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9年6月9日,城桥镇永和村。
昨天是姐姐黄雅莉去世一周年,身体一向不好的母亲勉强跟着去姐姐坟前祭拜回来后,就一直发烧、咳嗽。天刚矇矇亮,黄统泰在帮母亲煮了两碗粥后就跑去了镇里的卫生站,找到了因为陪母亲多次看病而熟悉的林医生,给她开了几贴药。
这几天天气十分炎热,据说这个夏天有可能是近二十年来平均气温最高的一个,还不到10点的天空,就已经艳阳高照了。热辣辣的阳光照得黄统泰皮肤发疼,从卫生站出来时,身上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从出门到现在他都顾不上喝上一口水,此时只觉喉咙干得几乎快要冒烟似的。
因为记挂着母亲的身体状况,拿完药后,黄统泰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卫生站,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家里跑。
大约1个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门口,刚一推开木门,就看到了屋里的地上掉落着一个信封,他捡起来一看,上面没有写任何字,信封也没有封口。
他拿着信走进了里屋,来到母亲的床前。
“妈,这是您的信吗?”
母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被黄统泰制止了,她看着信封,也是一脸困惑地摇摇头头,正要说话,又是一阵咳嗽。
“我先给您做饭吧,您一定很饿了。”说着,黄统泰走出里屋,随手把信封放到柜子上,开始忙活了起来。
说是做饭,其实就是把早上母亲没喝完的粥,再烧上木柴加热一遍,然后就着昨天祭拜姐姐买的包子,就权当是一顿午饭了。黄统泰也知道,这些饭菜对目前身体状况不好的母亲来说根本没有半点营养,可这一年来,母子两人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像今天这样,也是借着祭拜姐姐才能吃上包子。
虽说家里条件一直不好,但之前母亲身体还健壮的时候,一家人靠着勤快节约,日子虽然拮据,也勉强还能吃饱穿暖。自姐姐去世后,母亲因悲伤过度身体渐渐垮了下来,家里的状况也和母亲的身体一样,一日不如一日了。
母亲偶尔强撑着去镇里的鞋厂打工,但因为身体原因无法长时间坚持工作,上班时间也不固定,只能是按件计算工钱,赚的也就更少了。黄统泰课余也会在家里做些手工活,但对于穷困潦倒的这个家,能帮得上的也只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况且,母亲只要一回家就会让他赶紧去学习,根本帮补不了什么。
母亲毫无胃口,只吃了半个包子和几口粥就说饱了,等到中药喝完后,就继续躺回床上。
照顾完母亲后,黄统泰开始收拾锅碗,在擦拭桌子的时候,看到回家后随手一放的信封,这才想了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看着没有封口的信封,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抵不住好奇心,把信封打开。
字写得有点小,倒是方方正正的,信纸只有两张,轻轻薄薄的,但信里的内容却犹如一块巨石一般,重重地砸在黄统泰的身上!
2
致雅莉的家人:
对不起!请原谅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向您们说明和道歉。我不敢奢望能够得到您们的原谅,懦弱胆小的我也不配得到原谅。
认识雅莉是在一年前,当时我住在镇里的亲戚家里,有一天自己一人到了中学的后山散步,就在那里遇见了她,她的开朗深深地吸引了我,聊天后才发现,她特别渴望能够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也向往我们那里的风光,喜欢听我说起家乡的事情(请原谅我不能透露我的信息),那之后,我们就约好经常在后山见面,然后她就带我到村里和周边逛,行程总是简单又快乐。
可是快乐的时光太过短暂,我马上就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我们约好在6月8日那天,在后山见面。是的,就是去年雅莉出事的那天,她是为了给我送行才去后山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看了这封信后,您们肯定也很恨我!即使这样,我还是要告诉您们那天的真实情况……
当时我迟到了,赶到那里时,就听到了路边草丛里有争吵声,我以为有人在打架,也不敢太靠近,就悄悄地扒开杂草往里面偷看。然后,我就看到了三个男生正抓着雅莉……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当时,虽然我很想出去阻止他们,可当时的我,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出来!
是我太懦弱太胆小太没用了!
因为雅莉一直在挣扎,其中一个顺势就拿起了丢在一旁的围巾紧紧地包住她的嘴,没多久她就再没动静了。那条围巾是深红色的,我认得出来,和她几天前送给我的一模一样,今天她带在身边,可能也是想拿给即将离开这里的我看看……
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人突然哭了起来,对三人说道:“叫你们不要了你们就是不听,现在怎么办?她是不是死了?”另外那个一男生向他喊道:“怕什么,死了也不怕,我爸是派出所所长,能摆平。赶紧先把她藏起来。”然后,三个人把毫无反应的雅莉抱了起来,走进了更深的草丛里,另外那个人也跟着跑了进去……
我没敢跟着过去,也害怕他们等会发现了我,趁着他们离开后,赶紧逃下山,一路跑回了亲戚家里。回去后我也不敢和任何人说起发生的事,既害怕日后会被报复或被牵连,更担心自己从自以后会被别人看不起。就这样,我谁也没说,那天晚上就回了家里。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后来怎么处理了。直到上个月,我遇见了亲戚,一打听下来才知道原来犯人在事情发生后就自首了,可是却不是四个人,而是只有一个!我猜测,可能就是另外几个人用了什么手段,让他独自认罪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事已至此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向公安揭露,事情都过去一年了,再揭露恐怕也没有用,同时,派出所所长也可能会继续用什么手段掩盖下来。
所以,我只能通过这个信封,向你们还原了那天的真实情况。
再次向您们说声对不起!
祝平安
3
黄统泰目光呆滞地看着手里的纸,半天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恶作剧吗?究竟是哪个混蛋写这个东西来恶心我们?
他心里无名火起,正想一把撕烂手里的纸张时,一刹那,他又忍住了。
万一不是恶作剧呢?如果是谁存心作弄我们的,会特意选在一年后的今天吗?万一……万一信里说的是真的呢?
黄统泰不敢再往深处想像,他放松了紧捏着纸张的手掌,木然地坐到地上。
姐姐黄雅莉离开他们正好是一年,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够捱得过来。“灾难”发生后的那几天,他和母亲整天以泪洗脸,凶手虽说很快就被抓到了,但又有什么用……
她再也回不来了!自己再也没办法陪她一起走着那条小道去上学!更没有机会陪她去趟九寨沟了!
那天之后,黄统泰感觉自己像是被抽掉了灵魂一般,身体就像一具空壳子,仿佛随时就会突然地破碎。而一向身子骨很硬朗的母亲,在忙完雅莉的后事后,也终于病倒了。
几天的时间对于她来说像是过去了几十年,40岁还不到的她,一下子苍老如60岁。自那之后,她的身体就时好时坏,稍不注意就会感染风寒,每次开了几贴中药后,就有所好转,但原来十分健康的身体已经变得十分脆弱。
度过了一开始最为煎熬的一段日子,看着病倒的母亲,黄统泰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他勉强地收拾起心情,打理起家里的事务,又细心地照料着母亲。
每次医生都叮嘱凡事要想开一点,心要放宽,可这对于黄统泰和母亲两人来说正是最难做到的。
这一年来,本来生活就拮据的家全靠母亲一人在镇里的鞋厂打工生活,而随着母亲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直到再也无法支撑着工厂的工作强度了,就只能在家里做着穿珠绣衣的手工,母子俩的日子过的就愈加艰难。即便可以要求犯人家属的赔偿,但对方家里的境况比他们还不如,根本就没能弥补什么,况且母亲坚决不要他家的赔偿,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定要判凶手死刑。
黄统泰曾想过放弃学业,去镇里打工帮补家用,但母亲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继续读书,而且要他上到高中,然后去到大城市里上大学!
黄统泰也明白,退学打工也只能一解燃眉之急,只有继续读书,获取知识才能真正地改变他们母子俩的命运。所以,关于退学的事他也只提了那一次,之后就没再说过。
他学习非常刻苦,在帮好家务的同时,课业也没有落下,每次考试成绩总是在学校里数一数二。村的乡里乡亲都同情他们母子,时不时的也借着点理由给他们家送吃的或帮助他们干点家务事。就这样,日子也就慢慢地熬了过来。
本来,黄统泰对姐姐离世所造成的悲痛也已经渐渐地平缓了下来,他仍然时常会想起她,但已经不像一开始的那段时间那样,每次都是伴随着泪水和痛彻心扉的思念。
但是,这封信彻底地打破了他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情,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埋下,就会快速地生根发芽。他不由得开始产生疑虑——杀死姐姐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他看向里屋,听到了母亲翻身时发出的疼痛的呻吟。
无论如何,这封信都不可以让妈妈看到,他在心里提醒着自己,然后把信折了起来,藏到了裤袋里。
4
“吴所长?我们的所长姓林,你说的是上一任吧,他去年已经辞职了。”
黄统泰想着刚才从城桥镇派出所民警那听到的回答,木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怎么会这么巧,去年才成功地破了案子,然后就辞职了?莫非真如信里说的,是心里有鬼才远走他乡?
黄统泰从民警嘴里问不出来前任所长的住址,他想起了去年办案时有一名很关心他们母子的警察名叫刘福根,犯人被捕后,刘警官还去过一次家里看望慰问他们娘俩,并且给了他家的地址,说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放心找他帮忙。
案发之后,因为凶手很快就被捕了,再加上母子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对于案子的详情,他们也没有过多地向派出所了解,只是一个劲地埋怨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好端端地夺走了雅莉的生命。要想知道到底去年是不是一人作案,就必须得好好了解一下案子的情形。
黄统泰只记得刘警官是隔壁村的人,但具体地址就不清楚了,他想起了写着他家地址的纸条还留在家里的衣柜里,赶紧跑回了家里。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黄统泰一路打听询问,终于找到了刘警官的家里。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他就站在门口等着,没多久,刚下班的刘警官终于踩着自行车出现了。
“刘警官!”
一见他出现,性急的黄统泰一个箭步跳到他的跟前。
刘福根似乎被突然窜出的黄统泰吓了一跳,差点没从车上摔了下来,定睛一看,才想起了眼前这个小大人一样的男孩。
“原来是你,你是叫统……统泰是吧?”
“刘警官,我想找您问去年的那个事。”黄统泰点着头,单刀直入地说道。
“去年的事?为什么?你先进来吧。”说着,刘福根领着黄统泰走进了家里。
刘福根的妻子看到他和另一个高个子的人走了进来,还以为他和同事一起回家,仔细一看,才发现对方原来还是个半大小孩,不由得露出满脸疑惑的表情。
两人在木凳子坐下后,刘福根这才示意早就按捺不住的黄统泰说话,“怎么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事了?”
“刘警官,这不前几天是一周年了嘛。”
幸好在门外的时候被刘福根制止住,使得黄统泰重新整理思考了一下,他觉得还是要好好找个借口问起去年的事情,千万别让对方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是在打听是否还有从犯。
“妈妈也是突然想起,就是当时什么也不懂,也没有仔细了解,连姐姐去世的时候是什么情形都不知道,所以就让我来问问。”
“事到如今,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反而又要难过一次,你还是劝你母亲想开一点,往前看。”刘福根叹了口气,说道。
“和她说了,但也没用。”黄统泰一脸焦急,“刘警官,你就简单说一下就好吧,我也好和妈妈交代。”
刘福根沉吟了一会,答应了下来,然后就从路人在后山发现黄雅莉的尸体开始,民警赶到现场时候的情形,简单地告诉了他。
“刘警官,当时姐姐还有其他的伤口吗?除了脖子上的勒痕。”
“有,两个手腕……手臂上也有。”
刘福根犹豫着到底要说到哪个程度,表情有些扭扭捏捏。
正听着的黄统泰却被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
两个手腕和手臂都有伤口?凶手如果只有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做到在雅莉的两个手腕和手臂上都留下伤痕?而且脖子上还是被勒至死的,这明显不止一个人抓住她!
看来信里说的是真的。黄统泰呆呆地坐着,后面刘福根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
“统泰,你没事吧?”刘福根看黄统泰脸色苍白,半天没有说话,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了,关切地问道。
“刘警官,吴所长的名字叫什么?”黄统泰摇摇头,继续问道。
“吴剑锋,怎么了?”
“你知道吴所长家在哪吗?”
“你找他做什么?”刘福根愣了一愣,“他去年就辞职搬走了,辞职后就和所里所有同事没了联系,也不知道搬去哪了,但肯定是没在城桥镇了。”
“您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他吗?”
“不知道,所里没人知道他去哪了。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不清楚的地方?”
刘福根还以为黄统泰是想找吴所长继续详细打听他姐姐去世的事。
黄统泰没再说话,只是木然地摇摇。他心里清楚,从这一刻开始,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他,这件事情他必须自己一个人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