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四章 赵清风
官场之难,难于上青天。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那是好官。文不能起笔,武不能画弓,那是庸官。大多数的官儿,像我这样,精明且平庸。
我的父亲是省委里的高级干部,所以从很早开始,父亲就为我张罗,准备各种需要的关系和条件,让我最终走上仕途。
我是刚解放后生人,1950年的,当时父亲官职还不高,等到1960年我十岁时,他已经到了省委里。我就读省一中,到了1966年我念高一时,学校搞运动,所有的课都停了,因为没有老师教。
父亲托他的友好,先让我到省毛纺厂当了团委书记,两年后再托关系让我进行政部门,当时省城里派系林立,内斗得很凶。父亲生怕我跟错了队,他说跟错了人,可能一辈子都完了,就让我到下面先干着,等待时机。
父亲是老革命,是漫长革命岁月后活下来的人,深谙权力的重要。像我们这批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基本都会走仕途,承接老一辈的权力遗产。
父亲有个故交在龙头市,故交翻找了一遍,看龙头市没有太合适的岗位,最后发现巨龙镇县委里,有个机会,就辗转再托人,把我托付给巨龙镇的老胡书记。
父亲的故交带着我一同去拜访老胡书记,胡书记请我们喝茶,聊了聊,最后拍板说,这孩子识字不少,文化水平还可以,就跟着我吧,当个文书。别看听上去不咋地,可是实际上我算是胡书记的第一文秘,父亲听说后很高兴,说没托付错人,专门请故交喝酒,吃了大虾。
于是我在巨龙镇落下脚,平时也不很忙,跟着胡书记跑来跑去,前后伺候着他老人家。
巨龙镇县委一共管辖两个镇,除了巨龙镇,还有几十公里外的蟠龙镇。县委机关设在巨龙镇,所以,蟠龙镇的人要到县里办事儿,就要从寻龙坡那边出山,沿着凤来河蜿蜒盘旋,沿着当时还是土路的省道到巨龙镇,着实不近。
很快,我就结识了蟠龙镇的高士奇书记,高书记年纪和胡书记相仿,可能比胡书记还大着几岁,饱经沧桑的脸上目光坚毅,是个有能力的基层老干部。
胡高两位书记关系相当好,有近二十年的交情,一同经历过各种考验。我是1968年十八岁时到的巨龙镇,头两年里,结识了不少基层干部。高书记几乎每个月都来,有次他带着他的孙子过来,于是我结识了高奈渠,他只比我小一岁,共同话题很多。
后来他也常来,主要是找我,当时我没多想,以为只是彼此有好感志趣相投,等到后来才意识到他有其它目的。
我问过高奈渠,为什么取这么文绉绉的名字,他笑着说是他爷爷起的,老高书记旧时念过学堂,生我时说挂个古代典故吧,家里《唐诗三百首》找不到了,只翻出来本《琵琶记》,看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句,就摘出来两个字。他转头问我为啥取清风做名字,是不是看《西游记》里五庄观人参果那节里,有俩道童叫清风明月得了灵感?我说胡扯,我父亲是官,用的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格言,我数落他只知道《西游记》,我俩笑了一场。
那两年,农村很清苦,吃不饱也穿不暖,每天的生产任务很重,除了生产,就是垦荒和水利,每个村镇都在想方设法打井修水渠,能把庄稼种好肚子吃饱,是最大的事情。
1969年,老胡书记没到退休年龄,突然称病退休不干了,这个事情我知道,和蟠龙镇的雷爱军有直接关系。
雷爱军因着他老婆投河这件事儿,隔三差五就来县委,找胡书记理论,讨个说法,要胡书记办高家人。我都在场,整个儿事件过程我听了无数遍,当时年轻,只是觉得高家人确实不占理,但是一来只是被抽嘴巴,是自家寻的短见,不能算故意伤人杀人,二来这几年类似的事情不少,有十几起,雷家的事儿不算严重的,所以内心里并不以为然。
胡书记却被雷爱军逼得没法子,气得退了,空出来的县委书记位子,三个月没有人顶。到了秋天,马上要面临秋收,必须有人来主事儿。那天省里来人,宣布我当书记的时候,我感觉特别突然,县委里不少年富力强的,都推脱了。
我被推上来后,每天都忙到半夜。等秋收后,再抓完过冬几件大事儿的布置,我回了趟省城。
见到父亲,才知道是他来运作的,我才上的位。
我自感工作经验特别欠缺,怕干不好。父亲安慰我,说虽然是早了几年,但也有好处,如果干得不错,爬升会比较快。
我有老爹做后盾,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于是请教该怎么干,怎样能干好不出错。父亲教了我不少为官之道,一是一定要紧跟政策,喊口号要慷慨激昂;二是实施新政时反倒要谨慎,让别人先动观察情势,至少能少犯错误,就算错了也不是被整的典型,算跟风的;三是对上要谦恭,功劳给领导,对下要严厉,工作效率高,对底要谦和,不能起个人冲突;第四是不好办的事儿,要学会拖,很多事情,拖到最后,自然就解决了,或者拖没了;第五是碰到自然灾害要冲在前面,但要注意安全,因为抢险救灾是最容易出彩的;第六是真想要干什么不太上道的事情,一定只能暗示别人去办,话不能明说,免得事后落下把柄。
我学了这几招后,书记干得稳健多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是雷爱军还是常来找,我也很难受,没法子,按照老爹教的法子,一直拖着,就这么着拖了好几年。
高奈渠看我升了书记,来得更勤了,逢年过节都送东西,鸡鸭鱼肉没断过,倒是没送过钱。我起初都是推辞的,可是他也很坚决,说不是送礼办事儿,就是他家里多养不了,杀了又吃不掉,实在没法子,给我来增加点儿营养,让我好好为人民服务。送到后来,我也就不推辞了,也找机会回报一下,多批点儿农药化肥,少收些公粮,诸如此类。
那几年发生了好几次自然灾害,三次水灾,一次山体滑坡,一次大火灾。遵照老爹的指点,我都是身先士卒。
三次水灾都不小,原因都是上游的水库因暴雨涨水,冲垮了防水坝,这是老问题,几乎每年都来一次。我组织人加固下游的堤岸,用沙袋垫高,第三次挺大的,沙袋也被冲垮了好几次,期间淹死了五个,我离着岸边远,毫发无损。
水灾过后,我去省里汇报情况,稍微夸大了损失,包括人员损失和财产损失,省里很重视,特批上游加高了两米的坝体,立即施工。我当时很激动,真的觉得为了老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儿;再说呢,每年发次水灾也确实讨厌,每次救灾都把我累个半死,一身水一身泥的,我这人爱干净,怕脏。
最惊险的是那次火灾,县公社的粮仓着火那次,火势很大,火光冲天。我组织的抢粮队伍有五十人左右。我披着湿棉被第一个冲进去,背出一袋冒火的粮食,那时一袋粮食是一百斤,挺重,我身体不算健壮,蹲下去把粮食贴住后背,勉强能扛上身,低着头跌跌撞撞往外跑。抢第二袋时,脚步不稳,跑到门槛处绊倒了,湿棉被也被火舌点着了,后面的抢险队员冲我浇了几十盆水,把我拖了回来。
我哎呦连声,引来连串问候,我说扭了脚,于是队员们死活不让我再进火场。
我低头看自己左臂,被火舌舔到了,一片黢黑。
最终我们抢出来九千多斤粮食,是库存的一多半,有三个队员严重烧伤。我英勇抢险的事迹传遍了全省,得到上级的表扬。老爹打电话问候时,说很不错,伤也不重,而晋级之路更稳了。
83年市里归并蟠龙镇和巨龙镇的时候,我早一年就被龙头市的市领导班子看中,指派当了蟠龙新区的区长。
再过了两年,我接到调令,三十五岁进了市委,前途一片光明。
这么多年了,我做官直做到五十五岁,离退休还差五年,所有的沟沟坎坎都过来了,很多难关都克服了,回想起来,父亲的指点非常有效。
也不是没有难事儿,最难处理的事情是雷爱军的事情。我靠着拖字诀拖了他好多年,但是雷爱军一直再找我,过去是为了他老婆的事儿,到了79年又加上了他儿子的事儿,事儿不大,他来找我是问儿子抚恤金的事情,
他拿来一块奖章,说他儿子应该是二等功,应该按照二等功的待遇拿抚恤金,我倒是没拖着,一路电话追到部队,发现他儿子其实没立二等功,只是集体三等功,按照规定抚恤金要低一些。
我们最后吵翻了,雷爱军也急了,挥舞着奖章骂开了,说我和高家暗通款曲,收礼包庇,还说他知道高家老送礼,某年某月送过什么他都知道,威胁我说要到省里去告我,非要个明确说法才行。
我把他轰走后,有些后怕,把高奈渠找来,问他知不知道雷爱军要闹。高奈渠那时候已经接了高士奇的班任蟠龙镇书记,他任书记好像是74年,年代久远,我也记不太清了。
我问他怎么解决此事,他也无法,反倒问我怎么办。
我想起老爹的话,还原了雷爱军的原话,对高奈渠说一旦雷爱军闹到省里,非但我的名誉受损,可能不能善终之外,他高奈渠的面子和官职,是丢定了。
高奈渠当时脸上阴晴不定。
我看他犹豫不决,就缓和气氛,说了些当前形势之类的话,我听说上面已经有了动作,过去十年的事情,准备平反,已经在动议。
高奈渠坐不住了,试探着问我,如果他们下面做了些出格的事情,上面能不能保他们高家,我知道他有想法了,就鼓励他说上面现在还没动作,再晚等文件下来就不好了,也给他鼓劲儿,说县里的各个部门都能照应他。
高奈渠似乎有了主意,说他要回去想想,马上处理。
他出门时最后问我,到底拿雷爱军怎么办。
我没法子,只好说像雷爱军这种人,迟早会闹出大事儿来,对大家都不利。
我记得我最后说了一句:这种人,容不得了。
那是79年的旧事儿了,我后来顺风顺水,到了市里,再到省里任职。
我知道好多老百姓评论某些官员通常是:就他这个能力,我去当,也能当,说不定会比他当得还好。其实你们错了,在我们国家,当官的都是聪明人,谁都不傻,当得不好,是有各种各样原因的。相信我,职位越高的官,能力越强。
2004年,龙头市新班子成立,内部投票的结果,我要当市长了。
就在市人大会议召开时,就在正要宣布我要升任市长的时候,一群人闯进来,直接带走了我,是上面来的调查组的人。非常突然,关系网神通广大的父亲,事先都没察觉到。
很快我就入狱了,我被定下的罪名是利用职权收受财物、贪污、严重违反生活纪律、腐化堕落、大搞权色交易等等,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最后因为交代得详细清楚,加上举报有功,只判了二十年。
当年我父亲就过世了,其他熟人唯恐招来祸患,都躲开了。
现在我就在省监里服刑,已经十多年了。
从去年入冬,我开始写回忆录。我的记忆力随年纪在衰退,高光的时刻还有印象,好多细节记不得了。我每天都在竭力回忆,想把我的一生,真实完整地记录下来,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