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扬起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经过军地双方竭尽全力抢救,总算保住了性命,但却改变不了高位截瘫。命运竟是如此的残忍,几天之前的他还是何等的英武,身体充满了无限的活力,总有使不完的劲。中队每一次参加五公里武装越野集体比赛,他都是担任收容组长,跑到终点,身上少不了三、五支枪;足球场上,他是校球队锋利的尖刀。他创造的几项中队记录至今无人可破:一次做300个俯卧撑、一次做50个单杠大回环、五公里武装越野16分30秒、400米障碍1分25秒。当然,还有学员中私下传说,他裆里的东西硬起来可以挂一支冲锋枪,他对此不置可否。几天前报毕业分配志愿,他填的是西藏军区边防A团尽头岩边防连,教导员告诉他只填大的方向,他却固执己见。学习中国近代史,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诺大帝国有边无防,再穷的人家,筑不起院墙也要扎一道篱笆。然而,鸦片战争后的中国,强盗们把广袤的神州大地当做自己的私家后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抢夺财宝、瓜分土地、奸淫妇女、争夺火并,无恶不作。如今,日益强盛的祖国多么需要固若金汤的边防啊!他打算从一个哨所的基层军官做起,把青春热血浇铸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界碑。他有一个愿望,甚至是野心。他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祖国的每一寸边防线(只要是人畜能通行的地方),摄下每一处边关要隘、每一处美丽风光,收集每一处风土人情、整理每一处守边历史,辑录每一个奉献边防的动人故事,汇编成一本中国边防百科全书,让祖国边防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溪流、每一片森林、每一块草地、每一方沃土、每一处矿藏铭刻在边防军人的心里。可是眼下的他……。看到胸以下毫无知觉、枯树一般的肢体。想到从今以后他再不可能享受行走、奔跑、跳跃、运动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甚至人最基本的姿势——直立都不可能。想起献身边防的美好理想将化为泡影,今后每天看到的就是头顶上几平米的天花板,每天相伴的就是八尺卧榻、一张轮椅,他有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他扯掉了输液的软管,又用头去撞床头的铁栏。护士只好用绳子固定了他的双手,又用枕头隔开他的头和铁栏。但接着他拒绝进食进水,医院除了输一些葡萄糖,就没有了其它办法。只好请来中队领导做思想工作。

    午休刚过,李军荣就在值班护士的陪同下来医院看望扬起,人还在骨伤科值班室,骂声已传遍了整个楼层。进了扬起病室,李军荣看到连续高烧之后,面无血色、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的扬起,不但不去安慰,反而提高音量一顿臭骂:

    “你小子混蛋、软蛋、熊包!你不是我带的兵,到这里给我丢人现眼。战场上不怕死是英雄,你现在不敢活下去、怕活下去,作贱自己,糟蹋生命算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好汉?你狗屁都不是,你是逃兵,你是懦夫,你是对生命不负责任的浑球。你要是不想活,用不着绝食、绝医,下次我带枪来,看你还是这个样子,我不一枪崩了你,老子不姓李!”说完,气呼呼地谁也不理,转头就走。

    说来也怪,前几天多少人好言好语劝说、抚慰,那扬起象头犟牛,谁的话也不听。刚才队长一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劈头盖脑的怒骂,倒使他清醒了许多,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

    队长走后的当天晚上,教导员马慧来到扬起的病室。队长已经给扬起下了“猛药”,他应该再给扬起煲点心灵鸡汤调理调理。马慧在床头边坐下,伸手摸了摸扬起的额头。扬起头一歪顺势靠在他的臂弯里,哽咽着说:

    “老教,活下去真难。”

    “是的,有时死是一种解脱,大不了忍受瞬间的痛苦,死了就一了百了。对你来说,活着很艰难,意味着要忍受长期的痛苦,需要很大的勇气,需要超乎寻常的毅力和精神。你现在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也是生命的十字路口,选择很艰难、很痛苦。”

    “老教,你最了解我的心思。”

    马慧接着说:“再难、再痛苦也要活下去。‘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每个人或早或晚都有死的那一天,合格的军人时刻都要作好死的准备,只要祖国和人民需要,随时都可以慷慨赴死。但不怕死和随意处置生命完全是两回事。前者是勇敢、是牺牲、是大无畏、是英雄行为。而后者则是怯懦、畏惧、退缩、放弃。个体的生命来到世上只有一次,对待它,我们只能敬畏、只能呵护。除了自然的寂灭,除了外因强加的非正常死亡,我们没有理由将它了断。这样做的人也有,但那是愚蠢、是邪教,任何文明制度、理智之人都不允许这种行为。”

    “我现在这个样子,活下去只能给部队、给国家、给我的老母亲增加负担。”

    “你能看、能听、能思考问题,手能动。‘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还有司马迁受宫刑后著《史记》等等,古人的这些故事你应该很熟悉吧。还有轮椅上的伟大总统罗斯福,还有既不能走,又不能说、不能写的国际物理界超新星霍金,他的科学成就都是残疾之后获得的。身残不要紧,怕的是心残。你这种心态,难怪队长要骂你,你就不能坚强一点,雄起?”

    “你知道史铁生吧。”马慧问。

    “只知道他是个写小说的知青。”扬起说。

    “史铁生18岁到延安当知青,21岁,也就是比你现在还小3岁时就患病双腿致残,坐上了轮椅。30岁又患急性肾损伤。用他的话说,就是生命的轮子和发动机都不行了。但他通过写作和思考,他比许多双腿健全的人走得更远。史铁生的笔,他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思考着生与死、苦难与信仰、残缺与爱情、神命与法律、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有人身体健康,但精神却是残疾的。而史铁生的残躯下却有着健全、坚强、睿智的思想和精神。”

    扬起的双眸渐渐明亮起来,人也仿佛还了阳,气色也好了许多。马慧站起身,拍拍扬起的手,说:

    “再不要胡思乱想,好好配合治疗。”

    扬起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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