部托匪成堆,就是区党委本身也存在问题。你那支来自于地方的游击队,成份复杂,就更不保险了!”王凤鸣望着李贞乾奸诈地一笑。

  “王政委……”李贞乾不服,想向王凤鸣再次申明自己的观点,可被对方挥手打断了。

  “李贞乾同志,你现在虽然不是党员,但毕竟是全区唯一的抗日平反政府的县长,是共产党信赖的知名人土,这就需要从狭隘的个人主义小圈子里跳出来,以党的利益为重嘛!”

  王须仁接着道:“就是嘛,李县长,有人还反映你的问题呢,作为老同志,在这场斗争面前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啊!”

  “反映我?我有什么问题?”李贞乾的心里象塞了一团棉花疙瘩,高高的喉结上下蠕动着,没有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王凤鸣,也不清楚怎么又坐在了大枣树下的青石板上。

  “李县长,怎么还没休息?”

  李贞乾抬起头来,见是侦察科长张金波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这时,他才发现,午夜将尽,露冷霜寒。他用手背揉揉酸涩的眼睛,用手掌搓搓冰冷的面颊,待感情平静后,才缓缓回答说:“屋里闷得慌,我在外面清爽清爽。”

  张金波借着残月的余辉,看到了一张阴沉而冷竣的面孔,又是—个不眠之夜啊!他了解老上级的心情,他知道“肃托”在李贞乾思想上造成的巨大压力。于是,就蹲下来悄声劝慰说:“湖边出现了这么重大的问题,人人都忧虑啊!”

  李贞乾亲切地望着他。

  张金波是李贞乾接触较早的共产党员之一,开始建立游击大队时,张金波就跟他当分队长。他推选为鱼台县政府县长后,张金波又担任了侦察科长。他们彼此了解、信任。

  李贞乾认为,自己的一切想法无须对他隐瞒,就用手拍拍自己的前额叹息着说:“我这脑瓜是跟不上啦,现在巳变成一盆浆糊。张金波同志,你是党员,你说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

  “李县长,这事我也说不清,不过我们要相信组织,依靠组织,风浪再大,最后总会有个水落石出。”

  张金波话刚落音,就见一位警卫战士匆匆跑过来,闪着机警的眼睛对张金波说:“张科长,王部长有事叫你马上去。”

  “可能又有什么紧急任务:李县长,我们改日再谈吧!。”张金波深情而又关切地看看李贞乾,就随着警卫员向后院走去。

  谁知张金波刚跨入穿厅的门槛,突然从两边闪出几个握着匣枪的战士,把张金波团团围住……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张金波……”李贞乾目睹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犹如身处梦幻之中,一颗心冰冷得缩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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