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章 第二章 恩怨


第二十卦: 观(卦形:巽上坤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

初六: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


  1966年9月11日,星期天。

  那一年秋冬早至,比往年冷得多。

  而这一天难得阳光明媚,光线很足,郎志红今天没课。一百多学生的中学,除了规定周三下午是体育锻炼课外,其它的下午也都没课,从周一到周六。

  学校有个篮球场,说是篮球场,其实只有一个篮球架子,土地经过粗粗的平整夯实,凑合打。旁边还有两张乒乓球桌,石头板磨的,上面有星星点点的小坑,用六块砖头当球网,也凑合能打。

  她早上起床,想起来那块的确良料子落在学校了,就花了二十分钟去取回来。料子是她父母托人带到省城,然后她再托人带回学校的,辗转了几千里地。这料子好,好就好在夏天时凉快。

  郎志红看表也才八点不到,雷爱军早上照例上寻龙坡去砍柴,那么多年来一直如此,俩儿子还在睡,她就先去厨房,看到锅里稀稀地,还有小半锅棒子面粥,心道就这么些,留给孩子们喝吧。

  这两年虽然口粮比困难时多了,但总是不够,雷爱军的口粮是按工分挣来的,她略微好些,学校老师给20斤粮票,都算一起也不够吃。雷爱军砍的柴,多少再能换些日常品,肥皂毛巾卫生纸啥的,孩子们买不起牙刷牙膏,郎志红找了些猪毛做了几支。

  日子过得清苦,米面吃不饱,肉更是年节时才能弄一点儿,郎志红老是叹气:娃子还小,等上高中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时候咋办,唉,走一步看一步吧。老家的父母也偶尔电汇给她点儿钱,她都存好了,准备办大事儿用。

  雷爱军虽然归公社管,但是地不够分,只拿了山脚下的一亩地,种粮食也不出数,就改种了六棵大苹果树,每年夏末秋初时才能收一次。当初向人请教时知道,一亩地密种能种二十棵,每棵树出200斤最多,还是稀种大苹果树划算,每棵树出800斤,能多收1000斤。

  秋天摘完了,差不多快5000斤,1000斤交给公社,公社再统购2000斤,还剩2000斤,拉到县里集市去,能卖100块,这是一笔大钱;也要靠天吃饭,每年一次开奖,结果是有上限无下限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其实每年也卖不到100元,多少要留一点儿自己吃和招待客人,客人上门,苹果随便啃不限量。

  郎志红等太阳上来了,把孩子们薅起来,喝光了粥。雷天光带着天明去地里浇水施肥,肥都是自家的,也不大够用;浇水挺麻烦,因为不在灌水渠的路上,差半里地,要用小桶从渠里打水去浇,孩子们还小,用小扁担小桶。雷爱军去浇的话,就用大扁担挑着俩大水桶去。

  去年开始,雷爱军找高士奇央告,最后给了放牛的活儿,公社七八头牛,也是抢手的,放一头牛每天多挣一个工分。

  郎志红爱干净,又洗了把脸,把屋角的缝纫机推出来,推到阳光好的窗户前,抵在书桌前,打开机斗,把机器支起来。她开始盘算,这两米多料子,怎么能做出三件衬衣来,家里仨男人,最好都能穿上。

  江南女人,都会裁缝,郎志红先打个小样,在要来的大马粪纸上画出形状,再把布料放上面挪动比对,这是个精细活儿,要全盘计划好,不然肯定不够。

  上午十点钟,雷爱军回来了,他卸下第一起柴火,告诉郎志红他今天天气好他手脚快,砍了三起儿,剩下两起还都在山上,喝口水再去背。

  郎志红的大搪瓷缸子茶水早就预备好,她端给丈夫,雷爱军大口牛饮,问午饭吃啥,郎志红说还有六个窝头先对付着,晚饭再说。雷爱军想了想说,他到山上再薅点儿野菜,多少要炒个青菜吃。

  “晚上嘛,”雷爱军琢磨着:“等下午我把柴火换出去,看看换点儿啥能吃的吧。”

  郎志红说行。

  雷爱军待了没五分钟,就上山了。

  雷爱军走了没一会儿,妇女主任敲门,通知下午一点在学校开思想会,让郎志红一定要去。郎志红问:“又开啊,上周不是开过了吗?我还想着今天把料子都画完呢!”

  高四嫂子:“嗐,不就是走个过场吗?思想工作要日日抓夜夜抓,咱们这儿,要紧跟形势。政治上的事儿,不要问,干就对了。咦,你这料子好啊,从哪儿弄的?”

  那一年学校每周日下午教职工开思想会,郎志红去过不少次。秦校长也说,思想会不能不参加的,人到了就好,反正是走个过场,不去问题倒大了。在会上宣读文件,喊喊口号,接受些批评和自我批评,主要目的是一抓三促,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她不爱参加这类活动,但也没办法。

  十一点多,天光和天明都回来了,再过一阵,雷爱军也收工了。

  郎志红拿出那六个大窝头,在煤球炉子上腾着,择起野菜来。

  十二点准时开饭,其乐融融,雷爱军和郎志红都只吃了一个窝头,让孩子们啃了俩。吃完饭,雷天明刷碗,雷天光去大队牵牛,下午他去放牛。

  下午一点整,镇中学篮球场,有不少群众围观。

  郎志红左右看看,十一位老师都到了,只有秦校长还没来。气氛有些怪异,因为她看到这次是高育宝来,左手里拿着一叠文件,通常都是高四嫂子来念念文件,然后大家伙互相说说,最多给别人提提小意见,再就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说自己哪个地方还有缺点,今后一定改正啥的。

  高家的男人从来不到场。今天高育宝在,还有武装部长高解放提溜着一个大喇叭,身边有十几个巡逻队手下,高育宝身后,他俩儿子高本生和高启龙也在。

  郎志红心里狐疑:又有新精神新指示了?

  高育宝这次没带高奈渠来,按道理高奈渠也应该来,但被高士奇拦住了:“奈渠将来要当书记的,现下乱七八糟的,这种事儿先别瞎掺和。”

  高育宝从高解放手里接过喇叭,走到前面开始讲话:“同志们,这次咱们思想会,很重要!要传达新的革命指示,咱们蟠龙镇虽然偏僻,也要紧跟,把革命进行到底,下面我传达新指示。”

  郎志红凝神听,听见高育宝宣读着文件:“最新的指示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打到一切反动权威!打倒一切反动学说!”

  郎志红越听越是心惊肉跳。

  高育宝念完手中的文件,又扯出一张报纸:“我这里,还有最近的报纸,这里面也有一篇文章,我给大家伙儿也念念……”

  等他念完,郎志红感觉到天旋地转,站不住身子,她伸手去拉胡丰岚的衣袖稳住自己,胡丰岚转头看她,面色惨白。

  高育宝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老师们,抿了抿嘴唇道:“现在,把反动学术权威们都揪出来!”

  高解放一扬手,他的手下拿出白纸做的高帽,给老师们戴上去,一个一个地,架住老师们走到前面去,下面围观的其他人鼓噪起来。

  秦太平正在二楼上赶一份报告,思想会一般开一个多钟头,他寻思赶完这份报告再去,也来得及赶个会议尾巴。

  听到楼下的喧闹声,他挺诧异,就到窗口去看。

  他一看就傻眼了,只见高解放亲自把郎志红的两手扭到背后,拉着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她头顶一个尖尖的白纸帽子,上面有字儿离得远看不清。郎志红挣扎着不愿走,高解放推了她几把,用脚去踹她的屁股,把她踢到前面去。然后换到两个男人在后面扭着她双手,高解放转到前面来,双手压着郎志红肩头,把郎志红身体使劲儿往下按,看情形是让她跪下来,郎志红耿着脖颈不跪,口中争辩着,就见高解放的右手扬起来,狠狠地抽在郎志红左脸上,好像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这一切景象就像慢镜头一样,惊得秦太平嗫呆呆地,不能动弹。

  郎志红觉得自己的眼镜随之飞起,跌落在五六米开外,然后脸上火辣辣地。高解放因为她的反抗,面容扭曲,左右开弓,正反抽了她几十下嘴巴子。

  几个人终于强行让郎志红跪下了,他们嘴里狂呼着单调的口号。

  高解放抽嘴巴抽得手疼,喝骂着让高本生和高启龙也上来打,高启龙胆小,哇哇大哭,高本生不情愿,上来轻轻打了两下。高解放踹他屁股,让他用力打,高本生怕他,就加了劲儿。

  其他的老师见状害怕,都主动跪下来。

  高解放精神亢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半天,又上前去抽了郎志红一阵嘴巴子,然后组织人,押着老师们在镇上游街,直闹了很久。

  高解放想起来还有秦太平,派人四下找,找到秦太平的时候,他还在窗口发呆,众人照此办理,也带他去游街。

  高育宝觉得很过分,但他也拦不住暴怒的高解放,只好由他去了。

  等一切都结束了,那些个手下把纸帽子回收了,高育宝宣布下一个星期天还要开这个思想会,大家必须都到场后,溜了。高解放最后喊了几句口号,也撤了,只留下老师们在操场上。

  郎志红满脸红肿,慢慢爬起来,想起自己的眼镜,她按照回忆中眼镜飞出去的方向,找到了它,因为人来人往的踩踏,那眼镜的镜片和腿儿,都碎了。她含着眼泪,把碎片都收集起来,用手绢包好,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后来的事态愈演愈烈。

  我,秦太平,被定为蟠龙镇最大的反动权威,后面又接受了好多次的批斗。

  而郎志红,听说她那天回家后不言不语不吃饭,只是坐在缝纫机前发呆。

  她当天晚上就投了河,尸首是第三天在凤来河下游找到的,我去看了,人还没完全泡浮肿,只有脸上因为有伤,肿成馒头样,不漂亮了。

  雷天明工作以后,我去省城办事儿时碰过他一面,说起来雷高两家的恩怨,最后他半响无语,只憋出一句话:杀父辱母,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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