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一块形状各异的冬水田,象一面面镶嵌在大地上澄净的镜子,映照着巴山蜀水之间石碾子村头上那灰白的天空和坡上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地。冬季不下雨的西南丘陵是干冷干冷的,油菜花是大地上最鲜艳的色彩了。那半人高含蕊未放的油菜花,看着醒人眼睛。若是阳春三月,花蕊盛开的时序,那满山遍野飘溢新黄的油菜花朵,在温煦的阳光和柔柔的春风爱抚之下,更是烂漫纯真,香送四野。蜜蜂蝴蝶穿梭在光线和花香之中,远看不远的马头坡上,是养蜂人散落稀疏的帐蓬,他们年年三月来五月走,临行前常常送村里人一罐罐油菜花蜜,当然,心情好的时候,也顺手牵羊拐走一两颗妹子的心。田垄上招展着一簇簇淡青色的亚麻,叶片上挂着绒绒的一层白,仿佛灰白的天空不小心掉落在尘世中的色彩。 

  石碾子村种冬油菜的历史有好几百年了。从“湖广填四川”时候的第一批先人算起,一直到如今。栽种的方法依然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秋收之后把土地掏松,平整,然后挖出一条条相间而邻的垄和沟,在沟里撒下薄薄的一层草木灰,然后栽下油菜苗,用垄上的土填平。相传这样种出来的油菜茎壮花艳,朵儿特别大。朵大的油菜花结出来的油菜籽才多才粗。老辈子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给子孙这个从土地上觅食的技术的。从康熙年间到民国元年至开国大典再到改革开放,一直拖拉到公元一九九九年(农历的乙卯年)的腊八。咸丰年间石碾子村唯一的落魄举人魏其锋,曾在某个风和日丽蜜蜂蝴蝶飞来舞去的阳春三月,带一帮拖长辫子同样落魄的文友,拿一把油腻的大折扇,摇头晃脑的游历踏春,用一首惊动随行文友的翰墨之作来描述石碾子村方圆十里八乡的油菜花盛景:

  贺新郎。问浪蝶狂蜂

  笑蝶舞蜂忙,是为何,乱伦花丛,扰乱纲常。

  嗟春意偏要做美,和风竟相从浪。

  哭只哭,孔孟朱程,祖制竟被春风丧。

  恨苍天,是何所如此,任纲常,被沦丧。

  一众俊才踏青行,为只为,校正礼仪,端方伦常。

  不可任浪蝶狂蜂,恣意采花行浪。

  君子当三妻四妾,置诸于四五厢房。

  怎若蝶,乱行浪?

  话音一落,便引得四周一阵赞叹声!魏公真乃礼仪君子,端方举人,孔孟之圣徒也!三月游春,亦不忘端正世风,校正礼仪作俯仰古今,忧国忧民之举!深得韩文公文以载道之深邃也。

  那田垄上割了又发割了又发的亚麻已不知道生长了多少时代了。自第一代的建村的人带来麻兜种在田垄边的时候起,一代又一代的人便没有停止过收割它用来制作麻布的行为。它就象村里那口龙泉水井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陪伴着这个村子,送走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静静的仰望着石碾子村头上那阴晴不定的天空。

  今天是腊八。在很多村子里,冬至和腊八都是进补的节令。但是,石碾子村不同,在腊八这一天,石碾子村讲究杀年猪。家家户户都杀猪。杀后把猪肉腌制好挂起来晾着。风干成金黄色的一块一块。这就是腊肉了。

  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石碾子村的人是通过谁家房梁上挂的腊肉的多寡来判断这家人的贫富程度的。小伙子说婚事,姑娘家首先要问你的,就是你家的腊肉多不多?有多少?相传以前村里有个驼背的太公年青时说亲事,就是因为媒婆向女家说小伙子家里有“腊肉几竹杆”,“咸菜有几罐罐”而让女家忘记了太公的驼背之不雅,成就了满门香火。

  现在的年青人是不会把腊肉当作一户家庭贫富的程度了,因为腊肉只是他们过年的一种常见的食物而已。石碾子村的腊肉还是照老辈人的方法制作着。盐巴,花椒,沙姜,八角,茴香,等等。把鲜肉在这种佐料制成的味液中泡三天,捞起来挂在房梁上,任腊月冰冷的风把它们冻的梆梆硬,黄的闪闪亮。作为家乡一种永不磨灭的记忆,腊肉被去外乡奔世界的村人一块块回味着,在林立的高楼之间,在没有家乡相陪的过年里。

  从一九七九年土地包产到户到二零一八年新农村建设的四十年间,石碾子村变的清净了不少。虽然是新的小洋楼一幢幢的耸起,但是人口却减少了很多,大部分都是年青人。他们都到城市寻找那永不熄灭的灯光永不停留的奋斗去了。留下年迈的父母和鼻涕横擦的娃娃。在每个过年的时候,那些在城市漂泊的人会回来,带着他们在高楼和水泥街道上征战一年的骄傲和失落,回家来渡过半个多月合家团圆的日子。所以,年前年后的石碾子村,会回到它往昔的热闹和丰华,回到那种全体公社社员齐上阵,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的热火朝天。下面我就以油菜花一样质朴的笔触,和你一同去经历石碾子村那欢乐和感伤的年吧,一起去认识行行色色的村民,一起去品味那百味纷呈的年歌。

  每年的年前年后,刘四爷的小商店会叫驮马从县城拉十多驮货回来。四爷的茶馆和商店座落在石碾子桥的桥头,每个回乡的人都要穿过石碾子桥过石碾子河回到石碾子村。所以。四爷的小店就有了一种得天独厚风水宝地的位置。过路的人通常会在歇息的不经意和寒暄中买上一些东西。 

  刘四爷很为他分得的这块地骄傲。这儿一九七九年以前是一块水田,四爷在水田上打了桩,铺上了水泥预制板,盖上了房子。下面养鱼,上面开店。很一副规模经营的派头。村里的村干部就因为四爷的这点创意和发明而多次向镇政府申请“先进致富典型”的这个光荣。

  自从四爷带了个头之后,旁边几家田挨田垄挨垄的户主也学四爷的样子在土地上打桩建房开店做起了生意。到后来,沿着清清的石碾子河,靠着古老的石碾子桥,竟有了两里多长,一里多宽的街道了。临河矮矮的是户主们各自栽种的垂头的杨柳,枝头慵懒的躺在河水里,仿佛电视机里那躺在游泳池水面上仰泳的女人;斑竹掉落的竹叶顺水轻轻的飘去,积在桥墩成厚厚的一层;被水里的鱼吻来吻去的篙笋,叶片上爬着一只只燕虫;废弃的猪圈石板铺就的街道显得凉快又凹凸不平。几蓬高高的青竹上翠鸟在枝头俯视着清清的石碾子河。麻雀不时的在空中拉下一堆堆屎,落在喝茶的乡人的竹椅或身上,引来一阵骂声。沿河的桉树早已长的十多米高,下面的树皮被顽皮的小孩撕的皮翻皮裂,露出白白的树干和乳浆一样的液体在河风中凝结,仿佛孟浆女风雨不化的眼泪。

  那条永远油腻放亮苍蝇飞舞的青石板肉案是莫二爷的,背后竹林绑着的竹竿上挂着一顺溜排队的铁钩,钩着猪血淋淋的大腿,肋巴,脑袋和肚腩以及心肝胃肾肺等一序列部位。肉案对面是开药店的赤脚医生郭旁西,他那一般坐满了愁眉苦脸的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在他公鸭一样的呵斥声中脱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任他象甩飞标一样把针扎进去。男人们笑脸装没事,女人们扭扭捏捏,小孩子则不时发出莫二爷杀猪时一样狂哭的声音,撕拉的人心里一阵阵紧。

  挨着郭旁西药店左边的是神算钟八字的相馆了。钟八字天生异禀,据他说他是雷震子下凡,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他也的确长的象雷震子,身高一米五左右,瘦瘦的长长的脸尖尖的下巴,说话的时候嘴巴喷出一股股烟味,扁扁的嘴唇露上两排黄白相间参差不齐的牙齿。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没人来找他推流年合八字的时候,用尖尖长长的指甲剔牙齿,他的嘴巴仿佛是一个散发着五千年酸臭味的万年宝藏,里面有永远挖不尽的饭粒,菜渣和以及黄黄的牙垢。而他在挖到一定时间,有一点收获,需要吐出的时候,就会把嘴巴里的的饭粒菜渣鲜血唾液等等杂物混合在一起,在嘴腔里骨碌骨碌的转几下,再啪的一声吐在地上;有时候懒散觉得没必要动身就懒得用脚底抹干了。一个挂在门楣上的罗盘就是他区别于别的店铺的醒目标志。何况还加上周易神算,命程推理,择日合字等一序列文字说明呢。

  郭旁西药店右边的是开饲料店的唐大爷。唐大爷的儿子在县城帮安都集团卖饲料,回家就在石碾子街设了个店叫老爸帮他卖。唐大爷的门前最醒目的标志是一幅画,一个穿红花格衣服的女娃子笑呵呵的把一簸箕饲料端在腰间。旁边是一行字:安都安都,中国亿万农民致富的希望!

  饲料店旁边的是王酒鬼开的烧腊店。王酒鬼爱喝酒,曾喝的家里一穷二白,自开了这个烧腊店后,他的日子就扭亏为盈了。不但有了下酒菜,连酒也可以用烧腊去换来喝。于是酒量在三年里便从以前的一斤高粱酒变成了现在的三斤。茶客们爱闲扯他喝醉了酒回家打老婆,被怀恨在心的老婆用尿装在酒瓶里哄他喝下的光荣传说。很是津津乐道。

  零零落落蜿蜒河边十几家店铺唯一一间由女人开的店子是代大嫂的“飘柔”理发店。说起代大嫂那是十里八乡都知名的人物。她知名倒不是因为她做过什么村妇女主任,男人有什么背景等,而是一桩拿起刀枪求翻身的事情。代大嫂的男人代黄牛也和王酒鬼一样,喜欢喝醉酒打老婆。被打的日子不堪忍受的代大嫂在一个风和日丽阳光灿烂代黄牛午觉正睡的香甜的时刻,用一把在蜂窝煤炉上烧的通红冒着热气的火钳,狠狠的贴在代黄牛肥厚的屁股上。刹时,代黄牛的屁股腾起一阵青烟,嘴巴发出杀牛一样的惨叫。

  代大嫂扬起火钳又向代黄牛的下身烧去。因为代黄牛常常喝醉酒来找代大嫂求欢,大嫂嫌他那满嘴酒味,黄牛见大嫂不从,不懂勾兑老婆动情的他挥拳便打,代大嫂恨死他哪个一点温柔体贴都没有的弟弟了。是它,让她伤痕累累;是它,让她在经来的那几天都没法轻松。代黄牛被代大嫂那种打土豪分田地誓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吓的三天三夜没回家。回家以后的代黄牛从此再也没打过代大嫂,仿佛被人阉了一样丢了胆子。

  而我们的代大嫂,也顺势接管了家里的主事权。风风火火,修门面开店子。把家里的生活水平在二十一世纪前提前翻了一番。男人们至今说起代大嫂的狠劲仍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女人们则笑颜逐开,扬眉吐气。还是毛主席老人家说的好啊,武装斗争才能翻身,才能夺取政权。

  在所有的铺面当中,人气最旺的是刘四爷开的茶馆了。每天村里村外的人都喜欢跑到这里来喝茶,打麻将,搓牌九。茶馆人来人往,桉树板凳凳面总是热乎乎的。茶馆里最畅销的茶是云南个旧那边贩来的沱茶和浙江那边贩来的菊花茶。口淡的人喝菊花茶,在里面放上几块冰片,几粒红枣,或者几粒生血的枸橘。那清香飘逸的黄菊花盘旋在红红的红枣枸橘周围,煞是好看;口味重的人就要喝沱茶了,红红的茶水不但清口,也暖胃,老人们最是喜欢。茶馆的门面两边是刘四爷去世的儿子刘麦子生前写的对联。 

  左联是:茶水泡的肚皮舒舒服服

  右联是:麻将打的生活热热闹闹

  横联是:安逸人生

  县城里常常一些闲人,背着一支铜晃晃伸缩自如的鱼杆,背着一个鱼篓,坐公车走小路来到石碾子河边钓鱼,享受那远离城市山野独钓的情趣。于是,小小的石碾子村,清清的石碾子河,恬静的石碾子街,漫山飘黄的油菜花,沐浴在碧空下的竹林。在这些城里人互相邀约的来往中,竟有一点小小的声名远播了。

  炊烟袅袅的穿越石碾子村高高的青翠的竹林。今天是腊八,家家户户都河,在杀猪准备腌腊肉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猪嚎此起彼伏的敲碎坡上那些整齐的站立的油菜花的宁静,饶过石碾子街,穿过石碾子掉落在一块块明晃晃宛若明镜的冬水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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