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八章 桑墨清
我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
我们家里,医术最高明的是我的祖父,他小时候学中医拜的师傅,是个名医,叫李辅仁,而李辅仁的师傅,是施今墨。
祖父给我起名字时,因为特别敬慕施今墨,就用了一个墨字。
我父亲的医术,就要差很多,中医这个学科,是个理论加实践的学问,有了名师,还要钻研,还要看很多病人。所以,中医都是越老越值钱。
我从小对中医感兴趣,考上了省中医药大学。不过大学里的老师水平要差很多,都是让死记书本,没什么实践机会去验证,让我越学反倒兴趣越淡了。
我的发小们结伴去龙头闯荡,都挣了些小钱。我经过痛苦反思,认为自己终归学不成一代名医,大学没毕业,就去跟随他们一起混社会。
我是个文明人,那些打打杀杀的勾搭我不喜欢,就跟雷大哥说,你别让我去打架了,有什么其它的事情,不妨让我干干。
后来他就不大让我掺和道上的勾当,让我帮助凌渡雨,多管管账目。我们的小事业发展平稳,每年到年底,我整理完账目,总会惊奇地发现,公司账面上的收益又翻了至少一倍,我的印象里,从2003年一直到2009年,一直是这样,飞速成长,如果03年是1的话,那09年已经是当初的100多倍了。
我觉得这得益于雷大哥的眼光,他看得很准,如果一种生意一年中没有显著的上扬,他会毫不犹豫地砍掉。我们不断搞新潮的项目,总是比别人快上一步。
我们几个发小不是像其他员工那样每个月发工资,是把全部利润的两成拿出来平分。所以到年底都是领一大笔钱。而平时的花销,包括吃住行,都是用公司的钱。居住方面,龙头的房租不贵,雷大哥给我们几个,每人租一套房。
公司钱多了以后,每年额外买一套房,至于这房子给谁,抓阄。所以到了2010年,我们在龙头市都有了自己的房子。
我平时没什么爱好,看看中医方面的典籍,虽然不念了,也不想全扔下,父亲总和我灌输,要把医术传承下去,我不以为然。我也喜欢搞中西医结合,只不过是让它们在我的胃里结合,我疯狂地研究药膳,每天琢磨怎么吃和怎么保养 ,也颇有些小成就,这些年写了几本关于食补和药膳的书。
雷大哥经常会布置些奇怪的任务给我,因着我略懂点中医,凡是和中医、药物有关的事情,他就会来求助于我。
记得是2005年,他好几次问我毒药的事情,问我砒霜砷类毒药之类的,砒霜我还知道一点儿,我其实不懂化学,就没好气地对他说:“你真没上过学啊,我学的是中医,那些根本就不是中药类,搞搞清楚先!”
雷大哥也不恼,那时候他疯狂地迷恋毒药,到处问人。什么金钱子、河豚素、断肠草、鹤顶红、蓖麻、相思子什么的,不知道从哪儿查到个名字,就跑来问我。 他发现这些都不那么容易搞到,目光又转向老鼠药和百忧解之类的农药。
我怕他搞来毒药是为了对付高家人 ,就警告他说,这些毒药进入人体后,很难排出,换句话说,就是只要用了,警察都能查出来。你是把人毒死了,可一查就知道,等着被警察抓吧。
雷大哥解释说,不是用来毒死人,我说难道你用来灭鼠?他说只是有人求到他,他想赚一笔钱而已,我是劝他这钱不挣也罢。
可是没过多久,他乐呵呵拿来一瓶酒,我一看是金牌马爹利,就推说我不喝洋酒。他说不是洋酒,是毒酒,他托人从云南那边弄到的。
我说你用来做什么,雷大哥说就是卖啊,搞这瓶酒只花了十几万,买家出五十万,这钱赚的多容易。
我说这一瓶毒酒能毒死多少人你想过没有,哪天别人给咱们每个人酒杯里滴上几滴咋办,毒药这东西根本就不能碰。雷大哥说他要给一个女人送去,她说要用来防身,有个老男人总是来逼迫她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她说真要被逼急了,就用毒药药死他。
我好奇云南有什么毒药,雷大哥说那个人说叫什么见血封喉,倒像个武侠小说里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告诉他真的有见血封喉这种毒药,是从箭毒木中提炼的,我在药书上见过描述。
他把那瓶见血封喉毒酒带走了,后来我就没再见过那瓶酒,我猜他本来想用来整治高家人的,什么有人要买什么的,都是编出来的鬼话,可能他听进去了我的警告,再往后就不再找毒药了。
还有件事儿也特奇怪,时间比这个毒药还要早,我记不清具体时间了,因为隔了太长的时间,只记得也是2006年。
那一年雷大哥,有那么几个月躲着不见我们,大伙儿找到他时也不说话,还动不动就偷偷哭。雨哥说你一个大男人,没事儿哭哭唧唧地不像话。他也不反驳,偶尔说起来,只是反复念叨说他办了错事,心里很难受。
可无论大家怎么问他,他都不交代实情,说别问了,这件事是不能说的。我们知道他和罗师傅关系好,就像爷孙一般,他有些心里话只对罗师傅一个人说,跑去问罗师傅,没想到连罗师傅也不晓得,罗师傅说他会算卦,专门为这个事情卜了卦,但是卦象不明。他能看出来大哥有很重的心事,猜测大哥身上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变故,最终谁都不知道这变故是什么。
这是一个秘密,秘密到我们都清楚是个秘密,可它还是秘密。
后来还有一次,雷大哥拿来一把中药,神神秘秘地包在一个小包里,找我来鉴别里面都有什么,我下了大力气,虽然我知道一些药材,但是离通晓的程度相差甚远。查了本草和其它几本药书,辨别出这里面有鹿茸、虎鞭、仙茅、淫羊藿、巴戟天、肉苁蓉、锁阳,还剩三种认不出,找到城里百草堂里的老师傅,老师傅说是海狗肾、蛇胆干和藏边野山参,师傅看了配方,说这药挺猛的,我问是治什么的,师傅说这一看就是春药啊。
我回去问雷大哥这是不玩毒药改玩春药了吗?雷大哥的表情我还记得,是带些痛苦加哀伤,很复杂的那种。他问我这方子还能不能换几味,让它更柔和长效,我回去请教那位老师傅,老师傅告诉我,把蛇胆和山参去掉,鹿茸和虎鞭减半,应该不错。
我回来告诉了雷大哥,他直谢我,我说兄弟间不说谢,别拿这药去害人。雷大哥没说是不是他自己用,我也就没问。
我很美食,也喜欢自己做菜,潜心研究,直做到能够色香味触四门俱备。
逢年过节,他们都会跑到我家来,为的就是吃我炒的菜,我也乐在其中,那个胡坚强,福哥的小表弟,从深圳过来时,起先住我家里,把嘴吃刁了,不管哪家馆子的菜都看不上,他老说桑哥你不当大厨糟蹋了,我说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开家餐馆,胡坚强再三说开一般的餐馆都可惜了,要开,就开个大酒楼。
之后的几年里,雷大哥一心复仇,人也变了。
在我眼里,雷大哥无疑是人杰,各方面都很优秀。可是报仇这件事,改变了他的心性,他变得更狠辣、更冷酷,我不清楚他是否天性里就有残忍的一面,可能是因为仇人在前,才激发出了他阴冷的那一面。
等到后来那件事,高奈渠那件事时,他变得让人难以琢磨,喜怒无常,这让我挺害怕,怕他就此沉沦,沉沦成暗面的另一个人。
高奈渠那件事之后,我向他提出来要暂时离开大家,休息一段时间。雷大哥脸上阴晴不定,他说都是兄弟有话就直说,问我是不是有退出的想法,我当面告诉他他变了许多,变得让我看不懂,让我害怕。
雷大哥真诚地向我道歉,说他其实很苦闷,做事上确实不择手段,但是他保证这一切终将过去,他还会变回来,变回到过去的那个他。
我当时看不清未来,就比较固执,他说没关系,就算不在一起也是兄弟。
雷大哥没把我想离开的想法宣之于众,反倒是召集齐兄弟,宣布我想要开家餐馆,当一段时间大厨好好打磨手艺,他打趣说要是老兄弟们去我店里吃,可不能收一分钱。
我说不可能,吃饭结账,欠债还钱,解放军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呢。
兄弟们都开始起哄,雷大哥问可不可以先结账,以后吃饭从账上扣?我说他那可以,反正不能欠钱,不能到我那儿扎账吃白食。
雷大哥拍拍手,阿影从边上拎过来一个旅行箱,推到我身边。
我问这是啥,雨哥说为了以后不扎账,哥儿几个先凑了一笔钱,先存账上。我这才知道雷大哥为了我的事儿,早就和他们通好气了,还集资来资助我,顿时心头一片火热。
吃好喝好以后,雷大哥、雨哥和军师送我回家,阿影把旅行箱装到后备箱里,和我道别。
雷大哥自己开车,走了几分钟我发现不是回家的方向,就问这是去哪里?雷大哥笑得很诡秘:“别怕,很快就到,我给你准备了个东西。”
我盘算他们不会为我退出这点儿小事杀人灭口,就踏踏实实在副驾上和雨哥唠嗑。
果然很快就到了,到了火车站边上,雷大哥停下车,我们陆续下车。雷大哥前面带路,径直带我们进了一家叫清香居的饭馆。
雨哥拉开椅子,让大家坐下,我满脑袋问号:“这是,喝第二场?”
雷大哥叫了一壶茶,说不喝了,喝点儿茶缓缓酒。
军师忽道:“老桑,你觉得这馆子怎么样,你将来要开馆子,这样大小够不够用?”
我仔细环顾四周,才注意到馆子里很干净,十来张老八仙桌子,装修古色古香的,我想了想说真怪啊,这和我想要开的,差不多样子。
雨哥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扔给我,哈哈大笑道:“那就算行了,没白让我们忙活,装修了整整两个月,伙计都给你雇好了。老桑,从现在开始,这馆子就是你的啦!”
我当时的感觉真的,难以形容。
雷大哥把馆子里的人召集到一起,集体给我鞠躬,他们弯腰九十度齐齐地喊桑老板好。
这馆子其实就是,当初他们三个人拜焦三爷山门的地方,我偶尔想,雷大哥把这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买下来交给我,可能是想让我记住大伙儿,别淡忘了兄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