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九章 于国峰


  桑书远给于国峰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室里,面前的桌上,摊着记录雷宏达的秘密档案。

  早上桑、刘二人来的时候,他才知道雷宏达已死,这个消息让他极其震惊,二人走了以后,他变得有些神不守舍。他把那份秘密文件收起来,又拿出来,再收起来,现在又拿了出来。

  整整多半天,他都在长吁短叹,无心工作。手下人拿来物品或文件,他就下意识地说声放这儿吧。有的文件需要他马上签字的,等签字的下属就一直站着不动,他才反应过来要马上办,才去拿笔。

  他从头开始回忆,于家和雷家,从抗美援朝时开始回忆。

  他爸爸于国忠当时还是个娃娃兵,是第三次战役时上的前线,补充兵。前三次战役结束后,部队都拉回中朝边境修整,因为人员损失太大,每个师下来后,几乎就剩下一半,要把紧急强训过的新兵补充进来,恢复原先的完整编制。

  补进来的都是新兵,因为打过解放战争的所有老兵,都已经在部队里了,有自己的番号和归属,这些新兵蛋子来了,老兵先要教他们在战场上,如何先能活下来。

  于国忠进的连队里,雷爱军是连长,三个月之前刚入朝时,他只是三排的二班长。在连队里通常最能打的都放在一排,然后递推是二排和三排,按当时的战斗力序列,三排二班,几乎就是末尾。

  但是一场场战斗打下来,前面的指挥官都牺牲了,最后轮到了雷爱军来当连长,当时干部稀缺,没有富裕的,只能递补上来。

  援朝的第四次战役是防御拉扯战,原因是志愿军在打下汉城后,战线拉得太长,必需停下来修整。美国从欧洲、美国本土和日本增调部队,再次全力北犯。联合国军利用中朝军队转入休整的间隙,于1951年1月25日以汉城为主要突破口,对我军发动了全线进攻。这次战役敌军临阵换将由李奇微统一指挥。

  第四次战役非常惨烈,从1951年1月25日到4月21日,历时87天,和前三次战役加起来一样长,战斗中减员很大,于国忠两次负伤,都是雷爱军把他背下阵地的。

  当时他们的连队隶属邓华指挥的部队,战斗任务是在运动战中拿下砥平里。砥平里,位于横城以西、杨平以东、南汉江以北。联合国军占领砥平里地区后,以村庄为中心,构筑了带有防御要点的环形防御阵地,总兵力有6000人。

  志愿军第一波进攻的六个团被敌人火力压制受挫后退,敌人还在不断往这里增兵,第二波六个团上去,也进展甚微,第三波就有雷爱军的连队,那一次战斗,一个整连又打剩一半,后撤时雷爱军背着于国忠,走了十来里。

  接下来的第五次战役,志愿军先出击再回退阻击,消灭了大量敌军,把战线死死地维持在三八线上。

  于国忠第二次负伤,是在第五次战役中突击拿下美军一个雷达站时。当时一颗炮弹落在雷爱军身边,把他震晕过去,醒过来后雷爱军嘴里还在不停地说:“雷达……雷达……雷达……”于国忠带着剩下的十几个战士一个冲锋,拿下了雷达站,全歼了敌人,而于国忠大腿中弹。雷爱军恢复过来后,又一次背上于国忠,直跑到后方五里外的战地医院。

  在朝鲜,雷爱军救过于国忠两次命。

  于国峰翻看着雷宏达的记录,他眼里的雷宏达,变回了一个小娃娃,那是雷天明领着来的时候,还没到淘气的年龄,紧紧拉着雷天明的衣角的雷宏达,他是来改名字的,从雷达改成雷宏达。

  再一晃,雷宏达长大了一岁,已经会叫他于叔了,他考了他几道计算题,雷宏达毫不费力地答上来了,他很高兴,说老雷家后代有人了,从兜里掏出话梅糖,塞到雷宏达手里。

  再过一年,雷天明拉着雷宏福来找他,他问完才知道雷宏福也是雷天明的孩子,是非婚生的,快到上学的年龄了,而黑户口是没法上学的。于国峰一面责备雷天明,一面还是给雷宏福上了户口。

  再往后的,雷宏达那次打架,进来时十八岁,看见他就喊于叔,他才认出是雷宏达的,孩子长大了也变野了,他教育了雷宏达半天,最后放了。

  他对雷宏达说,你是战斗英雄的后代,不能丢老雷家的脸,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

  但是,有些事情他是无能为力的,雷爱军的死,他无能为力。当雷天明写好了控诉材料来找他的时候,他反倒劝他不要去告,一是没有有力的证据,二是怕激怒高家,反倒惹来杀身之祸。他劝了雷天明几次,雷天明方才作罢。

  他后来再见到雷宏达,已经成了帮会里的大哥,带着一帮弟兄和别的门派械斗,这次他真的怒了,扇了雷宏达嘴巴,说当初跟他嘱咐的话,全都置之于脑后啦?雷宏达没发火,过来悄悄说于叔,相信我,我还是那个雷宏达,战斗英雄的后代,我进帮会,只是为了报父母亲的仇。

  再后来,他和雷宏达建立里秘密渠道,每隔一个月就会碰一面,所有其他人都不知道,包括各自的家人和雷宏达那些兄弟们。他们会聊上一阵,雷宏达告诉他黑道里的很多内幕消息,让他能够去扫恶除黑。

  再往后,是白冰雪的死,那件事,他能猜到是雷宏达做的,他不想说,是觉得他做得没错。当警察久了,很多发自内心的事情不能做,雷宏达成了他的替身。

  之后,是罗瞎子的死,那天雷宏达来找他,当着他痛哭一场,说他的罗老祖死了,罗老祖救过雷天明的命,又教给他算卦和好多人生道理,他一直拿他当亲爷爷。于国峰问罗老祖寿诞多大,雷宏达说88岁,我宽慰他罗瞎子能活这么久肯定是积了大德行。

  再往后,于国峰惊奇地发现,龙头市的治安变好了,黑社会不说绝迹,也基本没有了,这是最让他欣喜的事情,也是雷宏达的最大功劳。

  然后就是今天,雷宏达,死了。

  于国峰合上面前的文件,想着这个世界,对老雷家可真不公平,天明还在,却白发人送黑发人,于国峰用袖子擦了擦从眼角淌出的热泪。

  是的,他哭了,几乎一整天了,还是想一阵哭一阵。他怕一会儿要来的桑书远看见,赶紧去水房,用热毛巾洗把脸。

  桑书远来了,第一句问的是:“雷宏达是不是有个哥哥?”

  于国峰:“是的,有个哥哥,叫雷宏福。”

  桑书远:“有记录他资料的文件吗?这个雷宏福。”

  于国峰:“没有。但是我知道一些,和雷宏达同岁,大雷宏达三天,所以是哥哥。”

  看到桑书远扬眉头要问,于国峰补充道:“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户口是我办的。”

  桑书远:“哦,雷宏福的妈妈是谁?还健在吗?”

  于国峰:“不在了,生产那天产后大出血死的。”

  桑书远:“我在文件里看雷宏达小时候都是在省城上学的,一直念到初二,为什么他办事情还要来龙头找你。”

  于国峰:“这个说来话长,雷天明人在省城,可是他的户籍一直在这里,哦,我说的不准确,是1983年归并之后,一直在龙头市,那一段时间,只是人在省城。”

  桑书远:“您见过雷宏福吗?”

  于国峰:“印象里只见过一次,那次打架时他也在的,后来好像就没见过了,雷宏福不参与帮会的事情,也不在雷宏达公司里工作,好像一直就闲着。”

  桑书远深吸一口气,问了他认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雷宏福和雷宏达,哥儿俩长得像吗?”

  于国峰:“小的时候,我说的是十八岁那年,有一些像,但是人长大了以后,多多少少会起些变化。”

  桑书远:“有没有照片?”

  于国峰挠挠头:“好像没有啊,印象里。”

  桑书远:“你调出雷宏福的身份证看一下。”

  于国峰恍然大悟,打开电脑,进入内部数据系统,他打开了雷宏福的身份证信息,身份证上的照片不算太清晰,但是和雷宏达相比较,有些差异。

  桑书远注意到身份证的有效期是2015年截止,效期已经过去三年了,他指出来这一点。于国峰推算,起始日是2005年,那一两年正好是换二代身份证,当时雷宏福应该是21岁,所以换的是十年期的身份证。这三年没换,只能说明三年没坐过火车和飞机,他在雷宏达庇护下,在本地生活,身份证基本用不上。

  桑书远想到:“他2005年提供的照片,这照片上不太像已经21岁的样子,你还能找到一代身份证的信息吧?”

  于国峰:“这个有的。”他有打开另一个系统。

  屏幕上的照片放大后显得更加年少,一代身份证的效期都是五年,雷宏福前面那张身份证,是2001年换的,照片还是这张,再往前找到1996年的身份证信息,还是这张照片。

  桑书远如释重负:“我说的呢,照片上还是个12岁的孩子。”

  于国峰一直在翻找自己的手机和电脑:“我记得雷天明有一年发过全家照片给我,在电子邮箱里。现在多好,都用微信多方便。”

  两分钟后,照片找到了,雷天明左右手各拉着一个,左面雷宏福,右面雷宏达,桑书远看到照片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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