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扬起在“铁打的营盘”上接待的第一个网友竟是自己陆院的同学陈继武。

    在陆院一中队,扬起是一班班长,陈继武是一班副班长。他俩是一队学习训练上有名的“双塔”。陈继武的家庭有深厚的背景。他的祖父是老红军、解放军赫赫有名的战将、西南陆军学院首任校长、五十年代大区司令。他的父亲在他上军校时还在住南疆市k集团军军长的任上。但陈继武从未在别人面前显过摆、漏过一点口风。他的家庭背景只有扬起一人知道。那是扬起从陈继武摆在床头柜上的一本写他祖父的传记上发现的,书的扉页上写着他父亲的赠言:“继武我儿:望常读祖父传记,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发扬爱国主义,光大尚武精神,在国防建设的伟业中书写人生辉煌。”落款是经常出现在西南军区报纸《西南卫士》上的某集团军军长的大名。陈继武破例请扬起在军校小吃馆搓了一顿,要他承诺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家庭背景。此后,那本传记加上了密密实实包住扉页的封皮。四年军校生活,陈继武都是以一个老实巴交的傻大兵的形象出现在大家视野里。他才3岁时父母进藏,他被寄养在家在农村的父亲的堂兄家,直到上高中父母调回内地部队,才把他从农村接到城市上学。为铭记养育之恩,父亲要他把堂伯父、堂伯母当亲生父母,两位老人活着他要尽孝养老,百年后他要送终。他谨记父训,档案里的籍贯写的是养父养母的原籍,父母的名字写的是养父母,积攒下来的津贴也是寄给养父母。在军校学员队,从队干部到每个学员,从未有人怀疑他的农家子弟的身份。陈继武的形象、习惯、气质、爱好也在无时无刻、无处不在流露出自己的农民本色。一米八五的高个,八十来公斤的块头,古铜色如上了釉的皮肤,一看就是干农活的好料。浓重的方言散发出泥土、山林的气息。一身军装连周末上街、假期探亲也从不换下来。最让人恐怖的是他那吃相,吃馒头,两根尺来长的筷子象串鱼一样串得满满的,另一只手还要捏着两三个,嘴里咬着一个;野外住训吃面条,军用洗脸盆小半盆,三下五除二连汤带水全整完。这些似乎都传递给人一种他的家境窘迫、寒酸的信息。在中队,陈继武早已习惯了干别人不愿干的粗活、累活、脏活。下煤、掏猪粪、冬天下水塘捞水葫芦、给隔壁的军需处酒厂出公差扛一、两百公斤的粮食麻袋、武装越野、急行军当替人扛枪、架人扶人的收容组组长……陈继武对自己的这种人生之路的选择很自豪,他对有的同学为了周末进城请个假,假期多在家里呆几天,或者早点入党、早点当上学员班长、学员代职干部,常常把当个一官半职的老子或者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请出来给中队领导打招呼的行为很看不起。他觉得自己这样活得更真实,走得更扎实、更远。毕业分配,凭着四年优异的学习成绩和表现,陈继武分到了他父亲的那个集团军军部,别人托了多少关系都没有谋到的好事,他却要求调整到基层连队或者其他艰苦地区的部队,为此,其他同学已经离校报到,他还在找中队、大队、校领导死缠硬磨,求助任集团军军长的生父给予“关照”,黄龙箐发生火灾、扬起受伤住院时,他正在做父亲的工作。父亲的电话打到陆院,陆院正考虑调整填补扬起因伤不能报到的缺位,电话上与陆院领导三、五句话谈妥,干部部门重新办好手续,他就去了扬起要去的西藏军区边防A团尽头岩哨所。

    扬起刚到荣校不久,陈继武曾经给扬起写过一封信。那是陈继武上尽头岩哨所的第二年,陈继武向他诉说“忍耐期”部队基层的诸多困难、边防哨所建设的种种无奈、基层官兵的困惑和烦恼,流露出生不逢时要解甲归田的思想,请求“老班长”给予开导启迪。                 


    陈继武分去的尽头岩哨所位于藏南中国与邻国的边境上。喜马拉雅山的一条余脉在这里凸起数十公里长的高耸的山脊,山脊正北、西南走向。一条落差深达一百余米、宽百余米至数百米不等的峡谷从山脊西南端成夹角横切过来,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三角地,角内是我国的领土,角外则是邻国,山脊、峡谷成了自然走向的边境分界线。角地顶端是一块不到两、三平方公里的台地,海拔5000多米,相对高差800多米,有羊肠小路与山下相通。除了这块台地,山脊、峡谷的其他地方都是刀劈斧砍般的悬崖峭壁,莫说人迹罕至,就是动物都愁攀援。尽头岩就是这块台地的地名,取地尽路绝奇险无比之意。从高处俯瞰,三角地犹如一个箭头,深深插进邻国的国土,而那块台地正好是箭头的顶端。站在台地放眼望去,我方沃野千顷的坝子,邻国低缓起伏的丘陵尽收眼底。尽头岩是一处兵法上说的“险地”、“争地”的军事要地。谁控制了尽头岩,谁就控制了周围几百平方公里的地方。我们的戍边先辈真是独具慧眼,尽头岩一直画在华夏版图上,并且历朝历代都有驻军守卡。

    现在的尽头岩哨所隶属西藏军区边防A团一连。一连负责防守的边境线就是百余公里的三角地两条边——山脊和峡谷。但这么长的边境线,具备防守条件又有防守价值的只有尽头岩一处。尽头岩海拔高,高差大,与山下交通不便,每年十月到下年四月,大雪封山,尽头岩就成了和外界断绝交通的孤岛。因此,连队每年都要在封山前储备好食品、燃料、等过冬的必需品。封山期间,山上除了发生重病号,请求军区陆航团的直升机救援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员、物资进出,就连上级的文件、守卡官兵的信件也要等到冰雪解冻时才能送达。由于驻守条件恶劣,为减轻后勤保障的压力,封山期间哨所只派一个排驻守,其他人员撤到山下过冬。冰雪解冻后连队上山,驻守哨所的这个排再下山休整。

    陈继武来到连队时,哨所过冬筹备工作刚刚展开。虽然驻守只是一个排,但筹备工作必须由全连共同完成。要进行冬季驻守教育,确定冬季驻守哨所人员和储备哨所过冬物资。驻守人员一冬所需的食品、蔬菜、取暖的柴火等,都要全连人背马驼从山下运上来。经连党支部委员会决定,当年由三排担任驻守排,陈继武到三排担任见习排长,协助老排长负责驻守排工作。

    看到哨所恶劣的环境条件,陈继武曾经询问过老排长:

    “哨所的条件一直都是这样吗?为什么不报告上级改善改善。”

    “至少我来到这里哨所就是这个样。连里、团里多次向上级反映过,以前是困难时期,后来是‘忍耐时期’,得顾大局、全局,上面也没有办法。”

    “连队自己是否可以想想办法?”

    老排长指了指眼前连草都长不出来的荒坡野地,“你看这种地方能有啥办法?”

    入冬后,连队下了山,驻守排开始单独执行驻守任务。所谓驻守任务其实很单纯,主要是加强巡逻瞭望,防渗透,隔一段时间针对士兵反映出来的问题搞搞思想教育。此外,因冬季气候和场地原因,训练、生产劳动都不能搞。陈继武和老排长每天轮流带着战士巡逻两次,每次半个小时。闲暇时间战士都是甩双抠、睡大觉。内务没人来检查,作风纪律处在天然的封闭环境中,谁想违纪都没有条件。所以,老排长的观点就是:驻守就是轮休,躺着也是作贡献,除了每天的例行巡逻,其它都不用管。开始个把月比较正常,战士的思想、情绪也比较稳定。但随着严冬的来临,户外活动减少,生活单调、枯燥、乏味,一些士兵的思想情绪产生了波动。最突出的是当年入伍的城市兵小翟。小翟的老家在四季如春的春城,那里即使在冬天也有满眼的绿色、灿烂的阳光、和煦的暖风、馥郁的花香、红嘴鸥翩跹的倩影、婉转的鸟鸣……可是,尽头岩的冬天只有岩石的死灰和冰雪的苍白,凛冽的寒风如利刃划在暴露的皮肤上,高海拔缺氧就像时时刻刻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因取水困难,燃料有限,又不通电,哨所对节水、节约燃料制定了严格的规定,封山后任何人不得洗澡、洗衣服,部队配发的两三套衣服换着穿,脏了叠好放进包袱皮,当枕头压上几天又换上。洗脸只能用刚好打湿毛巾的一小饭勺水,身上脏了就用湿毛巾擦擦。生活不便是一回事,最难熬的是寂寞枯燥单调,漫长的时日不知道怎样去打发和消磨。愈近年关,小翟愈受不了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白天沉默寡言,晚上辗转反侧,长叹连连。大年三十那天他终于彻底崩溃,走上了不归路。那天下午,陈继武带小翟所在的三班例行巡逻,小翟情绪低落,一直走在最后,与其他战士拉下四五十米。陈继武怕他有什么意外,走在他前面十来米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可以招呼前面的战士,又能够照应他。就在巡逻队走到山脊与峡谷交界处,前面战士已经翻过一个小山坡,沿峡谷崖边往哨所折返时,“噢喔——”,身后的小翟突然发出狼一样的嚎叫。陈继武回头一看,只见小翟丢掉枪,一边嚎叫一边箭一样冲向悬崖,他来不及制止,眼睁睁看着小翟冲到崖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前面的战士听见嚎叫声返回,见陈继武呆呆立在崖边,十多米远的雪地上是小翟的冲锋枪,而小翟却不见踪影。大家向陈继武投来询问的目光,陈继武望着崖下,像是告诉大家,又像是自言自语:“走了!走了!”

    连队上山后,老排长要陈继武向连首长汇报,小翟在巡逻途中不慎滑落悬崖牺牲。连队根据他的汇报整理材料上报,上级批准小翟为烈士。小翟的死因只有陈继武亲眼目睹,天知地知他知。他之所以撒谎,是出于对恶劣条件下戍边战士的同情,出于对小翟父母的安慰,出于对连队集体荣誉的维护——如果他如实上报,按照部队事故一票否决的规定,已经在现职熬了6年的两位连队主官、任现职8年的老排长可能就只得解甲归田了。但他却没有原谅自己。见习期满定职时,团里拟提升他为副连长,宣布命令之前,团干部股长找他谈话,他以能力弱不能胜任为由,坚决要求上级撤销任命,让他继续担任排长。干部股长开始以为他是谦虚作秀。他表态:“如果组织硬要提拔,我就辞职,打报告转业。”干部股长困惑的摇摇头,只得将他的意见汇报给团党委。陈继武的副连长命令最终没有宣布,他的赎罪的心态得到了满足。

    尽头岩哨所的现状、小翟的死使陈继武产生了许多想法,他无法排解,只得向老班长求助。

    扬起很快给陈继武写了回信。

继武老弟:

    见信如唔。我现在虽然躺在休养院,双腿不能行走,人不能站立,但我的梦魂时常游走尽头岩。羡慕你和同学们都有一副健全的躯体,无论环境怎样艰苦,只要能够自由地行走,就是一种幸福。

    看了来信,觉得老弟情绪有些不对劲,不像军校时的你。记得刚上军校时,队干部对地方生总有一些偏见,认为你们这些人从校门到校门,没有经受部队艰苦生活的磨练,身子单薄、意志脆弱、思想简单、作风散漫,难担大任,难以造就。有的地方生确实也是黄泥巴糊不上墙,除了文化学习之外,军事训练、体能锻炼、作风纪律等总是甘拜下方,不敢同部队生过招。但你却不信邪,挑头组织地方生拔河队、足球队、篮球队同部队生搞对抗赛,使地方生知耻而后勇,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比拼,比赛从开始地方生输多赢少,到互有输赢,到后来地方生竟压倒了部队生。你建议中队把这种比赛扩展到五公里越野、400米障碍、投弹、射击等军事训练和菜地生产、内务卫生、拉歌、文艺演出各个方面,使地方生以及全队学员的整体素质得到了大幅提高,促进了中队的全面建设。从此,地方生在队干部的印象中再不是发面团,无论选配骨干,完成重大任务等都考虑到了地方生的使用和发挥地方生的特长优势。说句心里话,同学中你是我最佩服的。不靠爷、不靠爹,不要现成,不享清福,不图安逸,全凭自己打拼,你身上的许多品质都是值得我学习的。

但是,让我不敢相信的是,你才下去年把,思想变得这么快。给我写信的还是那个不畏难、不服输的陈继武吗?我离开连队5年多,对现在部队基层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我坚信部队的基础,基层干部战士的基本素质是好的。恕我武断的揭揭你思想变化的缘由。你过去是不是对部队太理想化了,而现实与想象中的差距太大,于是觉得一腔热血无处倾洒,军校所学的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于是就想打退堂鼓?

在我看来,“忍耐期”部队建设欠账确实不少,基层困难多也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不正是创业的大好时机吗,如果什么都是现成的,如果选择条件优越的部队,当初你为什么要调整分配去向?难道你忘记你的初衷了吗?不要埋怨上级不关心基层,上面有上面的难处。不要希望别人给你搭好台子,你登台就表演。一个人如果总是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迷失了自我,这种人最终是成不了大气候的。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只要你充分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一定能找到改变现状的办法。关键是要保持和发扬过去你那种雄健、刚毅、自强自立、永不屈服、永不言败的精神。

    一队双塔的美誉只能靠老弟来维护了,你没有退路,一定要雄起!

    几年前给继武写了回信之后再没有收到他的来信,老同学现在的情况怎样?是否从以前的阴影里面走出来了?部队“忍耐期”已经过去,部队装备改善、待遇提高的消息不断传来,正是立志献身国防的热血男儿一展抱负的时候,继武应该今非昔比了。扬起在网络上看到继武名字的一刹那,头脑中已经塞满了一连串的问号亟待老同学的回答。除了开始的发问,整整大半天扬起都在倾听陈继武讲述他几年来的故事。


    扬起的回信使陈继武找回了丢失的魂魄,他重新振作起来,准备迎接眼前的挑战。

    连队新的一年哨所驻守筹备工作又开始了,支委会确定陈继武任驻守排排长。

    接连几天,他利用巡逻的机会,把尽头岩的每一个旮旯角落都踩了个遍,就连从来没人去过的西侧的百丈崖他也不放过,用望远镜仔细搜索了一遍。然而,除了满眼冰冷的岩石,他不可能有什么惊人的发现。老排长看他闷闷不乐,呆呆眺望百丈崖上流动飘逸的岫云,走上前笑问他:“还在傻想?尽头岩就屁股这么大点地,你真要在这秃岭荒山上折腾点名堂来?除非那百丈崖后面藏着个金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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