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镇象一条曲卷的龙盘蜷于龙盘山上。分为龙头街、龙背街、龙尾街、龙爪一、二、三、四、五、六街。龙头街由于镇政府的统筹统建政策,现在是清一色县城那种临街的门面了:卷帘门、玻璃窗、马赛克镶嵌的街道外墙和坚硬平板的水泥街道。龙背龙尾龙爪各街还是几百年前那种木制穿架结构的老建筑。凉幽幽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屋檐上悬着黑黑的泛着凉意的老瓦;各位铺主的招牌依然是麻布上锈着黑线黄线或者蓝线绿线的幌子,懒散的插在木门柱的旁边,面馆绣个“面”字,酒馆锈个“酒”字,茶馆锈个“茶”字;最时髦的是那摆着几张陈旧的高脚椅的理发店,木门框上镶上个红蓝绿三色的旋转灯箱,大家就都知道那儿是干啥的了。

  盘龙镇大大小小有十几家茶馆。每个茶馆都聚集不同营生的人。象龙背街当中偏右那家王麻子茶馆,就是收购小仔猪的生意人和卖仔猪的村里人碰头联系的地方。我家有一窝要断奶的仔猪,狗蛋哥你什么时候抽空来看一下嘛,递上一支劣质香烟。要得,要得,王酒鬼,明天我就过来,今天你的茶钱我帮你开了。这样,生意就做成了七七八八。龙爪一街的张三茶馆是五匠碰头的地方。在乡村里,五匠指的是泥水匠、木匠、石匠、篾匠和瓦匠。泥水匠是指修房造屋什么的;木匠是指制造家具修理农具什么的;石匠是指凿石料砌屋基垒猪圈啊什么的;篾匠是指用竹子编制出背篼粪筐筛子等等家里要用的东西的;瓦匠是指怎么样才能放好屋檐上的瓦的师傅,青瓦一般是分阳瓦和阴瓦的,分不清楚的人盖出来的屋面就只有漏水,瓦要盖的平顺、透气是一门学问。怎么样转角沟,怎么样压屋檐,怎么样引积水,在瓦主宰屋面的年代,都是很讲究的。现在的房子是越来越多水泥预制板的了,瓦匠的生意便渐渐的荒疏了许多。二街的李四爷茶馆是阉猪阉牛阉马修剪刀和雨伞的匠人和村里人会面的地方。谁家的小牛牛蛋子大了,小猪的睾丸粗了,鸡要阉了,剪刀要修了,就来这个地方找出名的乡里人魏阉匠和他的七个徒弟谈业务,择个日子去除掉那恼人的蛋子长粗的睾丸发情的鸡的下身以及那松来侉去的剪刀。

  龙爪三街凤凰茶馆是专门为赶集的姑娘大婶大婆们开的茶馆。老板娘曾凤凰相传曾经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和尚看见都要夸那种震撼人心的角色,不过现在是满脸鸡皮皱纹了。姑娘大婶们在凤凰茶馆泡上一碗美容养颜的冰片枸橘菊花茶,一边喝一边交换彼此的鞋样和针脚。当然这个茶馆也是媒婆集中的地方,各村蓓蕾初开的少女们都会被老妈牵来这里转几转,转后不久就会有媒婆上门来说媒了。夸耀张木匠的儿子手艺是如何的高;李石匠的儿子力气又是如何的壮;张编布的儿子梭子又是丢的怎么的麻利,一天就可以下一匹布;魏阉匠的兄弟阉猪阉狗的工夫又是如何的了得,不到一分钟就能让猪牛狗的蛋子血淋淋的飞出来,等等。于是,羞羞答答的姑娘们就在石匠木匠编布佬阉匠的儿子兄弟中找到自已的终身托付,找到前世的因今生的缘结成的果。选一个日子见个面,再在镇上的商店由男方为女方买上几千元的东西,择一个吉利的日子,到镇政府去扯个结婚证,在吹吹打打张灯结彩的锣鼓声中,一门姻缘就算搞定了。几百年来,就是这些热情的媒婆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走于男方女方,完成了我们中华民族传种接代的大事。她们,是一群功勋卓著的生育业务员!

  当油菜花十五岁那年被她患糖尿病的母亲拉拽着来到凤凰茶馆的时候,所有媒婆都沉默屏住呼吸了一百二十秒!那是一个激动盘龙镇媒婆的日子,尤其是老板娘曾凤凰。她当众宣布油菜花和她妈妈从今以后来她的茶馆喝茶不收茶钱,又收了油菜花做干女儿。说六十年甲子轮流转,六十年啊,她终于等到一个和她年轻时一样光彩夺目的女娃子出现了。当天下午媒婆们就你来我往的踏破了油菜花家的家门,搞的那几天石碾子村偏僻的小路上全是媒婆们牛皮哄哄的声音,结果当然是无疾而终。原因是油菜花的妈妈告诉大家油菜花有婆家了,是同村的莫二爷家,去凤凰茶馆只是想学点新样的鞋样针黹而已,等等。话语里便透出一种很是自得的满足来,脊梁骨也莫名的伸展了许多。这样媒婆们脚上痛的钻心的水泡是白磨的了,便一个个带着石匠儿子的失落,木匠儿子的悲伤,无精打彩的离去,很是惋惜!有了这件事,有了曾凤凰这位盘龙镇知名度甚高的干娘,油菜花本来已经不错的美名便在十里八乡火速上升,成为盘龙镇各茶馆间男人女人们都喜欢谈论的人物。每当油菜花去收购麻布的江歪嘴茶馆卖麻布的时候,人们都自动的为她腾出一条路或者让出一个位置来。而脸蛋红红,小嘴翘翘鼻梁上泛着细汗的油菜花总是如微风一般对大家笑笑,然后轻轻的象乖巧的小兔子一样坐在大家的背后排队。

  江歪嘴的茶馆是一间光线暗的连白天都需要掌灯的茶馆。屋顶上没有“亮瓦”(一种用透明材料制作而成可以透过光线的瓦),周围也没有窗户,黑麻麻的仿佛他那个黑不溜秋从油房山中讨过来的婆娘。这正是他的特色经营,麻布是一种需要在灯光下才能够看出仙锦感觉的产品。当年的万国博览会上,和茅台一道出展的中华特产麻布就是因为茅台的酒香可以闻到而麻布的仙锦感(因为是白天无灯光)没有出现而一个名扬世界,一个沉默于民间。在江歪嘴的茶馆里,当那些盘龙镇十里八乡的村民们打开手中卷着的麻布,一层一层的在黄黄的灯光下逐步伸展开来的时候,那些被女人们巧手绩出来的麻线一根一根折射出淡淡的迷离的光芒!站一个人于灯光和麻线之间,从背面看,一个如雕塑一般的身影在飘荡着,游移着,相传绩的麻线越细布匹闪烁的光线越强,也就越能展现人影的生动感!就靠这逢场天来来去去卖布的村民和收布的老板,江歪嘴茶馆的生意竟出奇的好。

  就是这一个个茶馆,联系起了盘龙镇户户人家内内外外的经济联系。盘龙镇十八家茶馆,浓缩了十里八乡乡亲们开门的营生闭门的柴米油盐。

  除了茶馆多之外,盘龙镇旅馆,小酒馆,饭馆,羊肉汤馆等也是林立两旁,星罗棋布。

  旅馆是专为外乡人准备的。牵一只猴子搞杂耍的河南人住在旅馆里;拖一家老小出门卖唱的安徽人也住在旅馆里;担大担蚊帐被套的货郎们住在旅馆里;运一批棉花十里八乡推销的新疆人也住在旅馆里;带一大堆壮阳治风湿的藏药挎一把藏刀的西藏人住在旅馆里;老公在家闲,老婆出门赚钱漂泊卖春的女人也住在旅馆里,盘龙镇的旅馆,是一个纷繁的江湖,容纳着形形色色红尘中漂泊的众生。

  盘龙镇的小酒馆清一色售卖自制的高粱酒,六十度的。老板用枸橘和红枣泡在里面,那暗红的泡的胀胀的红枣和鲜红的枸橘在晶莹剔透的酒瓶中看起来很是诱人。五毛钱一两,五元钱一斤,有的小店生意好,一天卖掉一百来斤。在寒冬腊月的盘龙镇,一斤红枣枸橘高粱酒加上一碗暖身的羊肉汤,是人们温暖的选择。当然,如果你腰包里有足够的票子够你享受,不怕回家婆娘唠叨你乱花了钱,你可以叫上一碟油酥花生米或者油酥黄豆,炒上一盘爆的耳朵卷的葱段回锅肉,切上半斤猪脑袋皮,堆成满满的一小桌子。享受起盘龙镇人常自得其乐说的,功劳盖世的毛主席当年到处跑恐怕也没有象我们的小日子过的这么舒服呢,脸上由此悠然荡漾泛起的一阵此生足矣的惬意和满足,便很是叫人沉醉,小镇人的快乐其实就那么简单。

  至于盘龙镇的赌场,那是深夜盘龙镇最有人气的地方。盘龙镇的男人们好赌,这脾性要上溯到解放前。那时的盘龙镇是“袍哥会”的一个分舵,有龙头大哥、红旗三哥、执事五爷等一系列帮会人物,个个好酒爱赌,快意人生。虽然后来革命的大旗以摧枯拉朽之势消灭了一个个封建色彩浓厚的帮会势力,但是对那种恣意放纵的生活的追求,一直是盘龙镇一些荷尔蒙分泌过多的男人的梦想。这个深夜的地下赌场就是他们梦想的产物。呈阶梯式的三级台阶上,一层是赌客站的地方,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二层很宽,有四五米的样子,是赌的台子;三层是庄家掷色子的地方。巴掌一响,喊着“钱快落钱快落,财神爷爷为你落”掷色子的人便把二十多粒色子从瓦罐里哗拉拉的倒在二层台子上。于是一层四周所有的眼睛和嘴巴便直勾勾的盯着那数字,喊着一个个数目,念念有词的加起来。随即就有人高兴的跳起来的,也有人生气的骂娘的,也有不信色子的数目重新加几次的。真是悲喜人生,全在这一掷之间。这就是盘龙镇流传至今的特色玩法“大众单双”,反正猜中就赢,猜错就赔,下多少赔(赢)多少。镇上一些绩麻线的老阿婆有时卖了麻线手头有了点钱都颤悠悠的拄着拐棍来凑两手。你想,这事业多有群众基础。赌场是夜夜灯火通明,每个人都按着自已的包包赌(指有多少钱玩多大的意思),这冬季的盘龙镇就因为这个赌场多了几分和别的小镇不同的江湖色彩。不过,石碾子村的人是很少去玩这些的,他们一般白天赶完集就施施然唱着各自喜欢的神歌回家了。

  和钟情钟美郭英郭丽一起赶集的油菜花,一进集市就和同伴们分开了。她先是去江歪嘴的茶馆卖了麻布,又去干娘曾凤凰的茶馆送了几把新鲜的蔬菜给干娘。寒暄几句后,就独自跑出茶馆来逛街。

  街道上游行着熙熙攘攘形象万千的脑袋。有包白布头帕的老大爷的;有染黄头发的大姑娘小伙子的;有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得意洋洋的向四周望的小孩子的;有穿着转业的旧军装回乡的中年人的,有剪着妹妹头的大婶的。白头发的脑袋,黑头发的脑袋,黄头发的脑袋,一起在盘龙镇窄窄的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涌动着。而且还有不少的脑袋自四面八方匆匆的涌来,来参加这个脑袋展示会。

  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卖女人内衣内裤的;卖男人衬衣裤子的;卖皮鞋草鞋的;卖皮带帽子的;卖锅头碗盏的;卖青菜豆腐的;卖竹器锄头的;补锅修剪的;帮人掏耳朵拉面毛的;卖棉花被套的;卖钢笔信签的;卖阴阳八卦算命书的;卖老鼠蟑螂药的;卖猪药的;闹嚷着展销什么上海货浙江货的;卖泥鳅黄鳝的,等等.无一不用嘴巴或者喇叭使劲的吆喝着,叫卖着,声音象打雷一样的讨价还价。在一个个不卖好,我去看下个摊子,说完假装要走。好了,我赔本卖给你的痛苦表情中完成一笔笔交易。

  人们在集市中寻找着居住在另外村子的亲戚朋友,一遇到就问着彼此村子在上个赶集日和这个赶集日期间发生的事情。你家的母猪下了几个猪娃呀,我家的母鸡刚刚孵出了一窝小鸡啊,我昨天上机的麻布刚编了一半啊,你上次栽下的冬油菜施尿素了没有哇,等等杂七杂八之类的话。有时也约好谁家的某某过生日满周岁结婚要串门请客的日子,五月的端阳,八月的中秋,都是应该互相走动一下的,在亲戚朋友之间。所以盘龙镇赶集的日子,不只是交换的场所,也是十里八乡的亲友们碰头的地方。小伙子东张西望睁着骨碌碌的眼睛看着集市上走过的姑娘,看见入眼的就跟在姑娘屁股的后面一路打听她住在某村某组姓什么是某某的女儿,感到有希望的就请一个媒婆上门,完成这段集镇猎艳之旅。随后就选个好日子和姑娘一起进镇,那定情的礼物也是应该买的,结婚证书也是必不可少要办的,那亲戚朋友也是应该请来喝喜酒的。如此这般一番周折便完成一段姻缘了。

  逢集的盘龙镇仿佛是一场盛世的嘉年华。绚丽又古朴,热闹又丰华的向天空和土地展示着人们生活的热情。被澎湃汪洋的人流淹没的一辆辆脏兮兮小汽车不停的鸣着“嘀......嘀......嘀......”开道的声音,想冲出这滚滚的人流。但是怎么一下子就能冲出呢。这人流啊,是人们无穷的生的激情的产物。它只好如蜗牛一样一步一步的爬行在人民赶集的汪洋大海之中,一寸一寸的前行,一分一分的挺进了。盘龙镇是一个联系几个镇的中心镇,向前走,是邻县的牌坊镇;向后走,是本县的石燕镇;向左走,是邻省的松林镇;向右走,是邻省的春牛坪镇。

  盘龙镇的邮局前挤满了领信领汇款的人们,队伍足足有一两路长。这是年关前少有的几个集市了,在外面打工做生意的人一般都会往家里寄他们一年当中最大的一笔钱,如果没回家的话。也会寄一些贺年的礼物,安慰父母。油菜花来到了邮局,她想问问有没有她的信。

  自莫雷去了成都后,他俩就一直通过信笺联系,那些信件啊,就是她相思和苦守的精神支柱。这一年来莫雷的信少了很多,有时候三四个月才来一封,字也是少少的几行。他说他现在在做什么生意了,也忙的多了,等等之类说明理由的话。油菜花很为他的出息高兴,是啊,只有忙事业的男人,才会连给心爱的女人写信都没时间呢。但是过年油菜花还是应该会收到他的信的,因为是过年嘛。邮局旁边的几个电话亭,早挤满了打电话的村民,油菜花老远就听到莫二爷象牛叫欣喜若狂的声音:“回来索,好嘛,好嘛,好嘛,回来结婚就好!” 

  油菜花远远的听到脸上便泛起一阵红晕。一种难于抑制的幸福和快乐涌上心头,这种幸福和快乐是来的如此突然,以至于她感到是不是自已想了三年想疯了出现的幻想,直到她看到莫二爷还在打雷样的电话说着话,她才相信,这是真的。真的,真的吗?她的远方的恋人会在这个春节回来,回来和她结婚吗?老天,老天,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她感到盘龙镇腊月的天空不那么灰了,其实也是甚为明朗的,她有一种想在这个大街上蹦跳着唱歌的欲望,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悄悄的离开那些等打电话等的不耐烦打哈欠的人们,向盘龙镇那株古老的黄角树下范医生的诊所走去,帮母亲拿这个星期的药。

  范医生的诊所在盘龙镇是有悠久历史的。他的上川来的先祖相传也是一位悬壶济世的郎中。到他这代,已经是第七代了。代代精修,这医术便有一点精湛;世世相传,那精神便有一点继承。在盘龙镇,你不把镇长放在眼里也没什么事情,因为历任镇长天天喝酒夜夜打牌调来调去谁知道哪天调到那里去了;但是,你要是不把范医生当一回事,那你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神经有问题。范医生是连镇卫生院的李所长都要仰视的人物。不仅因为他有先祖那种精湛的医术,更因为他常常用一些很便宜或者不花钱的草药就帮不富裕的盘龙镇农民解决了头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屁眼生痔疮等等不影响吃饭但叫人感到很不舒服的问题。而不是象镇卫生所那样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感冒也打个十天半月的点滴,整的人小病成大病,无病也生病。

  油菜花从范医生那里出来已经是午后两点,街道上的人已然稀疏起来。大部分人办完要办的事情之后就割上一大片猪肉回村举家打牙祭去了。喜欢享受集镇之乐,舍不得离开的乡民,便找上各自熟悉的酒馆饭馆羊肉汤馆,在回锅肉、羊肉汤和高粱酒的满足中说着乡间的荤笑话和那些不时在各个村子里流传的风流情事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