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又失眠了,按理喝了酒应该好睡,可是大脑却异常兴奋,脑海里不断闪现出东海前沿的那个叫南田岛的海军基地,那些难忘的军旅岁月里,一群年轻而蓬勃的水兵行进在蜿蜒的海岸线上,最后定格在两张灿烂的笑脸上,那就是我和我的战友阮根尧。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早晨,刚经历大裁军后部队整编调整的我和五十多名战士从各支部队被抽调到南田海军基地,组建新的连队。

南田岛位于浙江象山石浦外的一个海军基地,由于离公海很近,属于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的军事要地,上级把我们抽调到这里,以进一步加强这里的防务。

经过连队首长的选择,我担任了连队文书,而保管员就是阮根尧,我们俩成为连部班的战友,相比我而言,他是老守岛战士,从新兵连一结束就上了南田岛。当我踏上海岛的时候,根尧已经是驻守海岛一年多的老兵了,我们开始了一年的亲密战友的军旅生活。

当我全副武装、提着行李进入连部班战士宿舍的时候,上下双层的床铺下铺坐着一名圆圆脸的战士,那时候还没有恢复军衔制,辨别新老兵的区别就看军装的新旧,我一眼看出他的蓝色水兵服颜色是多次水洗后的淡蓝色,不像我的深蓝色那么新。我赶紧放下行李,对着他敬礼道:“你好,老兵,我是黄爱民,奉命担任连队文书,请多关照。”

老兵慢吞吞地起身和我握手,打量着我说:“你是哪个部队调来的?新兵吧?”

我挺直腰板回答:“我是原团部机关的,今年是第二年兵。”

老兵晃动着我的手说:“听你口音差不多也是江浙沪一带的,咱们差不多算半个老乡,我比你早当一年兵,我叫阮根尧。”

按照部队的分工,我这个文书属于连队指导员领导的,主要从事文字工作的岗位,也就是战士们常说的“秀才”,根尧是保管员负责全连所有的军用物质装备的管理员。

年轻时我们都很血气方刚,个性都很强,身为连部班的战士都是从一百多名战士中挑选出来的,除了通讯员外,其他都享受班长待遇,因此有些傲气,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不愉快。

那时候部队条件差,一个班的战士都睡在一个宿舍,每当夜晚是最难熬的,除了不远处的大海涨潮时发出的巨大的海浪声和撞击礁石的轰鸣声,还有战友的打呼噜声,而我这人又特别敏感,有一点声音也睡不着。

清晨军号刚响,我们快速起床准备出操,可谁知这时候忽然爆发了一场冲突。

我揉着红肿的眼睛嘟囔了一句:“吵死了,海浪声还有该死的呼噜声,怎么睡得着觉。”

根尧很敏感地盯着我问:“你说谁呢?谁不打呼噜?你他妈的还磨牙呢?”

我脑子一热“霍”地站起吼道:“谁他妈的磨牙,磨你个头啊,老子睡觉很安静的,你说谁呢?”

“说你呢,咋样?想干一架吗,新兵蛋子。”根尧的口气也很强硬,于是我们俩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被一阵集合号打断。

傍晚,冷静下来的我们俩都觉得有错,我主动上前伸出手说:“对不起,保管员,是我不好,可我没责怪谁的意思,你理解错了,我向你道歉。”

根尧呵呵一笑握着我的手说:“你小子干部子弟特点太明显,要保持与工农子弟打成一片。算了,我也不好,不该揭你的短。”

这下提醒了我:“你等等,你说我磨牙我还生气,谁磨牙啊,说说清楚。”

根尧诡异地一笑:“那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打呼啊?咱俩扯平了。”

我不依不饶地追问:“我到底有没有磨牙?”

根尧指着我对班里的战友调侃道:“瞧见没?这小子心理素质太差,哎我说磨牙咋啦?打呼噜又咋地?都是小伙子嘛,很正常。”

这时候卫生员符陈旺出来解释:“文书你听我说,磨牙也好,打呼噜也好,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有时候人疲惫了就容易出现这种状况,所以你别太在意,我也打呼噜。”

一席话说的我们都笑了,根尧拍着我的肩说:“说明你还是没睡着,像我们习惯了,别说打呼噜,就是打雷照样睡。你得适应,这是咱海岛战士的基本功,努力吧,伙计!”

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守岛的部队很艰苦,尤其是我们驻守的海岛,属于离公海较近的前哨基地,而这一地区又是离台风最近的地方,每年超强台风十有八九都在这里登陆,因而迎战台风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大问题。

岛上部队的供给补养都是靠军舰运送的,一旦强台风来临,我们驻岛部队就将面临艰苦的坑道日子。

一个夏季台风的傍晚,在阴暗潮湿的坑道洞房里,我蜷缩在床上,连续十多天的狂风暴雨,使得我们和大陆失去了联系,特别是供给严重不足,每天的压缩饼干吃得我胃病犯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正在这时,指导员潘可夫穿着雨衣,推门进来对我说:“小黄,走,跟我去各岗哨看看。”刚说完发现我病怏怏地,问道:“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那就算了。”我赶紧要起来,根尧一把按住了我对指导员说:“他胃病犯了,很难受。我去吧。”

班里其他战友都争着要替我去,通讯员李润培提着冲锋枪对根尧说:“保管员,还是我去吧,文书身体不好,那就应该我这个通信员去才对呀,是不是?”

潘指导员一言不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争执,可以看出,他对我们这种战友之情是相当满意的。

根尧大声对战友们说道:“都别跟我争了,这暴雨和台风看起来一时半会还走不了,每个人都有的是机会,我们连部班都要做好跟连首长查岗的准备。”

说完背上冲锋枪,边穿雨衣边对我说:“嘿,哥们,好好休息,多喝点姜汤,暖暖胃,我走啦。”说完拿着手电筒跟着指导员出去了。

望着根尧的背影我喃喃道:“这么大的暴雨和大风,保管员和指导员去查岗一定会很困难的,这雨衣管什么用啊,我要等他回来再休息。”

符陈旺拍拍我的肩说:“我们和你一起等他回来。”我们按照部队的规定关掉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查岗回来的根尧战友。

一个多小时后,根尧回来了。当他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来后,屋里五名战友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回来啦。”

黑暗中的根尧吓了一大跳,不解地问:“你们都没睡觉啊?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睡觉,在等我吗?”

我一骨碌翻身起床说:“对,你不回来,我们不睡觉,以后这就是咱们班的规矩,谁和连首长查岗,其他人都不睡,我们一起等待,大伙说好不好?”

“好,好,就这么定了。”黑暗里传来战友们低沉的喊声。

文教龚红星起身给根尧脸盆里倒上热水,把热毛巾递给他说:“快洗洗脸,浑身肯定都湿透了,把湿衣服换掉,抓紧睡觉吧。”

根尧用热毛巾擦着脸说:“谢谢兄弟们,这才是战友情谊啊,我会记住今天的。”

转眼到了年底老兵复员的时节,大裁军又开始了,许许多多朝夕相处的战友都陆续被批准复员了。这其中最令我伤心和难过的是,我们连部班六名战友,竟然一下子有四名申请提前退役了,这当中就包括阮根尧战友。

夜晚,我和留队的通讯员李润培望着整理返乡行囊的战友们,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过几天这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一种凄凉的感觉涌上心头。

正准备用背包带打包的根尧放下了手里的活,拍拍我的肩安慰我:“黄文书,别难过,国家总要有人守卫的,部队也不能没有兵啊。我们回去是响应国家支援经济建设的号召,你们留在部队也是组织上的决定,我相信你会比我们干得更出色的。”

我不解地问:“可是本来退役名单里没有你,为什么你主动要求回去呢?”

根尧乐呵呵的笑脸忽然收住了,他凝视着夜空里远方的星空缓缓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家乡是大山里,虽然父亲也是一名公社领导,但是山里人的日子很苦的,机会也不多。”他不禁沉默了,凝望着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忙起身想安慰他,可他缓缓转过身的时候,却已是泪流满面,我无语地面对着他,这一刻仿佛空气也凝固了。

许久,根尧意识到我的存在,勉强一笑说:“我刚收到家里来信,说……说我母亲……被查出肺癌晚期……母亲是我离开家乡后最为牵挂的人,也是我一生最为敬重的人,她这辈子吃了很多苦,如果他在世的时候,我不能在她的床前侍奉尽孝的话,哪怕一天,那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正好现在国家刚出台了干部退休孩子可以顶替的政策。父亲只有五十岁,还很年轻,可是……为了让我能够……回去顶职,就办理了离职手续,让我回去……顶替。这样不仅可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照顾母亲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海岛的夜晚就是如此,犹如孩子的脸反复无常。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然后顺流而下,我忽然觉得这滑落的雨滴仿佛是一滴滴晶莹的泪滴,一摸脸颊果然是潮湿的。我无语地望着表情凝重的根尧战友,品味着他话语里的分量。

黎明时分,为退役战友送行的军港码头,下了一夜的雨依然不肯停止,码头上挤满了为战友送行的人。我和通信员李润培,与已经摘下红色水兵肩章的阮根尧、龚红星、符陈旺、龚星一一握手道别。雨中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原本很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嗓子像被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这样在雨雾蒙蒙的那个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和我的战友们告别了。

望着渐渐远去的登陆艇,那猎猎飘扬的军旗下一动不动矗立的身影在我心里定格,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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