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毛”,官名章力。他跟许林、姜剑、古桂林等人都是北京育才小学同学,并在同一时期转到东风。他的绰号跟“耗子”、“老母鸡”等人一样,也是从首都带去的,属原装。当兵后,章毛又有了新称呼,熟悉他的人都叫他章老大,这称谓一直沿用至今。


  章毛家住东风十四号,他父亲是共和国第一批老飞行员,二十基地成立后一直在二部从事空空导弹试验的组织领导工作。四十年后,章毛回故里省亲,某天,与安度晚年的高堂话及当年,他问老爷子生平最得意的是什么?那位共和国老飞凝神一刻,神采飞扬地向儿子说起四十年前一段往事:那年执行空中核爆实验任务,核弹用“轰五”从东风运抵罗布泊靶场上空投掷。临战时刻,核爆装置已经放入机舱,尽管预先设有安全措施,但意外的危险依然存在。章毛的父亲作为起飞现场指挥员,在指挥中心下达起飞指令前,率领地勤人员冒辐射危险最后一次检验“轰五”的待飞状态;随后又对承担空投任务的机组人员的安全防护设施进行认真复查和检验,确认万无一失后,他自信地向指挥中心做了汇报,并根据指挥中心指示,果断向机组下达了“起飞”命令。那次任务很安全、很顺利、很成功!任务结束后,机组人员受到军委特令嘉奖……


  章毛问父亲立功没?老飞行员不作正面回答,微笑着说:
  对指挥员来说,任务成功就是最好的奖励!


  说话时,年越古稀的老人眉宇间闪出动人的风采;那一刻,他仿佛与时光一同倒流回四十年前,双眸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光芒。


  章毛的母亲姓翟,是河北一家大户人家的千金。据说,翟老太的父母早在大革命时期就领导了冀中平原的群众运动。时至今天,翟氏家族在那块土地上依旧声名显赫。


  章毛远在没有发育成熟时就有个漂亮的红颜知己叫龚连君,她是他北京育才小学的同窗。这对相好,小小年纪公然敢在课堂上眉来目去传送秋波,让我看得分外眼热,几度打算横刀夺爱,不想那小女子却对章毛忠贞不渝,而对我的示爱始终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至使俺对自个的信心指数几度跌入谷底。


  古人所谓:业精于勤,荒于嬉毁于随。这实在是多少代人经验教训的总结。


  章毛年少时有悖祖训,上课从不专心听讲,总跟那相好传小纸条,交头接耳说悄悄话,做小动作,因而荒疏了学业,其严重恶果在上中学后终于显现出来,当我们班大部分人昂首阔步迈入初二年级时,可怜的章毛却依旧坐在初一年级的教室里,重复着他曾经学过的知识。


  但章毛绝不愚钝!客观讲,他的聪明才智要比一般聪明人高出许多。
  
  1968年,章毛因蹲班没能符合基地内征应届初高中毕业子女参军的条件。我们当兵走后,他跟许耗子、冯二狗、王老二等为数不少的同学下乡插队去了东风基地附近的农村。但军旅之门并没向他们关闭,两年后基地再次内招,章毛许耗子终于如愿以偿穿上了军装,并一同分到东风基地当时设在新疆库尔勒地区的第四试验部,分到了我服役所在的工兵109团。


  那天清晨,我穿一身破烂的施工服、背一杆79式步枪上山去站岗。刚出连队大门就见一辆军绿色大轿车拖着滚滚烟尘从远处驶来。很快,轿车在营区空场上停住。车门开处,我意外看到了身着崭新军装的他们。这时的章毛和许耗子竟已茁壮成长为两条胖大汉子,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他乡遇故知自然令我们喜出望外。我因有放哨重任在身,所以只能跟他俩寒暄几句,便匆匆作别。


  那天站岗,一直心不在焉。一幕幕儿时往事电影似地在眼前掠过。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费尽唇舌请下假,去新兵连找他们,话及少年往事,少不了一番唏嘘感叹!


  新兵训练结束后,章毛分到109团9连,在吐鲁番车站做装卸工作;耗子分到109团加工连,令我羡慕地做一份稍有一点技术含量的工作。那天分手,我以老兵身份再把自个两年军旅生活的切身经历絮叨一遍,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们一番。


  章力生来有一张诸葛亮舌战群儒那样的利嘴,吵架时常常放话给对手,说捂一半嘴,照样不让对手占丝毫便宜,不过,印象里他好像跟谁都没吵过架;这家伙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各地方言土语他一听就会,即刻便能跟当地人熟络交谈且运用自如,甚至还能整出点艺术发挥。按时间顺序说,章力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熟练掌握了甘肃陕西、山西山东、四川云南、河南安徽以及江浙地区的语言。并得到这些省籍人士的高度认同!


  除此之外,这厮居然还精通丝竹管弦,他能把一根竹笛儿吹得跟百鸟啼啭那样动听悦耳;还能像瞎子阿炳那样,使一把二胡,把《病中吟》、《雨打芭蕉》《二泉印月》一类曲段拉得催人泪下。


  这些特长在那艰苦岁月里使他受益良多!
  当我还在施工连队继续脱土坯打石头,继续累得死去活来时,比我入伍晚两年的章毛却以上述手段混进了109团宣传队,并且好吃好喝地游走四方,在万众面前风光无限地赢得鲜花与掌声。
  
  四部通信站站长叫丁世清,我们背地里管他叫老丁头。老丁头是三八式老干部,原在东风基地通信团当副团长,他跟四部申部长是老乡都是山西人,据说老丁头当兵时只有十三岁,最初部队行军他走不动,申部长就背着他。几十年过后,老丁头南争北战走遍整个中国,可他那浓重的乡音却顽固的没有丝毫改变。老丁头那阵子管着我们球队和宣传队,他是个没有架子的老顽童,我们跟他打得极其火热。他兜里的高级烟和时新打火机只要敢在我们面前亮相,不消片刻就会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


  章力学老丁头说话是一绝,绝到几乎可以乱真。


  那时我在四部篮球队打球。有一回午休时间早过了,男队的人还像“何仙姑懒睡云床”那样做着白日梦。突然,就听到老丁头那浓重的山西口音从走廊上忿忿传来——几点了,咋他xx还睡懒觉!


  从口气判断,老丁头这回像是真发火了!


  宿舍里炸了窝似的乱成一团!大家忙不迭起床整理内务。正不知他老人家进门后还要怎样发火时,却见章老大笑眯眯出现在门口,依然模仿着老丁头的口音对大伙说:妈屁的,我以为没人管得了你们!看来你们还是怕我老丁头。众人这才明白是这小子搞得恶作剧。
  
  当时,四部机关有位文化干事叫余世春,大连人,一副很有个性的模样。他写得一笔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是四部有名的才子。有一次,他随部宣传队到云南东川市演出,那晚上,有个演员因贪嘴吃坏了肚子,蹲在茅房里几乎站不起来,结果误了上场。余世春为救场来到台上,声情并茂地唱了一支《乌苏里船歌》,听得台下观众无不动容。由此,余世春名声大噪,他的民歌在以后演出中成为宣传队最有分量的保留节目。


  老余平日最爱听章老大吹牛,并把它作为一种精神享受,接长不短就会备下酒菜邀章老大一叙,听他海阔天空瞎侃一通。曾经有段时间余世春因为失恋而萎靡不振。为排遣心中郁闷,常常去找章力。于是章老大便以他独到的语言魅力像心理医师那样帮老余治疗心理创伤,使他安然度过了情感危机。


  章力是口头文学的大家,话多,话里的水分含量也极高。他吹牛有特点,即便是吹到没边没沿儿,照样能坦然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在他诸多的大话文学中,最经典最有代表性的当属他在北京长安街头的奇遇。他说有一回到北京办事,走在长安街上正盘算坐几路车去目的地,突然一辆黑色加长三面红旗轿车在他身边嘎然而止,车门开启,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走下来,到他面前立定后向他打了个标准军礼,然后又用播音员那样标准的口音问他是不是章力?得到肯定答复后,那位年轻军官再次向他敬礼并且恭而敬之地对他说:章力同志,我们首长派我来接您,请上车……


  章老大大言不惭,把这子虚乌有的段子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并且逢人就说,光我就听过不下十几回,不瞒列位,每回都能听得我浑身发冷,手一拨弄能掉一地鸡皮疙瘩。这段子也太离谱太经不起推敲了!我至今也没弄清那位首长姓甚名谁;更不明白那辆加长红旗轿车何以能在万头攒动的长安街上找到相貌与一般人毫无二致的章老大?分明是他虚拟的故事,偏偏余世春最爱听。当然,他同样知道章老大是在胡说,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单取一乐罢了。
  
  1972年,我和滕胖子从长沙工学院毕业,一同分到四部110预警雷达站。
  110雷达是南京十四所的产品,是反弹道导弹家族系列中的重要成员,使命是“预警”。具体说,就是核袭击突然爆发时,它能在数千公里外及时发现来袭目标,同时测算出目标的数量、运行方向、速度及落点;并将所有数据及时传递给反导发射阵地,引导反弹道导弹对来袭目标进行实时拦截和摧毁。


  110雷达坐落在云南沾益县城外的崇山峻岭中,乘车出沾益县城,刚进山区就能从十几公里以外看见它屹立于群山之上的伟岸雄姿。那可是个庞然大物,安装时,整整炸平了一个山头,体积之大堪称国内之首!


  雷达下面的山体内纵横交错分布着几十个机房。


  我和滕胖子在学校学的是程序设计专业,于是分到了计算机机房。当时主要任务是跟南京十四所工程技术人员学习、设计并掌握“对大型雷达随动系统进行实时引导控制的各种程序软件”。按当时习惯说法,这套程序分“跟前”、“跟后”两大部分。


  前者是以程序方法,通过计算机对雷达伺服系统实施控制,使雷达在预定空域、用不同姿态搜索、分辨目标,一经判定马上锁定,同时利用雷达采集到的数据对目标飞行轨迹进行推算。到此,“跟前”任务结束;


  后者则是雷达系统转入自动跟踪后,把源源不断采集到的数据记录下来,在继续推算目标轨道同时,将相关数据传递给反导系统发射阵地。


  我和谭胖子都搞“跟前”程序,都在320计算机机房工作。不久,章力经过基地教导队培训也分到了110雷达站,他那时还是战士,在雷达测距系统当操作手。


  这厮日常表现依旧懒散,依旧爱说爱笑,说话水分比过去更多,牛吹得比过去更甚;但在专业技术方面他却让人刮目相看,竟一改少年时疏懒的恶习,变得勤奋好学起来。


  这小子很会来事儿,在雷达站修得极好人缘。他常把采摘到的蘑菇和钓得的鱼虾拿去拉拢师傅,特别注重拉拢南京十四所的师傅,使这些人跟他走得格外近乎,只要他在场,那群老少爷们就会捧腹喷饭眉开眼笑。于是,章老大很快从根儿上讨教到调整测距机门限电频的诀窍,并以他睿智的头脑和孜孜以求的进取精神在很短时间内熟练掌握了测距系统所需的全部技能,甚至某些方面还超过了他的两位师傅。


  一年后,他的大师傅调到总体室当参谋,章力则以娴熟的专业技能破格提拔为该系统技师,并且也得意洋洋地带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兵操作手。
  
  章力脑瓜好使,一般说来关键时刻经得起考验,不掉链子。测距机在雷达系统中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各种飞行目标总是先在距离上被发现锁定,所以每到执行任务时,章力的测距机就倍受重视,而这小子也偏偏敢在这种时候拍胸脯。雷达在执行观测任务时,测距机能不能准确捕捉到目标,关键是要调准门限电频的高度,门限调高了,什么目标都看不见,而如果调的过低,各种不相关的信号就会鱼目混珠般地在距离显示器上冒出一大片,让你分辨不出孰真孰假。


  在一次很重要的观测任务中,当东风上靶场发射的导弹刚刚跃出地平线,110雷达就在低角度发现目标。但由于地物干扰信号太大,以至指挥室刚刚报完“110雷达发现目标”,目标信号又从显示屏上消失,在场人都捏了一把汗、都把目光投向测距机。好个章老大,关键时刻临危不乱!他用人工干预方式不断调整波门高度,很快重新捕捉到目标。随即,又很给自己长脸地在测距机显示器上发现了双目标,并且果断做出“目标分裂”的结论。几秒钟后,上靶场观测站传来“火箭二级分离”的消息证实了章力的判断。从此,这厮成了110站的人物,风风光光地过了好几年,后来又调到司令部当了作训参谋。


  章力因帮我做过一件蠢事而受到舆论谴责。及至归来这厮就不住口跟我抱怨,说为我背了黑锅,为我葬送了一世清名!而后话题一转,说要回东风探家跟我借手表。我因心中有愧,便慨然允诺。


  动身前,我买了一大提包板栗、核桃和松子,托他给我家捎去,这厮当时答应的极其爽快,可一礼拜后,家里来信说并没收到东西。过了一个月,章力探家归队,我向他问及此事,这家伙破天荒地红了一次脸,跟我说:在兰州车站换车时,同行的战友悄悄把提包拎走了。


  很快我就识破了这厮的谎言!


  真相还原是:他在路上遇见个花样少女,两人亲切异常地谈了一路。章老大口若悬河一通乱侃,竟使那妙龄姑娘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及至兰州车站分手时,那女孩已经与他难舍难分,章老大一时动情,居然把俺的东西以他名义慷慨馈赠给对方,把那少女感动的热泪盈眶,直至表示要以身相许……


  章老大后来还跟那姑娘黏糊了好一阵子,其间多有书信往来,那姑娘甚至扬言要来沾益找他!


  两年后,滕胖子调到机关,再后来又去了南方的海军基地;1981年我也离开雷达站调到二炮22基地;而后不久,章力解甲还乡回到北京。
  
  在北京,这家伙不仅出了书,竟然还拿到了美利坚合众国颁发的工商学硕士学位证书。真真是如鱼得水左右逢缘,活得有滋有味甚是得意。


  这厮到地方后照样说大话,照样脸不变色心不跳,而老天爷偏偏帮他打圆场。有一回,一山东战友到北京找他。事先,章力曾经跟人家吹嘘说:北京人差不多都认得他,只要提他大名准能找到他……那外地战友生性认真,下车后就拦住一个公务员模样的人打听章力家怎么走?谁能想到,那人偏偏正是章力的同事,而且当即说出了路线!


  那战友见着章力就不免诚惶诚恐,以为他真成了名人。打那以后,只要有人提章老大,他就会竖起大拇哥,一脸心悦诚服的表情,操一口山东话不住地夸:
  奶奶,章老大就是了不起,人家在北京绝对是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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