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根尧的沟通是困难的,尽管他很有思想深度,也颇具口才,可是他却很不愿意多谈自己的过去,而这对于我和我的那些战友们来说,无疑是希望深入且全面的了解这位昔日的战友是如何从大山深处负重爬坡,在困境中一步步走过来的。原以为凭借我和他同班战友的亲密关系,定能把他搞定,可事实上真不容易,这家伙口风很紧,绝不轻言开口。
回到县城丝绸体验大酒店后,趁着晚饭还没有开始的间隙,根尧在我的追问下,断断续续和我聊起了那些苦涩但却已经成为人生财富的往事经历。
根尧递给我一杯咖啡,望着缓缓升腾的那一缕白雾说:“你看,人生好比这咖啡一样,刚喝一口的确很苦,但是慢慢品味才会发现它的醇香。”
我低头呵呵笑着说:“你现在不光是企业家,还是哲学家。”
根尧轻轻滑动着咖啡杯里的银勺说:“我从部队回来后第一个工作岗位你也知道了,是公社供销社的采购员,三年后我调到另外一个叫三源公社的供销社干上了采购站站长。”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脸对我诡异地一笑,问道:“听上去蛮好的对吗?可是我这个采购站只有几个职工,说白了就是一个小组长。”
我忍不住追问:“新合不是你老家吗?本乡本土的,干嘛要调到外乡去工作,不还是采购站吗?”
根尧抿了一口咖啡告诉我,因为新合地处偏远,而且地方很小,自己感觉放不开手脚,而且供销社的一些干部和职工对于这个从部队退役回来的年轻人并不看好,认为他老是动些歪脑筋,是在作秀。看不惯这个整天不安分守己的退伍兵,认为他不就是出去当了几年兵吗?一天到晚老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觉得他好高骛远。正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要有所发展就必须从家乡走出去。
忽然根尧提高了嗓门,眼光发亮地说:“不过在这里我收获了人生最大的一笔财富,我找到老婆了。我和她母亲,也就是我的岳母原先是一个采购站的同事。岳母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看中我,极力促和我和她女儿,也就是我的爱妻钟建霞的百年之合。是建霞在我最灰心的时候,一直鼓励我不要放弃,要振奋精神,相信自己,所以我对这个小小的采购站到现在还是很有感情的,每次回乡汽车经过那里,我都会深情地瞥上一眼。”
我有意瞥了一眼一旁托腮听我们俩讲故事的嫂子和夫人,没想到她们俩竟听的十分入迷,尤其是根尧嫂子建霞,更是眼里含着一丝晶莹,显然是触景生情了,那些久远的往事让她想起了她和根尧一辈子守望相助的难忘过去。
我举着咖啡对根尧嫂子建霞说:“嫂子,不好意思,触动了您和根尧战友的神经,难怪他不愿说自己的往事。”
建霞嫂子微微一笑说:“现在上了年纪,开始怀旧和容易伤感了,当初可没觉得你这么柔情啊?”
夫人也感慨地说:“是啊,相比起来,你们更不容易,外面看上去你们现在真是风光无限,是成功人士,可是成功的背后付出的都是辛酸泪。”
根尧一拍大腿对夫人说:“哎呀弟妹你比爱民更了解我呀。”说完我们四人以咖啡代酒轻轻碰杯,此时的咖啡才真正品味到根尧说的意境,真是需要用心去感悟的。
根尧和我谈起过他最窘迫的时候,有一次他又和以往一样去上海跑供销、摸市场行情,他要到上海外滩方向,结果由于对上海路况不熟,加上阴雨天雾气沉沉,不小心把方向乘反了,一下子车乘到上海最西端的西郊公园方向。当他下车后发现这里地处偏僻,四周几乎都是农田,而他口袋里连返程的车票钱也不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感涌上心头,想想从部队退役后这几年一路走来的艰辛,忍不住蹲在墙脚根下黯然泪下。
然而军人的秉性告诉他,不管有多少困难也要咬牙挺过去,他擦干眼泪,昂起头、挺起胸,沿着来时的公交站点一站一站往回走,楞是在依靠步行重新找回了希望要去的目的地。当他拖着疲惫身体敲开供销合作单位办公室门的时候,正要下班的上海师傅惊讶地望着这位湿漉漉的头上冒着热腾腾蒸汽的山里人,脸上的敬佩之心溢于言表,深深为他的敬业精神所折服,不但给予了大力支持,还与他结下了深厚的个人感情。
听完他的故事后我忍不住发出疑问:“你到上海这么远的地方来出差为什么不多带些钱?”
根尧叹了口气说:“我哪有多少钱啊?你知道我每次来上海出差有多困难吗?凌晨从家里出发,翻山越岭徒步到富春江边乘船,再乘长途公共汽车到县城,从县城再坐长途公交车到杭州,只有从杭州才有发往上海等地的长途汽车,每天只有一班,到上海往往都是半夜了,整整一天就在路上颠簸。”
那时候他每个月的工资也就几十块,刚结婚有了孩子,钱根本不够用,而站里的差旅费也十分有限,他这个站长要精打细算,恨不能一分钱掰开用。为了省钱,他都是长途车站附近找一家最便宜的小旅店,吃饭也是自己带的馒头,背着部队的军用挎包,包里放着军用水壶。渴了喝一小口,饿了啃一口硬邦邦的馒头,再带上几包榨菜,就着馒头填饱肚子就行。
每当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根尧总是感慨万千,他说:“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所焕发出来的最后的能量是最惊人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这才是一个当过兵的人所应该具有的军人本色。”这时我才恍然明白,难怪根尧如此喜欢《军人本色》这首歌。
我曾经和根尧开玩笑说:“那时候要是我们能够有通信联系就好了,你打电话给我,我赶过来给你送钱。”
谁知根尧听了却诡异地笑了笑说:“就是有你的联系电话,你在吴淞那么远,我在西郊公园那里,等你赶过来好几个小时,我还不如走回去爽快。不过你讲对了一点,我从那件事上得到一个启发,要广交天下朋友。为此我定期给全国各地,尤其是江浙沪一带的客户发信,通过这样的便捷方式及时了解各地商品供需情况,同时也是与客户保持密切联系的一种方式,我尝到了甜头。”
根尧说的甜头就是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节省了出差的差旅费和外出的时间,每月花上十几块邮票钱收到的效果反而更有效。依靠这样原始的信息沟通方式,他常年保持对周边城市居民第一手需求资料,根据市场需求及时调整收购农副产品的策略,还把这种与市场对接的理念灌输给当地的农副业养殖、种植户,帮助他们生产适销对路的农副产品,很受农户们欢迎,他的小小采购站越来越红火,不光是本乡的农民,就连附近其他乡的农民宁愿多走几十里山路,也要把货物送到他这里来卖,因为他这里销路好,收购价高,阮根尧和他的采购站开始在县里出名了,他也成了县供销社系统的先进典型。
出名后的根尧整天忙碌而快乐着,他在工作中找到人生的路标,他觉得只要你用心去做,干任何事情都可以成功,他的自信心开始有了很大的提升,然而一次回家看望父亲,与父亲的促膝长谈,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不足,对他记忆尤深。
当他提着大包小包回到村里去看望退休后闲居在这里的父亲,满以为现在的他,总算是没有给曾经的公社党委书记的父亲丢脸。可是父亲在听完他的情况介绍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干的很好啊?感觉很不错嘛。”
根尧从父亲的话里感受到了余音,便恭敬地对父亲说:“没有,爸爸,在您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小兵。我做的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批评。”
父亲这才露出微笑,指着窗外的山峦说:“你看这大山,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你从小就是在这山里长大的,当时你是不是以为这大山一定是最高的了。可是当你走出大山去当兵后,你的眼界开阔了,你看到了更广阔的山峰和大海,你有没有一种山外有山的感觉呀。”
根尧细细品味着父亲的话,回想起这几年自己走过的路,他懂得父亲话里的含义。父亲希望他在成绩面前不要自满,要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意识到,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他的路还很漫长。
根尧的话让我想到我的父亲,可不是吗?当年父亲送我去当兵,自己不也曾经嫉恨过吗?在当上了农场团委书记后回到上海的父亲家里看望父亲时,他不也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了,我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程,每一点一滴成绩的背后,都有父亲沉默而深情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我们俩情不自禁地向对方伸出了手,我说:“是啊,父爱如山是慢慢品悟出来的,父亲好比是在自己拉车爬坡最困难时在后面推你一把的那个人。”
根尧说:“父爱如海是男人成熟后才慢慢懂得的,父亲是黑夜里走山路在前面举着火把引路的那个人。”
我们端着茶杯,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峰,仿佛看到了在那山巅上,我们的父亲在微笑地看着我们,不过这笑容是满意而舒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