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章 第十章 陵园


  下午四点四十分。

  桑书远从柳家出来时,刘伟亭刚刚到。

  武清风告诉他,只跟到了这座塔楼,到底去了哪一家,就不知道。

  等二人发现桑书远打车是往城市的东面走时,刘伟亭更加惊异:“好家伙,这是要出城啊。”

  东郊陵园和游乐场是相反的方向,离市区二十公里。

  路上,桑书远打了几个电话。

  先是给胡坚强打,问柳如柏的学校情况。胡坚强天天盯梢,当然是知道的,说是中国科技大学的物理系,高材生,在中学里就跳了两级。

  第二个电话打给于国峰,先请他把柳如柏的身份证照片发给自己,再请他从系统里查一下柳如松和柳如柏父母的死因,于国峰还没下班,马上给出来查询结果:柳师言是病故,死在家里,死亡时间是2005年秋天;白蕾的死亡时间是2017年,就在去年,死因是意外,具体标注的是跳楼自杀。

  大李打进来的电话,查明了死者体内有剧毒的残留,成分是箭毒木。

  二十公里的路程不近,出租车走了二十几分钟,桑书远在陵园门口下车,步行进去。身后接近一公里处,远远跟着的刘、武二人见路边的牌子上写着:东郊陵园-800米,看情形桑书远就是直奔陵园。

  桑书远转过几间砖楼,就看见陵园的主墓地,这个地方位于一个小山谷,周围一圈种的是云杉,而墓地里密密麻麻成排列的是松树,间或在区域的节点,有不同的树种,桑书远站在入口处已经感到了一股凝重肃穆的气氛。

  墓地里已经没有几个人,时间已近黄昏,天色渐暗,桑书远只往有人的地方去寻找,找了十分钟,在最里面往右的一个石碑方阵里,看到了柳如柏。

  桑书远见附近的墓碑周围,有些扫把就立在树旁边,就抄起一把,装作也是扫墓的人,慢慢地走向柳如柏。

  柳如柏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手里的扫把,就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桑书远从他侧后方,透过碑林的间隙,看到他面前的两座墓碑基台,已被他清扫干净。柳如柏从自己的双肩大背包里,小心地拿出几束被玻璃纸包裹的鲜花来,分别放在两个基台上,然后是再拿出两个纸盘子来,各摆放上几个苹果。他又从每座墓碑背后,把香炉拿过来,清理后各插上三炷香。等两边都点上香后,跪下来双十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因为离得远,桑书远听不清柳如柏说的是什么。

  接下来柳如柏给每座墓碑,各自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等到他烧完了纸钱,坐到一边时,桑书远知道这算结束了这一整套祭拜流程。

  桑书远扔下手里扫把,径直走了过去,开口问:“柳如柏?”

  柳如柏抬头,满脸惊疑。

  桑书远用手按住想站起来的柳如柏,笑着说:“不用起来,就问你些问题。”

  柳如柏有些慌张:“你是?”

  桑书远掏出警官证:“警察。”

  柳如柏又想起身,被桑书远的大手又按住了,他挣了两下没效果,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早晚会找到我的,你问吧!”

  桑书远说:“这样吧,我说你听,如果我说得不对,你来纠正我。”

  柳如柏惊异地看了桑书远一眼,又低下头。

  桑书远手按着柳如柏肩头,语声平缓地说:“你是昨天早上发现平时盯你梢的人没再出现,你就先订了回龙头的高铁快车,票订好以后,你给旅行社打电话,说临时有事儿去不了黄山的,对吧?”

  看柳如柏没有反驳,桑书远:“然后在下午五点钟下了火车,把行李放回家里以后,去同学家借了电动车,就去雷宏达的公司门口候着对吧?”

  桑书远:“你其实不知道雷宏达会不会在,因为你没有情报来源,结果很巧的是没过多久,雷宏达出来了,你就跟着他到了金陵夜总会对吧?我猜你身上有刀对不对?”

  柳如柏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扔到地上:“对,我自己磨的。”

  桑书远捡起来端详,是一把很好的餐刀,刀背也开了刃,看上去很锋利。

  桑书远继续:“你其实不知道怎么下手,这次回家只是试一试能不能有机会对吧?然后你一直等到雷宏达从夜总会出来,再一路跟到他回公司,然后又跟到了一处住宅楼对吧?你把电动车放好,就在楼外面琢磨,从楼下观察试图知道他住在哪一户,可是没多久雷宏达又出来了,你又一路跟到了商业街对吧?”

  桑书远每说一次对吧,就看一眼柳如柏,看他有没有不同的说法,柳如柏现在很惊讶:“你怎么都知道,难道你一直跟在我后面?”他抬手去推一下眼镜框。

  桑书远:“不说这个,你跟到商业街,就不容易跟了,因为他的车在地下,人在上面走,你不敢离开他车子,再说商业街上都是人,也没机会下手,就只好在车周围等着对吧?”桑书远顿了一下,“其实你有一个机会,就是在停车场里动手,可是你却没有动手,是为什么?这是我的一个疑问。”

  柳如柏:“他跑得很快,没有从电梯下来,是从车子出口方向跑进来的,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桑书远摇头:“不对,不管从哪里来,只要你守在汽车旁,你都有时间冲过去捅他几刀的,我知道为什么,你其实是不敢杀人对吧?”

  柳如松低头不语。

  桑书远:“看来我说对了。然后你跟着他,进了金龙小区,因为他去的那家是一楼,你就在窗外,对吧?然后你看到他和一个女的在一起,过了很久对吧?因为那道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所以屋里的情况你都看见了对吧?”

  柳如柏低声哭泣:“我真没用,不敢杀人。”

  桑书远点点头,相信他的话是真的。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想杀人又没胆子的人是绝大多数。

  桑书远:“你看见雷宏达又回来了,倒在床上后,开始呕吐,然后那个女的进屋来对吧?”

  柳如柏:“当时我很奇怪,猜是那个女人要杀他。”

  桑书远:“后来发现不是,那个女人扔下雷宏达不管了对吧?不对不对,这里面少了个环节,哦,那女人给雷宏达穿上了衣服对吗?”这个问题桑书远不敢肯定,就用了对吗?

  柳如柏说:“她给他穿上衣服,拿起电话想打又放下了。”

  桑书远:“那也可能,她想叫救护车,最后怕自己没法解释,就没叫。”

  柳如柏:“我不知道,反正那个女的匆匆忙忙收拾了,就走了。”

  桑书远:“然后你看女人走了,就……是……是从窗户爬进去的?”

  柳如柏:“是的,中间的时候,那个女的把窗户开了一条缝。”

  桑书远恍然大悟:“那就是你走的时候关上的,你还尽量擦去了你的痕迹对吧?然后你在屋子里想应该怎么办,这个时候雷宏达还没死对吧?”他的依据来自于秦法医的诊断,人是在两点钟以后死的。

  柳如柏:“对,那个女的以为他死了,我摸了脉搏,特别微弱但是还有,呼吸是不好觉察。”

  桑书远注意到在短短的时间里,柳如柏已经推了三次眼镜框,想起来刘伟亭发现的,那个骑手总去摸鼻子,他想:原来是这样啊,下意识去推眼镜框。

  桑书远:“然后你想到了答应过雷宏达的一个要求,就是如果你杀了他,把他送到寻龙坡去对吧?”

  柳如柏很惊讶:“这个你也知道?”

  桑书远:“于是你找到了车钥匙,把他背到车后座上,那时候雨还不小,没人出来对吧?你遮挡好车牌,怕道路监控拍到,你会开车,一路狂奔,到寻龙坡,也就是游乐场去对吧?你开车进了游乐场旁边的小路,车蹭到了护栏,你只好又背着他走了一小段路,到了侧门对吧?”

  桑书远推理到这里,发现了一个问题,他问:“你过墙的绳子是早预备好的?”

  柳如柏:“是预备好的,我之前一整套计划是有机会的话,绑着他到游乐场去,在那里杀了他,我已经准备了好久。”

  桑书远:“你翻过墙,把侧门打开,背着雷宏达,一直到了蹦极台对吧?然后你又从附近的工地拿了些你看好的铁棍和铁丝,在蹦极台下面做了一个铁棍圈子对吧?你是一次一次把铁棍和雷宏达背过去的对吧?所以土地上的脚印重量不同,每次出来你都是比着脚印倒着出来的对吧?对了,你先把雷宏达背过去的,然后故布疑阵,你之后还套着他的鞋子走进去,还倒退着走回来过对吧?”

  柳如柏傻了:“你怎么全知道?”

  这时候桑书远突然喊道:“雷宏达什么时候死的?”

  柳如柏浑身一震:“他是在路上就死了,我下车摸他已经断了气。”

  桑书远这招突然袭击,问出了最重要的信息,柳如柏还没进游乐场,雷宏达就已经死了,他一直说雷宏达不说是雷宏福,是怕生出更多的事情,如果这个柳如柏知道雷宏达没死,势必还要有第二次行动。因为他砸的是个死者的话,就算是最严格意义上,判他最多也就一到三年,罪名是毁坏尸体罪。

  桑书远说:“后面的我就不说了,我问你几个问题。第一,石球确实从高空坠落,这是事实,那么是你算好的?”

  柳如柏:“是,我是学物理的,计算上还是过关的。”

  桑书远心里痛惜这孩子脑子都用这儿了。

  桑书远:“第二,为什么要砸他脑袋?”

  柳如柏:“我哥后来跟我讲,那天雷宏达推我妈,我妈头撞在门框上,我就设计了这个方式,你撞了我妈的头,我就砸你的头。”

  桑书远如释重负:“原来理由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邪教的处刑仪式呢?”

  桑书远又问:“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这么恨雷宏达,要这样杀死他?”

  柳如柏大声哭出来:“我难道不应该恨他吗?他间接害死我爸,难道我不该恨他吗?他侮辱我妈,难道我不该恨他吗?我妈最后自杀,也是为了觉得对不起我爸,没脸活下去,难道我不该恨他吗?我哥没本事没能耐跟他斗,我来,又有什么不对的吗?”

  桑书远大惊,因为他刚刚问过于国峰,说起柳家上一辈子的死因,但他没有想到真实情况是这个样子。

  桑书远问:“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柳如柏泪流满面:“他一直是植物人,没有反应,那天的事儿之后第三天,他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醒了,他拉着我哥的手,说了两遍杀了那个人,杀了那个人!然后就没了呼吸,就这么走了。我妈一直不去提那个人到底是谁,我那时候小记忆模糊了,我哥八岁了,那天的情形都记得,难道不是我爸让杀了雷宏达吗?我爸为什么单单那几天醒了,我猜那天雷宏达上我家来,进屋侮辱我妈的时候,我爸受了刺激就醒了,然后怕我妈难堪,一直装着没醒,后来实在忍不了了才喊出来的。”

  桑书远目瞪口呆。

  他过了半晌才开口:“会不会你父亲想说杀了倪非凡,那个放高利贷的人,那件车祸最后也没查清,也说不定……”

  柳如柏打断他:“不是,我爸说的那个人,就是雷宏达。倪非凡是黑道老大不假,可他没和我爸直接见过面,放高利贷的是他的人,可是那会儿我爸已经成植物人了,倪非凡是黑道老大,雷宏达又是什么好人,传言我都听了,他是黑道上排老九的,平时跟着倪非凡混,要不怎么会那天,和那个胖子一起来要债,他就是倪非凡的手下!”桑书远又想起白蕾的死:“那你母亲呢?”

  柳如柏:“之所以我妈为什么一直不自杀,是为了把我养大,为什么我一考上大学她就自杀了,我猜她是觉得对我爸有愧。那个雷宏达是,后来想方设法送钱来,还把高利贷帮我妈还了。可是,这只是钱的事儿吗?警官你说,如果你是我,父母就这样被人害死,该怎么做?”

  桑书远想起自己的父亲被人活活打断胳膊的场景,许久说不出话来。

  桑书远最后长叹一声:“一入黑道深似海,从此正途是路人。”他叹雷宏达,一心想做好人,但是为了给家人报仇,入了黑道而恐怕最终不能善终。

  他一看到雷宏福和雷宏达在一起的照片,才知道两个人非常像,除了眉毛轮廓略有不同和颧骨高低略有差异外,兄弟俩整个相貌都随雷天明。而这件事,又不能和柳如柏说。

  柳如柏:“我都坦白了,您要抓我就抓吧。”

  桑书远心头异常烦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好:抓了他,等他放出来,知道死的是雷宏福不是雷宏达后,肯定还要寻仇,这又是一笔糊涂债;不抓吧,他又确实犯了法,但是理由又无比正当,为人子,父母亲被人害死,怎么会不想报仇?法律真的能解决一切吗?把他抓了就一了百了吗?最近国外有新闻说,一位母亲,因为残杀自己女儿的凶犯被当庭宣判无罪,掏出手枪来连开数枪把凶犯打死。

  他正胡思乱想之际,眼光中几十米外人影一闪,他猜是刘伟亭他们跟来了。他有些气恼,对柳如柏说:“你说的话我要好好再想一想,再查一下。今天我不抓你,我的同事们跟来了,你快走吧!”

  柳如柏张大了嘴巴:“您,不抓我?”

  桑书远:“你可以去自首……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快走,顺着这条缝,往那边走,然后再转到门口方向去,弯着腰跑。”

  柳如柏看桑书远是真的放他走,说了声谢谢,按桑书远的指点弯着腰跑了。

  桑书远看了看墓碑前的贡品和香炉,拔出残香扬手扔到远处,抄起来两个盘子摆到几个位子之外的地方去,然后拿起两个香炉往另一边跑了七八个墓碑,摆正放在基台上,然后人就歪倒在地上,假装昏死过去。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