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华阳和伊藤一家常来常往而且亲密无间。华阳仍然从师于伊藤学习小提琴,美子也从师于伊藤学习日语。由于红雨还是学龄前儿童,除顾人外,经常是伊藤主动让他的女儿们将她接到他家来,由他的儿女们帮助照看。

  在与伊藤家的来往过程中,华阳和金瑛在伊藤家又结识了几个日本侨民,这就是后来也与他们成为知己的坂本江涛一家和井上真美一家,其中尤为亲密的是坂本江涛一家。坂本江涛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秋子和萍子,全家共四口人。他们兄妹三人皆是混血儿,他的母亲是纯正的日本人,他的父亲是俄罗斯人,他的父亲在他小妹妹秋子两岁时就因病去世了。这些年来,他的母亲守寡将他们兄妹三人扶养成人。这兄妹三人个个长得十分漂亮,江涛长得与同是混血儿的歌星费翔酷似,两个妹妹也都长得十分美丽动人,尤其是小妹妹,长得很像个洋娃娃,她的性格也十分活泼好动,说话幽默,无论是在哪里,只要有她在场,她总会说些让人们开心的话题,常常引得人们开怀大笑,人们都管她叫“开心果”或“小乐天”,好像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苦闷”,也不知“忧愁”为何物似的,她每天总是嘻嘻哈哈并欢欢乐乐的。坂本一家人也都十分喜爱红雨,他们经常隔三差五地把红雨接到他们家中小住几日。红雨也很愿意去他们家,因为那个“开心果”每天都能把她哄得十分开心并乐趣横生。

  华阳和金瑛与名叫井上真美的一家人相识之后,华阳得知井上真美也与美子一样,是战争遗孤,她也嫁给了一个中国人,二人在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家庭状况与华阳家相似。华阳还意外地发现,井上真美的丈夫林文竟然和自己同在轻工局下属的设备公司系统工作,他在一家小型电机厂做工程师,华阳与林文因为同在一个系统里工作,所以曾经多次见过面,只是当时对各自的家庭状况不十分熟悉。有了这种多重的关系,华阳家与井上真美一家关系处得十分密切。但是,在他们相处几个月之后,井上真美全家三口人申请移居日本的手续就批下来了。临行前,华阳一家去她家看望她们,井上真美还一再劝导华阳说:“姐夫,你看我们家的情况不是与你们家差不多吗,我爱人也是中国人,我们这不是也把全家人一起走的手续给办下来啦!我劝你听姐姐的,就办理你们全家三口人一起去日本定居的手续有多好!到那时,你们到日本时,我们再去迎接你们全家。”

  金瑛乘机说道:“谁说不是呢,好多人都这么说,我也劝过他多次,可是他就是不听啊!人家是个大孝子吗!既怕影响这个又怕影响那个的,‘前怕狼后怕虎’,顾虑重重,真拿他没有办法。”

  华阳现出十分无奈的神情,说:“实在不是我‘前怕狼后怕虎’又顾虑重重,实际情况都在这儿摆着呢!现在是“文革”这个非常时期,我的父母至今因为是领导干部,已经被打倒了,还在逼迫他们交待问题呢!我哥哥也受牵连,如果我只顾及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团聚和幸福,我们三口人倒是一起去日本生活去了,可是,这一定会给父母和哥哥以及亲友们留下一大堆遗留问题及后遗症的,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比如我的父母会因为我去了日本,形成了海外关系,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肯定会再给他二老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这些事情我能不考虑嘛!我不能只顾及自己而不顾及亲人和亲友的安危吧!我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金瑛在单位备受欺凌,我没有能力保护她,只好先让她带着女儿去日本了,将来看形势如何发展再说,我也只能一个人在此承受这种一家人两地分居的生离死别的痛苦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啊!金瑛也是知道的,就连让孩子跟她一起去日本,那还是我冲破了重重阻力,又多次做我父母的工作才同意的呢!当初,我的父母以及亲友们都不同意让她带走孩子,是我不断地对他们说;‘我觉得让女儿跟着妈妈好,因为妈妈温柔、细腻又周到,会比做爸爸的照顾得更好些,对女儿的身心健康发展比较有利,女儿今后会有好生活的。再说了,人家都说,母女连心,又有人说,有妈妈的孩子是幸福的,而没有妈妈的孩子是可怜的。让孩子跟妈妈是个好的选择。’经过我不断地做思想工作,后来父母和亲友们才勉强同意了。其实,我也是不大忍心让女儿离我而去的,天下哪个父母不疼爱自己孩子啊?都是难舍难分啊!如果我像你爱人老林那样,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受到冲击的牵挂的话,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和她娘儿俩一起去的。”说着,他和美子都难以抑止地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井上真美见华阳和金瑛都如此伤感,也就半道歉半安慰地说:“真是对不起了,让你们伤心了。俗话说‘哪家都有难念的经’,你们再从长计议吧!”

  大家又唠了一阵子嗑儿,华阳将送给她们的礼物留下后,就带着金瑛和红雨告辞出来。第二天,华阳一家也同其他一些人一起去为井上真美一家送行。

  回过头来再说伊藤家,伊藤的大女儿阳子在一年前交了一个男朋友,名字叫做“小野一郎”。小野在回归大潮兴起不久,就向哈尔滨公安局外事处提交了回归日本本土的申请,因小野是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又手续齐全,在办理方面比较快捷,所以,他去日本定居的手续很快便被批准了。在他回国的前夕,应伊藤家的要求,他与阳子先在哈尔滨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小野向阳子发下誓言,他回到日本后,就立即为她办理回归日本团聚的手续,待她回到日本后,他们再举行婚礼仪式。

  伊藤家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虽然伊藤已经具有了日本侨民的身分,可是由于当初伊藤来中国时还只是个少年,到日本投降时,他也未到可以自立的年龄,又因为他那些在日本的家人都已在战争中死亡,在日本本土已经无亲可投,便留在了中国,被一对中国老夫妇所收养。在他长大成人之后,这对老夫妇又给他娶了一个中国姑娘,就是他现在的夫人。由于在他全家人中,只他一个人具备日本侨民身分,再加上在他成家以后,因为抚养费问题与养母之间发生了纠纷,于是,当他向政府提出要求办理归国手续之时,他的养母则去哈尔滨市公安局外事处,提出必须把伊藤留下来给她养老送终,不同意外事处为伊藤家办理回归日本的手续,因此,虽然他们家早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前就已经提交了回国的申请,但却始终未获批准。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想出了这么个“曲线回国”的办法——由大女儿嫁给一个日本人或是日本遗孤,待大女婿回国后,为他们全家办理回国定居的手续。在这种情势之下,阳子嫁给了小野一郎。小野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回到日本之后,安顿好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后,便立即着手为阳子办理她去日本结婚并定居的一应手续。

  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阳子去日本定居的一应手续便被日本政府厚生省批准了。又过了不到一个月,阳子就收到了这些手续。小野在来信中告诉阳子,请她一定要抓紧做好去日本的各种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准备,并说再过一个多月,将有他的一个朋友——坂田从日本出发到中国的北京来办事,届时,阳子可以带上回归日本的所有手续以及随行物品到北京去与那位坂田会合,请他将阳子带去日本。这位坂田原来也是战争遗孤,在中国时是一所林业大学的毕业生,他是前两年刚刚从中国回归的,他对回归这一路上的各种事宜比较熟悉,因此,小野想,由他带领阳子可以比较方便,也比较安全。

  在小野的来信中还寄来了几幅照片。当时华阳和金瑛也在伊藤家。当阳子打开那些照片给大家看时,大家不禁被眼前的照片惊呆了,只见那些照片全都是彩色照片,那些照片的色彩不仅十分鲜艳而且十分逼真,阳子不禁惊呼道:“哎呀,你们快来看哪,这种彩色照片可是太神奇了,瞧那上面的鲜花有多美啊,简直比真花还美呢!”她说得没错,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彩色胶片,也没有能够印制彩色照片的地方,那是大家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非人工着色的彩照,自然会惊讶并惊叹不已了。

  接到小野的来信之后,伊藤一家便为阳子的归国做着各种行前的准备。伊藤和阳子都对华阳十分信赖,他们请求在这一段时间里,华阳和金瑛能够经常来他家,以便能多帮忙。华阳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再加上他与这一家人这么多年来相处得十分融洽,甚而亲如一家,他觉得在阳子回国之前,帮助她以至她们全家是责无旁贷而且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在这一个多月里,华阳和金瑛几乎是每天只要一有时间就到他们家来,因此,阳子在回国前的许多事情都是华阳帮她办理的。

  其实,对于阳子的离去,华阳的心里也有些依依不舍并怅然若失的感觉,他们毕竟从小在一起学过琴,也在一起练过琴而且合过琴,尤其是这两年来,由于种种原因,两家人之间的关系也在不断升温,彼此都觉得犹如一家人。

  为了感谢他们一家人对自己以及对金瑛和红雨的情谊及多方关照,华阳和金瑛除了给阳子买了一些据说在日本十分缺少并十分金贵的中国土特产品及工艺美术品外,他们还特意给阳子买了一本大型的影集,并帮她将她们全家人的许多她最喜欢的照片,包括伊藤全家与华阳家三口人一起相聚、游玩、娱乐等等活动的照片都镶嵌在里面,而且华阳还特意为她写了一首抒情诗,用隶书字体书写在那本影集的扉页上。当华阳将那首诗抄写完成之后,伊藤的二女儿玲子顽皮地抢先捧起影集,站在房间的中央朗声地吟诵了起来,并且一边吟诵一边扭动着身体,做着各种姿态和表情,竟是十分的投入,可谓声情并茂,十分动人,引逗得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边鼓掌一边欢笑。

  阳子十分喜欢看华阳写的诗歌和散文,有一天,她郑重其事地向华阳提出:“姐夫,我最喜欢看你写的诗歌和散文了,能不能再辛苦一下,把你最得意的诗歌或散文作品给我抄录一些?在我有时间的时候,可以慢慢地并细细地欣赏欣赏。”

  华阳笑着说:“我的那些东西是写着玩的,不值一提,更不敢领受‘欣赏’二字。既然你想要,那我就斗胆给你写几篇吧!”

  当时玲子正好坐在旁边,她打趣着说:“姐夫,你就别客气了,你这有点儿‘牵着老头儿的胡子过河——牵须过渡(谦虚过度)’了,你就赶快写点儿,快写吧!”华阳笑着说:“好好好,遵命就是了,这二妹子真厉害,我可惹不起。”

  第二天,华阳就把昨天夜里熬夜为阳子抄写的一本做成只有一半手掌大小的袖珍本郑重地赠送给了阳子。他用蝇头小楷将几篇游记和几首小诗工工整整地抄写在这本袖珍本里。阳子捧在手里,一边阅读一边赞不绝口:“真是太好了,不但诗文写得好,每一个字也都写得十分秀美。你真是太有才了,谢谢你啊,姐夫,我会好好地珍藏它的。看到这些诗文能引起我许多美好的回忆。”接着,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哎,再过几天,咱们就要分别了,现在我还有机会多叫你们几声‘姐夫’‘姐姐’,还能与你们相聚在一起,可是,今后再想叫你们‘姐夫’‘姐姐’,恐怕机会都很少了,想再见到你们也很难了……”说罢,竟然眼圈红了起来,她一扭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悄悄地擦拭那纵流不止泪水……

  其实,华阳为她抄写自己创作的诗歌和散文也是很冒险的,因为他明明知道,当时中国的海关检查是十分严格的,弄不好如果被海关检查出来,就可能会被误解为在这些手抄的诗文之中有什么秘密或是情报的,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可就麻烦了,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华阳就是这么个重情重义之人,为了情义他可以“两肋插刀”。其后,在阳子一家的要求之下,华阳一家又与他们一家去照相馆拍了合影,华阳还题写了“一衣带水,源远流长”八个字,让照相馆洗印在照片上。

  过了几天,到了阳子启程的那天,华阳携金瑛和红雨及许多前来为阳子送行的人们一起,来到了火车站。当列车启动的那一刻,阳子打开了车窗,将上半身探出车厢之外。华阳看见她的双眼已经红肿,两行热泪在她的脸上恣意地纵流着,她的家人们,一见立即发出了一阵抽泣之声……华阳受此氛围的感染,也情不自禁地鼻子一阵阵发酸。当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前驶去之际,华阳竟然情不自禁地随着车体向前跟跑的几步,右手举起自己的帽子向着阳子使劲儿地挥动着,直至列车在远处消逝……影影绰绰间,华阳仿佛看见,阳子的头部一直探出车窗外,她的右手握着一条纱巾在不停地挥舞着……

  列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华阳仍然站在原处向着列车消失的方向遥望着……同来送行的人群中有人在轻声说道:“送别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啊,看了真叫人揪心。下一次不知又该送谁了,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可能都会陆陆续续地离去了,在咱们这一圈儿人之中,最后可能就只剩下姐夫一个人了,他会有多么孤单呐!真是怪可怜的……姐夫,别再看了,阳子姐已经走远了。”经这一提醒,华阳才猛然回过神儿来,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失态,不觉间脸儿发烧起来,他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江涛的小妹妹——坂本秋子。华阳向她微微点头致谢后,与大家一起向出站口走去。走出出站口之后,送行的人们这才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返。

  阳子走后一个月,她从日本寄回了第一封信,在信中,她除了陈述她离开哈尔滨后一路行程上的各种事情外,还告诉大家,她已经与小野举行了隆重地结婚典礼,随信还寄来了结婚典礼上的一些纪实彩色照片。

  令人想不到的是,阳子在家信中竟然又夹带着一封专写给华阳和美子的信,她在信中竟然直言不讳地说道:“姐夫,……虽然我已经回到了日本,可是,我的心依然留在了生我养我的中国,留在了咱们热爱的哈尔滨,留在了你们的身边……车站站台上,你们为我送行的情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特别是姐夫跟随列车奔跑并挥手道别的那一幕给了我很大的刺激,我希望你和姐姐好好地生活,我希望姐夫也能同意办理和姐姐一起来日本的手续,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们全家人也将会离开哈尔滨来到日本,如果你也能同姐姐及红雨三口之家都能来到日本的话,那样一来咱们大家,咱们两家不是又可以在日本欢聚和来往了吗?就像在哈尔滨一样,咱们大家都将会成为最最幸福无比的人啦……如果姐夫暂时还是无法来日本,还是离不开哈尔滨的话,那么,将来我也一定会创造机会回中国去看你的,姐夫在我的心中永远就像自己的亲姐夫、自己的亲人一样……”

  阳子并没有食言,三年后,她回哈尔滨探亲。到了哈尔滨的第二天,她特意在三妹方子的陪伴之下,带着孩子前来看望了华阳。那时,美子和红雨也已经去了日本,华阳刚刚组建了新家。她们的到来,在华阳的邻里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特别是阳子的儿子只会说日语,在走廊里“叽里呱啦”地一通嚷嚷,立即引起了华阳的邻里们的一片哗然。华阳夫妇请她们在家吃了饭,临别时又送给阳子一幅精美的中国字画。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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