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知道从部队退役后这么多年,根尧战友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按照战友们的说法,他是一名成功的退役军人,也是我们的骄傲,可是他这一路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呢?在回程的路上,我忍不住把这个战友们都关心的问题抛给了他,可是他却长久地盯着窗外熟悉的山山水水,缓缓地说:“哪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容易和风光,说出来也是一把心酸泪,你信吗?”
我无语地点头。
汽车又经过他曾经工作过的乡村供销社采购站,根尧指着右侧山坡上的一个小院说:“看见没,当年我从部队退伍回来后在这里当采购员。这个地方叫新合公社供销社收购站,新合公社是一个边远的山区,也是金萧支队革命根据地。这里是一个与富阳、浦江、桐庐、诸暨交界的一个山区小乡镇,在革命战争年代属于四不管乡。当时的交通状况非常封闭,在80年代,从我们新合到桐庐县城需要走山路再乘渡船,早上3点钟起床打着火把翻山越岭去乘船,要到晚上才能到桐庐县城。
汽车晃悠着,根尧的声音也跟着一起悠然传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主要是采购农户们取暖和烧饭用的竹木柴炭,后来在我的倡议下,我们开始尝试增加收购农户的农副产品,因为是我倡议的,我得带头啊。于是我就成了一个走村串户的收货郎。我每天上班后,骑着一辆老坦克自行车,晃晃悠悠地穿梭在山间的小路里,挨家挨户地向农户们收购他们自己种的茶叶、木炭、箬叶等农副产品,然后再集中运到上海、杭州等大城市去卖,赚一个差价钱。”
我不解地问:“那你收购到东西后靠什么运回去?有汽车吗?”
“汽车?”根尧嘴角露出我熟悉的诡异笑容,叹了一口气说:“哪有什么鬼汽车,这大山里有拖拉机就算是了不得的运输工具了。我就是自行车后面左右各挂着一个铁笼子,收到的货物就装在里面,有时候东西多了只好推着回来。”
根尧的声音在我耳旁继续:“夏天的时候,我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穿着厚厚的工作服,以遮挡强烈的阳光,装着满满的收购物,在乡间狭窄的田埂小道上推行,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天下来不知道出了几身汗,累得话都说不动。山里的天气变化多端,很多时候出去的时候天气好好的,可是回来走到半路上突然一场大雨,我只好推着自行车在人家的屋檐下躲雨。为了不让好不容易收到的货物不被雨淋湿,我还把工作服脱下来盖在收购框上,真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好多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这和我当初刚退伍回来的理想差距实在太大,好几次我真想放弃了,出去打工算了。”
我追问道:“那……是什么力量使你坚持下去了呢?”
根尧扭头望着我说:“你干嘛?要采访我呀,这口气真像那些记者。”说完他长舒一口气:“哎……我一般不愿意提这些事情,很多往事都是一种酸楚的回忆。”
汽车在蜿蜒的山脚下一处小院门口停下,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说话间根尧推开了大门对我说:“这是我下属的企业水电开发有限公司的一个水电站,进来看看吧。”
水电站?这家伙不是丝绸大酒店的老板吗?怎么又出来一个水电站,我下车跟在他后面进入院子,只见一个宽敞的机房机器隆隆轰鸣,旁边的水渠里,泵站卷起巨大的浪花,翻滚着流向远方。根尧告诉我,像这样的水电站他有五六个,分布在家乡的山山水水之间,不光是为了赚钱,更主要的是为了改善家乡没有电、用不上自来水的落后面貌。
说话间他抬头看了看天摇摇头自言自语说:“这几天老不下雨,太阳高照的,再不下雨水库就要干枯了。”
我不解地问:“不下雨不是好吗?你怎么盼着下雨呀,你不会是希望雨越大越好吧?这样你的水电站就有充足的能量可以蓄水发电了是吗?”
根尧嘿嘿笑着指着我说:“意思是对的,但是我并不完全为了赚钱,主要还是替乡亲们着想,你忘了当年我们在海岛驻守的时候,水电对于我们守岛官兵来说是何等重要吗?农民离不开水电啊……”
我又一次打量着眼前陌生的老战友,品味着他这一路走来成功背后的无数心血的付出和艰辛的努力过程,那份由衷的敬佩愈发浓厚。
见我如此真切想知道自己成长的过程,根尧在返程的路上和我开启了玩笑:“哎,我说,我是搞企业的,你是国家公务员,咱俩别相互吹捧,你不能老让我说我的故事,我也非常想知道你从部队回来后是怎么一步步成长为县处级领导干部的?”
我嘿嘿笑道:“厉害,说你呢,你倒反客为主,一下子把我给逼出来了。看来你的经商之道果然老辣,下次你来上海我当东道主,我一定给你絮叨絮叨我的故事,现在先听你的。”
我们俩放声大笑,夫人羡慕地说:“你们老战友在一起氛围真好,像亲兄弟一样。”
根尧告诉我,父亲就是土生土长的桐庐新合人,从农村生产队干部开始干,最后干到公社领导。父亲一生保持着朴素的农民本色,在六七十年代的艰苦条件下,父亲的最大心愿就是带领乡亲摆脱贫穷落后的窘迫,实现走出大山看世界的夙愿。
根尧这一辈人,他是家里排行老四的长子,上面六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也因此父亲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希望他长大后有所出息。所以当他长大后父亲毫不犹豫地送他去参军,用父亲的话来说:“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部队经受锻炼,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因此根尧始终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尽管我们那个年代部队条件很艰苦,尤其是驻守海岛的部队更艰苦,经常要面临超强台风的侵袭,海岛的粮食和蔬菜,甚至饮用水都要靠军舰定期送来,业余生活也是非常枯燥。然而正是在这样艰苦的军营里,根尧把父亲的殷殷嘱托牢记在心间,用青春的岁月为祖国站岗放哨,默默地兑现着父亲的期盼。
当父亲即将退休希望他回去顶替时,根尧心里也是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和斗争的。按理像他这样的老兵,又是连部首长身边的保管员,在部队属于挺吃香的兵,虽然那时候刚刚停止战士提干,起码以后留在部队,转为志愿兵还是有希望的,何况他从心底里是非常热爱部队这个火热的大家庭的,还不舍得离开心爱的部队。然而顶替对于他来说,不仅是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更主要的是可以从此告别农村户口,成为那个年代人人羡慕的城镇户口,这对于人生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可再来的唯一机会,因此他决定告别钟爱的军营,回去开始崭新的生活。
说道这里,根尧眼里闪过一丝晶莹,我看得出他对部队是非常留恋和不舍的,我不禁想起了自己退出现役时的情景。
在根尧退役两年后,我也服役期满了,连队为我们即将退役的老兵举行退役仪式。
那是一个金秋的下午,阳光灿烂,风轻云淡。在连队操场上,全连官兵穿戴整齐的海军军服,列队在操场的军旗旗杆下。
我和二十多位服役期满的老兵军容严整地列队站在第一排,等待着退役命令的下达。我抚摸着白色的水兵服上鲜红的水兵肩章感慨万千,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涌上心头。
当连长宣读团长、政委签发的退役命令第一个读到我的名字时,我应答向八一军旗敬了最后一个军礼后。我用颤抖的手摘下水兵帽上的红五星和肩上的水兵肩章,双手递交给指导员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落下泪,其他退役老兵也都一个个跟着哭了,参加仪式的战友们也都哭了,这种对部队深深的留恋之情与刚才根尧眼神里透露出一样的目光。
“嗨,你又在想什么呢?我的大作家。”耳旁传来根尧的声音,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我长舒一口气说:“我忽然想起了我退伍时连队举行的退役仪式。”
根尧拍拍我的膝盖说:“你比我好啊,我们那时候是大规模裁军,走的战士太多,一批一批的,根本来不及搞什么退伍仪式,宣布命令后马上就要离开部队。你不知道,刚回到家里,面对四周高高的大山的时候,我非常难过,出去几年又回到这里,真是不适应。”
根尧掏出手机找出一张自己年轻时穿着水兵服的军装照深情地说:“我最引以为豪的是我的生命里有过一段当兵的历史,我经常和那些采访我的记者说,我是一名当过兵的人,军人的秉性告诉我,不管前面有多少挫折和困难,只能咬着牙、挺起胸勇敢地向前走,即使失败了也不回头,这就叫军人本色。”说完轻轻地哼起了著名军旅歌唱家阎维文演唱的《军人本色》,我被感染了,情不自禁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你不认识我,
我也不寂寞,
你不熟悉我,
我也还是我。
假如一天风雨来,
风雨中会显出我军人的本色……忽然身后传来这首歌音乐的伴奏声,我们俩扭头一看,只见夫人拿着手机在为我们播放伴奏音乐,根尧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