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新中国刚刚建立十几至二十几周年的时期,这本应是最美好、最兴旺、最欢乐、最富活力的时期,宛如人的成长周期中的青春勃发阶段,然而,这时期的中国内地正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实事求是地说,那是个信仰与怀疑纠缠交集的年代,那是个法理与疯狂争斗不休的年代。直至1972年,各地仍然处在激烈动荡之中,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甚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不断发生……

  就在1972年初春的一天,有一桩悲惨的事情发生——

  这一天的下午,一辆米黄色的小客车在哈尔滨火车站贵宾候车室门前戛然而止,从拥挤不堪的车上依次走下二十几人,看样子,他们来送的人好像是身份比较特殊的,起码在大家心目中是十分尊贵的,抑或是情感至深的人,然而,从每个人的表情以及周围的气氛看,却给人一种十分压抑而沉闷的感觉,就像此刻这秋雨季节的天空——刚刚还是晴朗朗,暖洋洋的,可转瞬之间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倐然一阵暴雨倾盆而下。人们急冲冲地冲向贵宾候车室,动作机敏的年轻人还好,最苦的是动作迟缓或年事已高的几位,待他们疾踱进入贵宾候车室时,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人们叫苦不迭,原本压抑而沉闷的心绪更其压抑,更其沉闷了。正当此时,有一个怀抱中的女嬰,竟然撕心裂肺地哭闹了起来,人们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这所谓的贵宾室,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华贵之处,只不过是比普通候车室里候车的旅客少了许多,又摆了一些比较宽大而且干净的沙发及茶几而已。在这里候车的好处只不过是比较干净和肃静,并且在列车进站后,这里可以优先检票,优先上车而已。就是这么简易的所谓贵宾室,在当时也只对享有特权或拥有特殊身份或持有特别证件(如出国工作人员、出境外国人或侨民等)的人,才允许入内。

  说起这个贵宾室,就不能不说说这个火车站,这个火车站是一幢始建于1899年10月,建成于1904年的俄式火车站。这个火车站的修建是因为当年中国的清政府腐败无能,在俄国的压力之下与俄国签订了屈辱条约,即1896年6月签订的《中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中俄密约》)允许俄国在中国的东北地区修建一条可通俄国的“中国东方铁路”,亦作“东清铁路”“东省铁路”,日俄战争结束后称作“中东铁路”。这个火车站就是那时由俄国设计师设计的,距今已有70多年了,成为当时中东铁路的前身——东清铁路的中心枢纽站。据历史记载,哈尔滨作为城市规模出现,是随着这条铁路的建设而从一个小渔村逐渐形成的,“哈尔滨”是满语“晒网场”的意思。虽然归属于哈尔滨的阿城区在三千多年前曾经是金王朝上京(会宁府)的建都之地,但是,从现代意义上说,作为现代城市规制,哈尔滨市仅有百余年的历史,是一座年轻而独特的城市。上世纪20年代初瞿秋白在哈尔滨市曾经颇为感慨地说:“简直是俄国的哈尔滨、俄国的殖民地。”“俄国人住在这里像在家里一样。”哈尔滨还被称作“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东方芝加哥”等等。回过头来再说这个贵宾室,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奢华的设施,因为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原有的茶座、咖啡厅等设施和比较考究的服务之类已经统统被撤掉了。

  再说这群人的到来,立即引起先已在此候车的人们的兴趣:他们一方面觉得送旅客竟然来了这么多人,并且看上去好像被送者也只有母女二人,那个特定的年代,像这样的情况可是不多见;另一方面从装束上看,被送的这对母女穿着打扮很像日本人,其服饰绚丽的色调和东洋的款式,与同来的其他二十几位迥然不同,这在当时看上去十分“抢眼”,因为当时还是个全国男女老少从头到脚穿戴“老三样”“清一色”的年代,许多人过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一般人都不讲究穿着打扮,灰、蓝、绿是流行色,着装几乎是千篇一律,就连女人们的服饰也与男人的差别不大,当时穿军衣和便装成为一种时尚,人们从头到脚的装束可谓千人一款,万人一色,一般的人平时都只穿蓝色或绿色的制服或旧军装。看得出来,这一对母女也是因为要出远门才改换的装束;再一方面从这一群人的情绪看,年老者都是眉头紧蹙似有不舍,年轻男人都是愁绪满怀若有所失,年轻女子都是悲悲切切,难舍难分……

  在先已在此候车的人们看来,这种种迹象表明,这群人绝非一般,不像是一般的送别亲朋好友去国内某地,倒很像是出国。再说了,作为能在贵宾候车室里候车的人,能有几人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他们当然不必费多大心思,就能做出基本准确的判断。有些阅历较深者立即联想到,自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并且中日两国邦交正常化以后的近几年来,中日两国政府间以及民间的往来逐渐频繁起来。回想“二战”时期,日本军国主义势力发动侵华战争后盘踞多年的哈尔滨、齐齐哈尔、沈阳、牡丹江、佳木斯等地,都聚集了众多的日本军人及平民,他们在这些地方生活多年,必然也在这些地方繁衍生息,生儿育女。他们中的一些人由于种种原因,在日本军无条件投降后被遗留在了当地或又流落于中国的另外一些地方。近几年来,由于中日邦交正常化后在日本国内掀起了寻亲和“寻孤”的大潮,再加上中国政府的大力协助,许多当年离散的日本亲人相互寻找,渐渐得以建立了联系甚至叶落归根。由于当时的中国内地仍然处于闭关锁国状态中,因此,已经批准可以走出国门的人们,都必须先从各地到北京办理出境手续,然后从北京海关验证,起程去香港,再经由香港才能去各国或各地区。

  在此候车的人们,看到此情此景,立刻心知肚明。原本他们还在大声喧哗,现在却都沉默不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被这群送站人团团围在核心的一男二女的身上,但见那妇人十分年轻,足有一米六七的个头,苗条秀颀,袅袅婷婷,又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她面如满月,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红唇皓齿,柔潤细腻的肌肤白里透红,就像凝脂一般,既鲜嫩又光洁,一头乌黑透亮的披肩长发,蓬松的大发卷儿和发丝飘逸洒脱,犹如丝绸般的顺滑,那双黑葡萄般晶莹水灵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就像一泓湖水——沉静而纯净,明亮又清澈,她那淑女般的气质更是楚楚动人,端庄文雅,秀美可人。因为是出国,她一身洋式打扮,虽然此时此刻正值生离死别和难舍难分之际,但凄楚和哀伤却遮掩不住她的美丽与高雅。她一手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一手挽着丈夫的臂膀,那小鸟依人的神态让人见了个个艳羨不已。许多人从她的外貌和气质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日本女人所独具的特色——一种固有的温顺、谦和、沉静的特质。人们立刻判断出了她的出身和特殊身份。再看她紧紧依偎着的丈夫,那可是个帅气的小伙儿:高挑的大个儿,足有一米八十多,宽肩阔背,浓眉大眼,那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珠及炯炯的眼神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虽然他面相略带书卷气,可是气宇轩昂且十分健壮,给人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属于那种男子汉气魄十足的标准中国美男子,气度不凡,看一眼就让人难以忘怀。这对夫妻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地赞许:“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绝配佳偶啊!”而更加绝妙的是那小女孩儿,直叫人拍案叫绝:“想不到世间果真有如此靓丽不群的女孩儿,这哪里是尘世女孩子呀,分明是童话世界里的白雪公主嘛!”接着,有人会想:“无怪乎人们常说,异国通婚的婚生子女,也就是混血儿都会生得特别聪明又漂亮,今儿一见果然不假。”人们从那男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挚爱,看出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正当人们嘖啧连声称羡不已之际,播音器里响起了女播音员那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絮絮叨叨而且带有明显时代特色的播音辞:“各位革命同志,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现在开往祖国伟大首都北京的18次特快列车已经进站了,列车进第一道第一站台,请各位革命同志遵守革命秩序,排好队,拿好随身携带的物品,从一号检票口检票上车。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女播音员的话音刚落,原本鸦雀无声的候车室里,立即有如乱成一团的马蜂窝,人们一改矜持斯文之态,各人顾各人,争先恐后地携包背囊,再也没有心情观赏那寻常难得一见的凄美感人而绝妙无比的人间悲喜剧和独特的情爱风景了,就像急慌慌落荒而逃的败兵,蜂拥而去,只留下这中日合璧的一家三口以及前来送别的这一群老老小小仍在凄凄楚楚地抱作一团……然而检票员在一声紧似一声地催促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有人突然清醒过来,提醒着大家:“各位,各位,离开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得赶紧检票上车了,不然就来不及啦!”大家这才猛醒,个个忙活起来,有人搀扶起那已经哭得站立不稳的三口,有人帮忙提包携裹,相互扶持并簇拥着从检票口迤逦而出。

  送别的人群蜂拥着来到站台,只见站台上已是拥挤不堪,人山人海,各节车厢的门前都挤满了互不相让的旅客。在亲朋好友们的协力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三口及两三位送客者才挤上了车,找到了预定的铺位。

  刚刚安顿好随身携带的行李,就听见了这次列车即将起动的预备铃声,紧接着车厢里的扩音器也响了起来:“各位革命同志,本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送客的同志抓紧时间下车,请抓紧时间下车……”这段播音反反复复地播送着。大家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这三口的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丈夫再次搂紧母女俩哭作一团,周围的人们,包括整个车厢的人,都被这一情景感染着,都随着一起流着眼泪,有人还走过来极力劝解,可是无济于事,他们三口实在是太难舍难分啦!可是,列车马上就要起动。正在难分难解之际,本节车厢的列车员不得不出面干预了,那女列车员急三火四地奔过来,强行将那丈夫搂着母女俩的手掰开,又将那丈夫拉出车厢。这时,那少妇伸手拉住一位因为怀孕,挺着个大肚子而走在最后的孕妇,这孕妇在她丈夫的搀扶下也来相送了,少妇说:“钟义大姐,你是我最要好的同学,有件事我也只能托付给你了,我和红雨马上就要离开哈尔滨和中国前往日本了,我能不能再回来,咱们能不能再见面都很难说,但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求你,在我不在哈尔滨的时候,希望你能够多多替我照顾一下华阳,我们母女这么一走,可把他闪得够呛啊!以后有事多多与我们联系。”那位被叫做“大姐”的孕妇说:“金瑛,啊不,现在应该叫你‘美子’了,你放心,我和你姐夫会经常去看华阳,我们会关照他的,有什么情况也会随时与你们联系,你带着红雨就放心地走吧!”说罢,钟义夫妇二人也随着送别的人们一起,匆匆忙忙地走下车厢,来到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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