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东风的故事就不能不提文工团,可我始终没弄清楚东风基地文工团的正规名称。但我知道它叫火线文工团;还知道火线文工团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差不多应该跟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跟广州军区战士文工团,跟沈阳军区前线文工团以及济南军区战旗文工团齐名。


  据说,志愿军赴朝作战期间只有一个正规的军队文艺团体,那就是火线文工团。于是,我进而猜想:在那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上,无疑都应该活跃着火线文工团的身影,并以它独特的文艺工作方式为武器,始终伴随着数十万志愿军战士,冒炮火硝烟,足迹踏遍了鸭绿江彼岸的三千里江山;于是,我又进而猜想:在这个光荣的团体中也一定不乏有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王芳那样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


  我进东风时,火线文工团下设话剧队,歌舞队;由于基地当时多有河南籍的军人,所以还专门成立了豫剧队。此外,还有一个必须向读者介绍的特色群体----少年班。
  
  少年班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其成员的年龄与我们相仿,算得上是东风少年中的特殊一族。


  我刚到十号就听说了这个特殊一族。不久,便在放学路上与他们“遭遇”。其时,这些跟我们一般大小的孩子们身穿簇新合体的绿色军装,一个个昂首挺胸、神采飞扬般地走在老文工团员的队列后面。大约是看到了我们,这群少男少女就越发的趾高气扬!更不能容忍得是:这些家伙居然还用蔑视的目光打量我们这伙衣冠不整的小老百姓,并且傲然地与我们擦肩走过。那一刻,一种相形见绌、倍受凌辱的感觉让我们心里分外添堵。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是人之常情。随后,我们就鄙夷地称他们为“小大人”,并在无数次与他们的遭遇中也有意识高挺起胸膛,冷眼相对还以颜色。


  说老实话,我们那阵子对这伙同龄人没一丁点好感!甚至有一阵还曾经策划在某地点伏击一下他们、或者干脆正二八经地跟他们打一架,以期灭灭这群家伙的威风。但忘了是什么原因,这阴谋却始终没能得逞,及至后来,我们这些冤家竟意外地化干戈为玉帛,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那以后,我们彼此相融;那以后,我们逐渐了解了他们。


  以我儿时的眼光看,两拨少年相比较,我们就像是身穿破衣烂衫、手持大刀长矛的“土八路”见到了装备齐全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一样,少年班的少年几乎占尽了全方位的优势。难怪最初狭路相逢他们会流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态与目光!


  不过,当你真正融进他们的群体,再细致观察他们时,你就能看到“小大人”优势背后的不足。它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文化程度普遍低。少年班的人大都来自关外的东三省,应征入伍时几乎所有人初小都没毕业,都无一例外地没能读完小学课程。开始时这一弱点还不明显,因为那时我们也在小学读书,从知识角度还看不出彼此间的差距;但当我们步入中学后,两拨人马在知识结构上的优劣就日近一日地显现出来。此长彼消,我们这些土八路的弱点得到了弥补。于是,我们常拿数理化方面最为基础的知识当着他们面高谈阔论甚至有意卖弄;那一刻就能看到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小大人们一个个现出了呆若木鸡不知所云的窘态,我们这些土八路们顿时会从心理上得到极大的快慰和满足。


  二则是:土八路们有亲人的关爱与呵护,尽享着家庭的温暖与欢乐;而小大人们却少小离家,得不到亲情的关爱。记得“正规军”里有个女孩叫“毛毛”,那时大约也就八九岁,如此年纪却要日日“下腰绷腿”练功,其苦累寻常人难以想见。据说“毛毛”常于夜深人静之时思念父母、思念家乡,情动处不免以泪洗面,甚是可怜!虽说文工团的革命熔炉里也充满阶级感情,但终是取代不了家的温暖,代替不了爹娘的呵护。文工团的领导体察到女孩的难处,决定送她回家,那“毛毛”先是喜极而泣;紧接着,又因为要离开她已然产生感情的革命熔炉、离开与之朝夕相处的伙伴而痛哭失声……


  少年班的少年随着年岁增长,大都意识到自身文化基础薄弱。其中不安于现状的有志者便勤奋地走上了自学之路。在我印象中,他们中间最好学、最有成绩的当属刘雁。这个斯文白净的男孩很早就开始攻读“文学”,且攻读的竟还是古典文学中的古诗词。而这一爱好正与我“臭味相投”,于是凑到一起时,我们就会: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的默背“诗韵”;再不然,就: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互相考试对方所记的诗词格律。稍有收获便喜不自禁!到了十四、五岁时,我们竟都可以搞一些“唱和”之类的高雅名堂,让一般人称羡不已了。


  应该说,少年班的少年人人聪慧过人!抑或是这些人都具有舞蹈功底,所以一般的形体运动他们一看就会,并且总能够把形体运动艺术化,看他们打球滑冰就跟看他们跳舞似的,让人赏心悦目。


  我学花样滑冰时,就曾经拜他们为师、并且受益非浅。很快也能像他们那样平伸开两臂抬起一条腿,模仿飞机那样在冰面上滑翔。虽说后腿抬得不够高,上身也压得不够低,而被少年班的少年们讥笑为:是被炮火击落的飞机,可就这姿势,在我那伙同伴里也绝对称得上是独领风骚了!


  我们的同龄人和我们一样贪玩,但调皮捣蛋的事从来不做,他们玩得很正规。比如照相,比如洗印。赶上大家都有余暇时,就常常聚在一起到沙山后面的胡杨林里,摆各种姿势,拍下各自最为得意、并且自认为最时髦的一瞬;晚上,又把他们那拥挤的宿舍布置成临时暗室,在一起洗印放大照片,然后拿着湿淋淋的照片,互相指笑、点评优劣……
  
  在这群小大人里跟我走得最近的是马陪业和王殿秋。


  马陪业肯定得益于他们家族的遗传,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在同等物质条件下成长的比他的同伴高半头。这也许还跟他的姓氏有关,他姓马,自然长得人高马大鹤立鸡群。于是文工团不管男女老幼统统叫他“马大个”。


  马大个良好的发育状况自然会引起同伴的嫉妒和不满,王殿秋就是其中之一。王殿秋好像是东北农家子弟,跟马陪业比,他的身量就矮小许多,不仅比马陪业矮,就是跟少年班其他人站在一起时,如果你不去悉心寻找,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王殿秋说话像机关枪,语速快得出奇,但有些结巴,很像现在某电视台的某位名主持。王殿秋是个实在人,在反思所以长不高的原因时,他快言快语的结巴着、并且毫不避讳地跟我说:他家境不好,当兵前常常吃不饱、营养底子太薄,以致影响了他的正常发育。


  马陪业常当我面,拍着王殿秋的大脑袋嘲笑他的身高,由此招致了王殿秋对他的“嫉恨”。王殿秋扬脸瞧着马陪业,以不屑的神情和口吻对我说:


  长得高有啥了不起?跳舞都没伴,只能打旗!


  听了王殿秋的话,再看文工团演出时我就会格外留心去观察,集体舞里果然看不见马陪业的身影,而在一些军事题材诸如:《百万雄师过大江》以及《长征》等舞蹈中,却见他威风八面走在整个舞蹈队列前面。把一杆红旗舞得呼呼作响!


  面对王殿秋的攻击,马陪业反唇相讥。他跟我说,王殿秋学歌慢,得比其他人慢好些天,经常是正式演出了他还不会唱。通常这种情况下,不会唱您张张嘴做个样子就得了吧,可王殿秋偏不!他敢唱,而且敢大声唱,甚至是扯着脖子玩了命地喊着唱。他嗓门大频率也高。每每让他这么一搅和,台上所有演员都跟着他一齐跑调!不知情的观众还以为是文工团有意把曲子改了。说到这马培业停顿一下,然后用眼角夹住王殿秋,继续挖苦说:等一轮公演结束后,不用上台了,王殿秋歌也学会了。


  我从王殿秋憨憨的一笑中,断定马陪业对他的评价肯定不谬。


  1966年一天晚上,我在礼堂看文工团演出。那天,王殿秋没有演出任务,他看见我就硬拉我到侧台上,一边看马大个他们表演一边跟我闲聊。我那些天一直没见着他们,就问他上哪儿啦?王殿秋说下部队演出去了。随即,他激动起来,结巴着对我说:他们去二号工区给一部演出时亲眼看见导弹发射了……


  正说着,马大个已然跳完一段革命舞蹈,擦着满脑袋汗珠子走过来。接着,这哥俩你一言我一语,眉飞色舞地把发射现场实况跟我描绘了一番,说:导弹点火一瞬间,烈焰冲天、地动山摇,几十米高的弹体拔地而起呼啸而去……如此这般,甚是壮观!此外,还特自豪地对我说:知道么,咱基地了不起呀,每次搞试验动静大了去了!从清水到北京好几千里地的通信线路上,每根电线杆下都有一个民兵日夜把守……


  一席话,听得我好生羡慕!俺不由想起和“三道湾”一起去“二号”探秘而误入电厂的那段经历。同时又唤起我对发射阵地的向往之情。


  我问:能不能搞辆车拉我去二号看看?他俩对视片刻,说行倒是行,但只能远远地看,绝对进不了场区。我当即表示:能远远看一眼就行!


  还别说,文工团的人就是有本事,交际广,能办事!没几天,他们就搞到一辆车,并陪我一起上了路。经过电厂时,我说起那年的经历,把这哥俩乐得东倒西歪。谈笑间,二号场区的轮廓已从地平线上凸显出来,随即就越发清晰。两位仁兄争相跟我介绍哪是测试厂,哪是发射阵地。紧接着他们高声叫道:


  看!那就是发射阵地!


  我终于从遥远处看到了它!


  这时,车停住了。司机表示:由于我的身份,汽车不便继续前行。马培业和王殿秋爱莫能助地对我笑笑,说:就在这看吧。


  其时,发射塔紧拢住塔臂,怀抱着银色的箭体,迎着蓝天丽日静静伫立在金色的大漠上……


  多年后,每当回忆这一天的情景,我就会涌起无边的遐想,我恍然看到额济纳大漠正如祖国母亲的胸膛,那塔架正是母亲温暖而又坚实的臂膀,她拥护着共和国的航天之子,以一种特殊的语言,向爱子默默倾诉着一个古老民族数千年不变的飞天梦想!她用乳汁哺育了它,同时注入给它的还有信心、勇气和力量。她鼓励它:有朝一日冲云破雾腾空而去,到那浩瀚的天宇深处去抒发东风人的豪情壮志;去讲述中华民族的智慧、抱负和理想!


  ……


  1968年我参军离开东风时,文工团少年班几乎所有人都到基地火车站为我们送行,那场面十分感人。此后,我们虽然人分两地,但彼此间的书信却频频不断。我曾把当兵后头几个月的津贴积攒下来,买了几十斤葡萄干捎给他们。


  两年后因为疏懒,我们之间联络渐渐少了。但通过别的渠道彼此还都知道各自的情况。


  马陪业后来跟少年班一位叫柯爱东的美女结为伉俪;而王殿秋则娶了他们少年班里唯一一位将军的女儿----庄杰。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到北京探亲,在东直门外一辆公共汽车上十分偶然地与马大个夫妇邂逅,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儿女。马大个一家人请我在王府井东安市场的湘蜀餐厅里吃饭,还喝了一点酒......


  而王殿秋夫妇我则一直没机会跟他们见面,听说他们转业去了成都铁路局,贤淑典雅的庄杰当了列车播音员;而一向爱吃爱喝的王殿秋则主动要求到餐车干起了厨师工作。再后来,家姐陪家父去峨眉山疗养,途径成都时见到了他们,回来对我说,王殿秋性格一点没变,他跟庄杰家庭生活虽近平实却很幸福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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