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华阳在教室里留宿时做了一个与金瑛相会的美梦之后,华阳再见到金瑛时,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与她的关系已经不同寻常,已经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了,好像她已经是自己的人了,虽然那是俩人的梦幻中相会,并无“实质性”行为,但是,心中却总是暗暗向往着能与她在情感上亲密无间。每逢见到她,总有一种冲动——想与她近距离甚而零距离接触、相守,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希冀时时见到她,常常亲近她,处处呵护她。他还企盼能够经常做这种能让俩人都欢愉并幸福的美梦,并希望永远沉睡在梦中不要醒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华阳和金瑛与全班同学一起在校办工厂里劳动,忽然,教导主任急匆匆地走来,他身后跟着好几位老师。教导主任对大家说:“同学们,刚刚接到市教育局的通知,一会儿将有一个日本国来的访华参观团来我校参观,主要是参观咱们的校办工厂,请大家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有一个要求请大家注意,就是当外宾们进来后,大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即:一是不要乱走动;二是不要围观;三是当外宾询问时要有礼貌地回答,知道多少就答多少。”接着,他又说:“今天来的这个日本参观团主要是参观咱们的半导体元器件生产,现在的日本科学技术比较落后,因为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之后,据历史记载,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的7月26日,中、美、英三国发表了《波茨坦公告》,勒令日本政府立即无条件投降,但是,遭到了日本政府的拒绝,于是,8月6日,美国在日本的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原子弹,但是,日本仍然负隅顽抗,三天后的8月9日,美国又在日本的长崎投下了第二颗原子弹。同一天的8月9日,苏联宣布对日作战,百万苏联红军立即越过中苏边界,对盘踞在中国东北地区26年的侵略军核心力量——日本关东军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关东军全面崩溃。至此,遭受重创的日本已经失去了抵抗力,日本天皇裕仁被迫于8月15日广播宣读了《停战诏书》,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史称‘八·一五光复’。至此,中国在经历了14年艰苦卓绝的抗战之后,以14年中,中国军队阵亡380万人、军民共死亡3500多万人的惨重代价,终于取得了胜利。自从日本在‘二战’战败之后,战胜了由德、意、日三国组成的‘协约国’的中、苏、美、英、法等‘同盟国’五国达成了协定,为了防止日本‘军国主义’势力再次抬头和复苏,‘同盟国’按‘协定’之规定,将日本的许许多多军事设施和装备及经济物资以及科技成果等作为战争赔偿,分别赔偿给了各国。因而,日本在战败后的十几年间,无论是经济上、生活上,还是科技进步等等方面,都是比较落后的,与发达国家及大部分国家不可同日而语,与新中国都不能相提并论。为了尽快恢复和发展,他们不断地派出参观团和考察团到各国、各地区去参观和考察。今天这个参观团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个友好的参观团,对这个参观团,我们应当热烈欢迎。因此,要求大家做好充分的准备。”说完,他就带领全体师生分头布置起来。其实,这所校办工厂办的相当不错,论规模,论经营,论管理水平,在全市中等学校中都是名列前茅的。因此,不论省内外、市内外,亦或是国内外的来宾,凡是有要参观校办工厂的,市教育局都会首先安排来这所学校。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一辆崭新的豪华大客车缓缓地开进了校园,从车上下来二十多人,其中除了三位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陪同参观的中国机关干部之外,其他二十几位都是男人则西装革履,女人则和服木屐,一看便知他们都是日本人。
这些人走进校办工厂的车间后,就三三两两地分别到各个工作台或小组参观,其中有三个日本女子走到金瑛和华阳等几人的工作台前。她们往那儿一站,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原因是:大家惊奇地发现,前来参观的这三个日本女子当中,有一位大约二十来岁的女子,她的长相与金瑛酷似,如果她再小那么四五岁,或是金瑛再大那么四五岁,人们肯定会误认为她们是一个人或是孪生姐妹的,简直难分伯仲。当时,华阳正在金瑛身旁,他抬头看看那位日本女子,再转头看看金瑛,觉得尽管自己离金瑛这么近,又平日里经常注目于她,对她的观察不谓不细,了解不谓不深,甚或可谓观察细微,“明察秋毫”了,可是,面对她俩,竟然也看不出她俩的外观长相有何差异,心中不免暗暗叫绝。
这时,那日女用日语对身边一个同伴儿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的同伴儿立即举起了挂在胸前的照相机。那日女又对跟随身边的翻译说了一阵子日语。那翻译又对学校陪同参观的老师们说:“这位日本贵宾叫松山洋子,她说,她之所以在日本要求参加这个访华团,她有两个目的:其一当然是为了参观考察;其二是因为她们全家在中国‘光复’前曾经在黑龙江省的几个地方生活过,对中国,特别是哈尔滨市有着极其特殊的感情;其三是她们全家在日本无条件投降后,举家从齐齐哈尔市郊区逃难归国,因为她们家系日本平民,父母带着他们兄妹五人——她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再加上她(她在女孩之中排行老二)——全家七口人只能步行逃难,当时缺吃少喝,缺医少药,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当她们全家人走到哈尔滨时,她那个当时只有一岁的小妹妹不幸得了重病,她家当时既无药又无钱救治,妹妹已经奄奄一息,为了她这小妹不至于死于非命,她父母只好决定忍痛割爱,把这小妹送给了一个中国家庭。这次,她就是因为参观地是哈尔滨才努力争取加入此访华团的。临来前,她全家人,特别是她父母一再嘱咐她,到了哈尔滨,一定要千方百计寻访这个遗留在哈尔滨的小妹。虽然日本现在的生活还较清苦,但是血脉所系,亲情难舍。刚才她看见这位叫金瑛的同学的长相与她自己酷似,就怀疑这位金瑛同学很有可能就是她要寻找的小妹,但是,她又觉得现在无凭无据,无法断定,只好要求与金瑛同学合照几张照片带回去,她希望我们能做做金瑛同学的工作,能答应与她合影。”
看见这边这么热闹,在车间里的其他参观者和工作者们也都渐渐地围拢了过来。大家听翻译将那日女的一番心意表达清楚之后,都异口同声地说:“这件事可是太奇妙了,她俩长得这么像,天底下竟有这么奇巧的事情,很可能她俩真的就是亲姐妹呢!快快,快给她俩合影吧!这是好事情啊!”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之下,再加上几位老师也一再劝说,金瑛才点头同意与那日女合影。
那日本女子见金瑛已经同意,马上跑到金瑛的身边,并张开双臂热情似火、热泪盈眶地将金瑛搂进怀里。摄影者则急忙端起照相机,只听见相机快门一阵“喀,喀,喀”的清脆声响,又见一阵“欻,欻,欻”镁光灯的耀眼闪光,拍摄者从各个角度,一连拍摄了十几幅,这才罢休。
拍摄完毕,那日女又从教导主任那里要去了学校的详细地址和金瑛所在的班级以及金瑛的名字,并且做了详详细细的记录之后,她说:“我回国后,把这些照片冲洗出来,给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们看,他们会有明确的判断的,因为我当时还小,也不太记事。我还会给金瑛同学来信的,也会给她寄来我们的合影以及我们全家的照片的(因为那时还没有数码照相)。”
这个日本访华团归国两个月之后,一封来自日本国的来信辗辗转转交到了金瑛的手里。可这封信的信封是被人拆了封的,原来是当时中国还处在“闭关锁国”的状态中,凡是从国外邮寄来的信件或是邮件,一律要经过海关或有关部门的严格检查,一旦发现其中有所谓的“违禁物品”或“违禁内容”和“违禁语言文字”,则会立即遭到没收,甚至于对其收件人、收信人进行严格的调查乃至“政治审查”。
金瑛从信封里抽出厚厚的一封信以及一沓照片。她先看了看这些照片,那日女并未食言,她不仅寄来了她和金瑛的合影,而且还寄来了她们现仍然在日本的全家人的照片,从一张“全家福”上可以看出,这家人现有老少六口:有父母二老、一个男孩儿、三个女孩儿。金瑛又读了来信,从信中可以看出,那两位老人见到金瑛的照片,立即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他们认出金瑛就是他们遗留在中国的亲生女儿。他们在来信中写道:
金瑛小姐:您好!
我和老伴儿是一对在中国的东北生活过十多年的日本老人,我们家原来七口人,有我们老两口及五个子女。后来,日本战败,中国光复,我们一家人从齐齐哈尔市郊区出发,准备逃难回日本。由于当时的情况十分恶劣,快走到哈尔滨市时,我那最小的女儿突然得了重病,她仅仅一岁,真是贫病交加,走投无路,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保全我那苦命女儿的性命,我们不得不把她送给了一家中国人,这是一个只有一对夫妇的家庭,他们因患不孕症而膝下无儿无女,急欲收养一个孩子。我们经过再三考虑,觉得把孩子托付给他们比较稳妥,因为他们已经没有生儿育女的可能,他们又求子若渴,对好不容易收养到的孩子,一定会视若掌上明珠而倍加呵护的。于是,我们才放学地把小女儿托付给了这对夫妇。这对夫妇家姓金,丈夫的名字叫金春林,他家当时住在哈尔滨市道外区西开原头道街5号。
前些天,我的二女儿去哈尔滨参观考察时巧遇了你,她回来后,将情况都说了,当时,我们就觉得你很像是我们的小女儿,待到洗出照片一看,则更加坚定了我们的看法,当时我们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确认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如果你现在的父亲叫金春林,你家又曾经在我说的那个地方住过的话(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回国后曾经多次往那里写信,又曾经四处打听,只要有日本向中国派出的访华团,只要这个访华团是去哈尔滨的,我们都千方百计地找到访华团的成员,将上述情况和小女儿的照片等都交付给他们,请他们到哈尔滨后,设法在那里代为寻访。可是十几年来,一切的努力均无任何成效。原因是,那金家夫妇可能是怕再在那里住,将来养女长大后,周围的邻里们将实情告诉这养女,怕养女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与他们夫妇因并非亲生而离心离德吧?这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这次,我二女儿去哈尔滨竟出乎意料地与你巧遇,你说,这岂非正应了中国的那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吗?可以说,我们是很有缘分的,也可以说是亲上加缘呐!血缘决定人的天生亲情。应该说,是那世界上最难忘却、最割不断、最舍不得的血缘和亲缘,是那神灵在冥冥之中为我们牵线搭桥呢,你说是吗?)那么,你就会相信我说的话句句不假了。你如果再看看我随信寄来的那幅十几年前的婴儿老照片,你就会更加坚信这一点了,因为在金家还有一幅与此幅同一底片的照片,那是我们临走时留下的。想必你一定也见过。
女儿——我想我现在完全可以这么称呼你啦!这个称呼我已经渴望了十几年了啊!说心里话,你不应该责怪我们心狠,也不应当怨恨我们是无情地把你抛舍、遗弃给了别人,前面我已经说了,我们那样做,确实是被逼无奈啊!孩子,不是父母心狠哪,这种生离死别都是那场祸国殃民的战争造成的。其实,如果我们不那样做,你很有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啊!孩子,你应当相信我们,我们绝对是为了让你逃得活命啊!有一些残酷的事实我得告诉你:就是在我们回归日本之后,听说在许多逃难回来的人家中,凡是拖带幼小儿女的,其中有许多人家的幼小儿女都是或冻死,或饿死,或病死,或挤死,或吓死者的,比比皆是。你能被适时地遗留给了一个好人家,才得以幸免死难,可以说这是个不幸中之万幸啦!我求求你,千千万万不要记恨我们啊……其实,我们并没有忘记你,我们一直在找你,苍天可以作证!
我心爱的、朝思夜盼的女儿,我们之所以急于寻找你,一是因亲情所系,骨肉分离的伤痛难以言表,我们日思夜想亲生骨肉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你的安危;二是想知道你如果健在,那么你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三是如果能找到你,那么我们就想尽一些应尽的责任。我们在日本的家里人已经在一起开了家庭会议,大家一致认为,我和你母亲现在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论任何时候,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是永远的牵挂。我和你母亲也不例外,我们都十分盼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再见到你。如果可能的话,如果你和你的养父母同意的话,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尽享天伦之乐;或是如果你愿意而且你养父母同意的话,你能得以‘叶落归根’并将你养父母一起带来日本,让我们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在一起实现美好的大团圆,这也是对他们二老恩情的回报,可以让他们二老在日本颐养天年,做到老有所养。如果大家都能接受这第二方案,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我们会办好一切相关的手续,一定会热烈欢迎你们的。
多年以来,我们对你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对你的养父母也未给予任何回报和补偿,想起来还时常深感不安。中国有句俗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也想对你的养父母给予些许回报。当然,我们指的也并非只是金钱上的,而是像一家人般的亲情,因为亲情是不能够用金钱来衡量的。我们衷心希望能够得到这种补偿的机会。
我的亲亲女儿,我们的这个愿望和要求,不知能否实现?不知我们能否等来
大家欢聚一堂的那一天 顺颂
祺安!
祝你健康快乐!
日夜思念你的、十分渴望见到你的父亲 松山康夫
昭和三十三年(即公历1958年)八月十六日
金瑛含着热泪读完了这封情思绵绵并感人肺腑的信,觉得字里行间充满了情真意切的骨肉亲情和浓浓爱意。她又捧起那厚厚的一沓新老照片,她找出信中所说的那幅婴儿的老照片。看着这张老照片,她猛然想起,在她家的家庭影集里,确实有一张与此照片一模一样的老照片,她母亲也告诉过她,那是她小时候的照片。面对此信此片和此情此境,她的确难以平静,她不得不确信自己是日本遗孤了。
看完这封长信,金瑛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涌流不止,可当时正是晚自习的时间,她怕影响到他人,便跑出教室,来到校园的小树林里。小树林里一片寂静,月亮早已悄悄地爬上了树梢、枝头,正静悄悄地窥视着她,并撒下一片清辉。在月光的映照下,树影婆娑,地上一片片斑驳陆离的黑影。忽而秋风大作,吹得树枝吱吱作响,树叶呜呜低吟,仿佛为她此时的心绪抹上了一层暗淡的色调……她仰望着日本国地处的东方,悲悲切切地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