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来接我班的不是花小青,而是从健康之声新调来的万年,一个鼻子扁平、个头很高的家伙。他把工具筐放到直播台上,把耳麦、CD等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慢慢悠悠,摆放整齐。

“早!”他打着招呼。

我迟疑下:“早!花小青呢?”

他耸耸肩说:“昨天不是说过么,她有事请假了,我替她。”

“是吗?”

“嘿嘿!你是夜班上多了还是怎的?是神志不清还是春宵苦短?” 他哑笑两声,没再说什么,眼神耐人寻味地转了两圈。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两天没看见花小青,昨天凌晨接我班的就不再是花小青,就是万年。此时,万年脸上笑意繁杂。

春宵在哪里?春宵跟我有什么关系?哦!我懂了。眼下,全单位的同仁们正沉浸在我与秦苹如何这般的臆想中,都在猜测甚至创意着我跟秦苹关系的复杂花样。真是的,人生就像愤怒的小鸟,你失败时,总有几头猪在笑。

昨天晚间,我一度产生跟什么人解释解释的念头。当时特别孤单,心里没有着落,最想跟花小青说说这件事情,想说说我的作为和寂寥。花小青是我亲生师傅,相信她能理解。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姜船与秦苹的事情。他俩信任我,他俩已将所有及其他托付给我。我不能跟任何人说三道四。随便大家想好了,我无所谓一切。

“花小青怎么了?”我问。

“好像休干部假,去上海旅游了。本来五天,赖上周六跟周日,共七天。”

我从未意识到花小青是个干部。没错,有资格休假的都是干部。我是小时工小一,自然没有这个福利。真好,值此八卦丛生、谣言翻飞的时段,花小青以休假的方式远离是非,不跟我这个徒弟一起丢脸,我也不需对她解释分辨,这让我省心省力。想来上天也算仁慈,关键时刻以孤独的方式安静我,只是突然听说花小青休假了,我竟然感到一丝惆怅。她喜欢叫我徒弟,但我俩其实是工作伙伴。她带我入行,节目时段紧挨着,看人看事彼此常常心照不宣,有别其他人。除了睡觉、回家不在一起,我俩什么都在一起,亲密程度跟老俄一样……所以,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应该说一声。换成老俄一定会告诉我。到底是个丫头,很不成熟。

远在上海的花小青能想象到吗,她的首席男弟子比过去更有回头率了。

由于莫西干发型,我以往积攒的回头率或叫关注度接近80%,如今达到了百分之百,人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统统被我点燃,统统大幅度扭头看我,之后统统交头接耳,兴致很高。我是小时工,无须回避。我明白,在二十五层的广播大厦,我与秦苹姐弟恋的事迹正以广播人的标准音速广为传播,直达各个角落。现实八卦带来的乐趣远超网络,我是无可争议的话题之星,大家废寝忘食细致入微地把各种关于我与秦苹关系及程度的猜测与尚品购物中心门前的一幕蒙太奇到一处,着实能乐呵一阵子。我深信我已成为全台本年度最受关注的人物之一,我与秦苹同逛尚品这事也有可能成为本年度最值得关注的事件之一。

我已成为所有人心坎里的一起悬案。大家对结果期待满满。

但我真的不在意谣言,既然是谣,就没什么了不起。散布关于我的谣言,无论真假,无论怎么散布,都不能证明我是什么人。我不需要任何人证明。让我难过的是,我的爱情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从此后青山依旧在,跟我没关系;青山在不在,跟我也没关系。我一阵阵想起秦苹,心疼秦苹。跟我扯上了关系,谣言、八卦对她的围剿会比对我更甚。没错,她不会比我好过。我记起离开尚品购物中心时心底翻涌起的那股纠结困惑,当时模模糊糊,现在逐渐清晰起来。

秦苹在掩护姜船,不惜跟我捆绑一起。是的,一定是这样。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姜船甘让一个女子掩护自己这事儿对吗?算是退缩吗?为什么他不挺身而出保护她?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天知道这样一来她该怎么过?姜船会找时间好好陪陪她吗?

下班时分,办公区只我一人。上节目的呆在直播间,没节目的要么还没来,要么已经回家。五、六点钟,天光正亮,全世界各就各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茅坑一个人。只我闲,不想上网,不想去食堂吃饭,也不想去申哥那里干活,更不想回家。有几天没看《2666》了,我重新端起,翻到上次折页,149页,不足五分之一。那个叫曼努埃尔的伙计回到旅馆后,发现让-克劳德正在阅读阿琴波尔迪的作品。曼努埃尔从远处望过去,让-克劳德的面部,实际上,不仅是面部,而且是全身,都显露出一种宁静的神情,让他好羡慕。我也羡慕让-克劳德的宁静,那正是我目前最缺乏的。我以前所知的宁静只表现在面部,如今才知道全身也会有神情。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宁静,我现在惟一可以对自己奉献的,也就剩宁静了。坐好,安心,看书,呼吸……

手机响,是老俄。他要过来喝酒。我说我正想酒呢。他问去哪里,我说去黄金豆吧。老俄说最好,说自从上次吃了黄金豆,再没吃过更好的海鲜。

两盘海鲜,一壶流年。

黄金豆是个小海鲜馆子,离单位不远,里外四间,一间比一间小,每间摆放两三张小桌,供应海杂鱼、牡蛎、扇贝等各种小海鲜,做法、味道跟其他馆子不一样,厨师有才气,许多原创保持了原汁原味。有一道叫馅煸的菜,将酸菜、鸡蛋、牡蛎、海参、蟹肉、粉丝放一起炒,各种鲜味混搭,美到不行。因为菜肴有特色,所以生意兴隆。老板娘胖乎乎的,很老道地叼着烟卷,话语不多,干净麻利。

我到时老俄已到。每次约会他总能提前到,人品上乘,点菜、上茶,张罗到位,单等我一到就开吃。我希望他这个优点能一直保持下去。老俄胖了些,像个中年男,一件格格半袖,一条不错的牛仔裤,看上去干净体面。我替老俄高兴,结婚后有人打理了,衣服款式都很不错,没有线头。老俄的脸蛋也干净许多,胡子修得很别致,又性感又有款那种。老俄看出我的注意事项,笑了笑。

“朱秀美承包了我的一切。”

“主要是自由。”

“主要是卫生。”

“主要是自由。”

“没错。是自由。结婚就像给自由穿了件棉衣,活动起来是不方便了,但很温暖。”

老俄已经完全适应突如其来的幸福和管束,面相祥和,顺理成章。但我深切怀疑他会有多少彻头彻尾、由浅入深的改变,在不远的将来,到底谁最后适应谁很难说。人过二十五,什么都不好再改变,尤其老俄,他那种想做什么就做或不想做什么就不做的韧性与坚持,一般人比不了,典型天蝎座。秀美兄!你有我了解我兄弟吗?老俄原来的租住房,永远像刚刚扔过炸弹的巴格达或大马士革,所有东西都不在应有位置上,凌乱,纷飞,绝不分档归类。地上、半空、床上,全是衣服杂物。哪是洗过的,哪是该扔的,也许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我去他宿舍,永远小心,随时都会踩到什么东西。原本他跟别人合租,但人家受不住,搬了出去。结婚后朱秀美对他严加管教,让他的生活有法可依。有法很重要,但要看执行力度,如若不够狠,将来两条路等着朱秀美,要么忍,要么滚。

老俄要了馅煸和水煮虾爬子,要了两瓶二两装的牛栏山二锅头给我。他依然封山育林中,只喝白水。

水一落肚,老俄说:“兄弟!我以为你早晚会跟了贺玲玲,既是咱同学,又是你同事,还是我客户,没想到你竟然姐弟恋了!不够意思,从未跟我说起过。”

我一时默然。几天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了,没料想老俄一开口,我又遭霜打。全世界都以为我跟秦苹怎么了,其实是秦苹永远不可能跟我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

“贺玲玲找过我,眼睛哭得通红。”

“跟她有一毛钱关系吗?”

“她说她很伤心,说她不是伤心别的,你不爱她她不伤心,她伤心你居然跟一个名声不好的老女人扯上了。她说那老女人名声特别不好,跟过好多人,离婚了,一个人单过。我不是劝你跟谁不跟谁,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你有事不跟我说,这一点让我伤心。”老俄故意抽下鼻子。我知道他当真。

“是不是故意瞒我?”

“不是。”

“真不是故意瞒我?”

“不是。”

“哦!贺玲玲也没说别的。我看她是真喜欢你。她说她的房子是为你俩买的。她把房子都装修好了,一心等着你签约转正,然后就跟你明确关系,把事办了。”

“天!她以为她是谁?等我签约转正就跟我明确关系?哈!怎么着,她想明确就明确?我跟她有什么关系好明确的?明确什么啊?我跟她五分钱关系都没有?老俄你知道我,你说我能跟贺玲玲吗?但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在学校就从了她。这辈子我跟谁也不会跟贺玲玲啊!她想什么呢成天?”

“贺玲玲哭够呛!趴我办公桌上,哭得朱秀美一个劲过来看,还以为我跟她怎么着了。真搞不懂你们搞新闻的,太复杂。那什么,那你跟那个秦什么姐姐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程度?我跟秦苹但凡有点程度我还痛苦什么?我倒是想发展个程度,可人家不肯啊!人家有人了。我不过是为爱勇为罢了。细想想,我跟贺玲玲没什么区别,一样的自作多情,一样的成本沉没,一样的无果而返。这些话我没说,埋头喝酒。老俄天真而善良,也不深问,陪我一路叹气,没少喝水。

“兄弟!别太苦自己”老俄说。

“真扯。我什么时候苦过自己?”

“那你脸色怎么那么差?”

“少废话!来!喝!”

一周里,老俄连续找我吃了三顿黄金豆,每次他都以水代酒陪我喝,我干他也干,激动时我干一个他干仨,马不停蹄上厕所。老板娘叫苦不迭,连烧四壶开水都没供上溜。上大学时,老俄是宿舍里唯一没有暖水瓶的家伙,从不喝水。如今他不怕把自己灌死,真是患难见真情啊。他怕我孤单难受,结果让自己肚子难受,蒙鼓蒙鼓。有朋如此,还求什么?每次我都往大了喝,白的啤的同时走,酒量眼见着飙涨,代驾业务完全停止。

周五下午,老俄又来电话,约晚间喝酒。

我说明天中午吧。明天我休息,能喝24小时,今晚再喝大我担心影响值班。五个小时的大夜不好对付,昨天差点睡过去。在直播间里睡觉算是大事故,我被开除无所谓,吕向东、宋台都得跟我顺藤遭殃,做这种事情不是我性格。

老俄说明天不行,等不得明天,就今天,非喝不可。他补充说明天要料理大客户,既然已经升职为售楼处多层部经理,一举一动就得讲究。

“今晚喝个透。”老俄语气坚定,不容我改。我直觉他有大事要说。

“怎么?不封山育林了?”

“再说!”

我不愿拧着老俄,傍晚去了黄金豆。老俄又先我而到,一桌小海鲜已经要得,除了馅煸、水煮虾爬子,还有豆腐炖鱼杂儿、酱闷大头宝,一箱雪花啤酒摆在桌旁,一副勇闯天涯、马上出发的架势。

老俄喝酒不用劝,心里有话不用问。他开瓶后不往杯子里倒,举瓶直接对嘴灌,咕嘟咕嘟。这阵势我熟悉,一准有大事。老俄喝了一瓶,又开一瓶,仰头喝,喝到半截开说,说自己超级郁闷,说与他的超级相比,我的郁闷属于草鸡。我不应答,只喝酒,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俄酒后吐真言。多少次老俄都实话实说,无需我催,从不隐瞒。

“朱秀美没怀。”

“什么意思?”

“这次我们以为肯定怀上了,结果还是没怀。上午检查的。”

“哦!那就继续努力呗!生命不息,努力不止。”

“不那么容易。你知道她婚前流产过一次。”

“你的?”

“废话。不我的,还你的?”

“怎么可能是我的?我向天发誓,肯定不是我的。”

“少贫。我这头说正经事儿呢。”

“我知道你的事儿正经。可你的态度不够正经你知道吗?你太急了你知道吗?你看你这张脸,跟盐水泡过似的,都抽抽了。”

“你懂什么你个处男?”

“骂谁处男呢?我明明是处女。”

“不跟你贫了。老伊!你说是不是流产后再怀孕就不容易了?”

“我一处女,哪懂这些!你得咨询那些万恶的妇产科医生——医生怎么说?不怀孕跟之前的流产有关系吗?”

“医生说应该没关系。”

“就是。我看也没什么关系。继续努力吧,哥们!来!干杯!加油!咱有青春在,不怕没后代。”

“你说的轻巧。你是不知道我的压力啊!去医院检查,秀美她爸她妈一起跟着,都等着庆祝呢,结果是‘无果而终’,空欢喜。你没看到她爸那张老脸,也跟盐水泡过似的。回家你猜他怎么着?血压升高,就地卧床了。我们结婚前那次流产,秀美他爸都哭成泪人了,差点背过气去。这次眼泪倒是没下来,但血压上来了。你说这不是难为我吗!跟你说老伊!我怀疑我们真的怀不成了,这辈子说什么也怀不成了。你说这不是活活要了她爸的老命吗?秀美他爸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他有五个袜子摊位,他希望我们最好能生双胞胎。一切他都计划好了,生双胞胎如何分摊位,生三胞胎如何分摊位,如果生五胞胎,秀美他爸会提前立下遗嘱,把五个摊位一人分一个,无论男孩女孩他都喜欢,只要我们迅速生出来。但你看,结婚以来,我一直努力奋斗,甚至天天努力,秀美就是怀不上。我都愁死了!我不信一次流产就能伤着秀美……我觉得……是我不行,精子成活率低……那次流产也是因为我的精子质量不够好……我上网查了我都……能力的问题……跟秀美没关系……”

老俄不是难受,是恐惧,是绝望。他严重怀疑自己的生育能力。他又仰脖喝了一瓶,然后趴在桌子上,半死不活,无力再闯天涯。

作为电台后半夜医疗节目主持人,我积累了一些必要的生殖卫生经验,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我跟老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没有血缘,胜似血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盲目怀疑与伤心欲绝间瘫软。我必须鼓励他。在这个世界上,需要我鼓励的,可能只有老俄了。

“老俄!你能力没问题。在学校时,你不大便却天天喜欢往厕所里跑,是咱们宿舍上厕所最勤的一个,一去好半天,半夜里你的床吱嘎声也最大,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能力大去了。我从来不怀疑你的能力,从你打算结婚时起我更坚信自己的判断。你的角度也该没问题。事实上什么角度都不影响生育。我怀疑你的频次有问题。你上过大学,应该有些知识;即使没有知识,也该有些常识;即使没有常识,也该看过电视;即使不看电视,也该看过A片;即使没看过A片,也该听过广播;即使白天没听过,夜里总该听过吧。你是我朋友,即使你夜里没听过别人的节目,也总该听过我小一值台放送的医疗养生节目。那些负责任的医生在节目里反复提醒,频次太高,精子成活率可能就降低了,精子成活率一降低,就不好怀,碰巧怀上了也不好存活……”

老俄慢慢抬起头来,听得聚精会神,崇拜之意渐起,一双浑浊的老眼开始湿漉漉地看着我。我觉出危险,马上以严肃甚至冷酷的目光阻止他跪下。他果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兄弟,从不让我难堪,果真没跪,仅是扑将过来,搂住我肩膀,说:

“兄弟!你的经验怎这多?”

“别忘了我是专职大夜卖药节目主持人,对于肾、性及尿频尿急尿等待一类多有研究和积累。”

“可是,你还没有结婚,几乎没有实践基地,空有一腔热血和理论啊!”

“老俄!你知道吗,很早以前,俄罗斯有个游泳教练,他不会水,却调教出游泳世界冠军。我有决心以我未婚之身,指导你们夫妻怀孕生子。”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语重心长地说:

“老俄!你先停几天,用理智克制住自己的冲动,然后突然行动,使出吃奶的力气,肯定能成功。只是靠你自己,顶多是个三胞胎,若想实现五胞胎的理想,需要试管。但无论如何,秀美她爸的袜子摊位还是有价值的,值得用各种办法努力争取。记住,成功后不要忘记我,以后每年供应我十双袜子,冬夏各五双。

“没问题。“

那天,老俄满意而归。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在生育方面卓越而脱俗的理论修养,因为没多久,老俄就让朱秀美怀上了。

跟老俄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愉快心情以及指导他如何生育的酸爽感、成就感一直营养着我的腮腺、胰腺、肾上腺、甲状腺、前列腺和淋巴结,驱散了我内心久不散去的孤单寂寥。这些天我没见到花小青。她不在,孟坚就不来,德飞也不在办公区老实呆着,我也无须去健身中心羽毛球场占地。世界静悄悄的。这不就是我一直渴望的祥和境况吗?只是这个渴望实现以后,我没有太多得意。

现实常常这样,你刚刚在复杂的环境中尝试理解了什么,转眼相反的东西就出现了,你要么否认之前的理解,要么否认自己的理解力,两者都费力不讨好。因此,追求什么与什么也不追求就一定意义而言差不太多。

有一次,我在走廊里与姜船走个对面,他搂住我肩膀紧了紧,什么也没说。我把眼睛闭上一秒钟,感受他的信任和友谊,没说什么。我们之间有了秘密。兄弟未必是朋友,朋友一定是兄弟。我克制自己不去想失去秦苹的痛苦,毕竟从未得到过,也不去猜测姜船的是非取舍,毕竟我们从未聊过什么,世界太大,不可知太多。这个地球上,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对秦苹的情感,因我跟谁都没提起过。之前,我是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对她的渴望与思念,我清晰地知道自己跟她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无论哪个层面;如今,为了保护姜船,也为保护她,我更不可能跟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字。生活无常,我不知道将来自己会做些什么,身在何方,但有一样事情我死也不会做,就是背叛信任我的人,用老虎钳不行,灌辣椒水也不行。任何人,都必须在这个问题上死心。就让我把秘密深埋心底吧,让一切仿佛没发生。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由于袁茵的作用,全台都知道了我与秦苹的事情。不晓得对秦苹而言,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如吸顶灯落地一样无法收拾。我没问题,一万年前我就知道,对于闲言碎语,对于张长李短,我天生有免疫力。我漠视与我没有关系的一切。但秦苹能如此吗?我不知道。没有她的召唤,我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是的。我帮不上什么忙,一切由天。嗯!她应该也没问题,有姜船在身边。他们俩气质俱佳,形象般配,天生的一对。

什么是成功?为什么大家都在拼命争取成功?我过去不明白,现在我终于知道,所谓成功,就是一些人为另一些人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危险因此远去,尘埃尽数落定。比如我现在,就该算是成功人士。但这真是传说中的成功吗?我做梦都想抱抱秦苹,她可是我这辈子最想抱上一抱的女人,我的女神。女神在船上,船在江里,江水东流去。我这算成功吗?她是姜船的人,我自然要远远离开,而我还没有抱过她。恐怕我这辈子再也抱不到她了。她那柔软的身躯我只能远观,不能拥抱,更不能抚摸。这是多大的失败啊!

这可真是个高度混杂的世界,成功与失败,空虚与骄傲,网络与现实,理想与物质,物理与化学,小说与分数,黑天与白日,男女,民族,家与社会,父子,情爱,虚实,真假,统统混杂在一起,不好区分。我曾经茫然,一度茫然,今又茫然,持续茫然,永远茫然。我知道自己老大不小27岁了,早该走出茫然阶段,但也许我的生长周期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的幼仔期比一般人长,也许要长过我妈的更年期。但这又如何?既然我能受得了别人干这干那,干许多我所不忍,我想别人也应该允许我自由选择。目前我选择茫然。除了茫然,我也没什么好选择的。好在社会多元,无论发生什么,大家都能接受,那我就活到老茫然到老好了。

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如果秦苹不是姜船的女人,而是传说中某位台长的女人,我会像现在这样茫然在成功与失败之间吗?难说。对于爱情,我一向自有主张。在爱情亲情普遍贬值的年代,我想我会以不变的坚持来应对万变的境况。

我对自己说:你,小一!是个勇敢而幸福的人。这样说主要针对吕向东刚刚对我进行的一次语重心长的教育。她说:

“小一!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你怎么对得起刘璐蕾总监的引荐?你作出了这样伤风败俗乱乱糟糟的事情,乱伦知道不?秦苹比你大那么多,你怎么忍心?你还能签约转正吗?跟你直说吧,如果不是刘璐蕾坚持,我一定不要你。好自为之。”

生活中,天使与魔鬼都好辨认,他们身上有出众的标签,有自己贴上的,有别人帮着贴上的。通常我不给自己贴标签,也不轻易相信别人身上贴的,更不相信任何人给我贴的。谁如何与我无关,我如何无关他人。世界正埋头发展呢,无关一切。我把吕向东的话扔进十九楼洗手间的垃圾桶里,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继续看《2666》。闲来无事,只有读书。

我的阅读进度越来越慢,像那些年过六十眼神不济的老人家开车,看了半天才看到157页。这天夜里,曼努埃尔带利百加出去跳舞。他俩到了圣特莱莎市中心一家歌舞厅。利百加从来没去过,但女友们经常说这家歌厅的好话。二人喝着自由古巴闲聊。利百加告诉曼努埃尔,有两个姑娘一走出这家歌厅就被人绑架,不久遇害。她俩的尸体被扔进沙漠里。曼努埃尔觉得姑娘说杀手经常光顾歌厅不是什么好兆头,因此送姑娘到家门口时跟她做了爱,在轿车的后排座位上,速战速决,普通车震。做爱后,姑娘靠在他胸前,什么话也不说。曼努埃尔长期间抚弄姑娘的头发,夜风里飘来一阵阵化工制品的气味。

之后能发生什么故事呢?一切皆有可能,不到最后,没人知道结果。八百多页,够我坚持的。这是小说,也是生活。而生活中聪明人从不预测结局。性事、情事与股市、房市一样,无论怎样预测,结果都出乎意料。至于幸福,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你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迅速降低期望值。我由最初渴望抱抱秦苹,到降低期望,以见到她身影为莫大快乐,后又减低,只要在OA上看到她在线,或谁人提及她的名字,我心已温暖至极。如今,我已彻底接受她与姜船的拍拖,逐一打消对她的各种念头。今后,我要把那颗未竟的心撂在深山空谷里,直到永远。

眼睛有些累。我放下书,闭上眼。耳畔隐约传来似曾熟悉的舞曲。蹦恰恰是华尔兹,蹦恰恰恰是狐步。我静静感受这似有似无的音乐,想象自己是曼努埃尔,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跳舞,美丽的旋律包裹着周身,心旌摇荡,脚下生风。大厅里只我一个男人在跳,舞伴倒有三位,她们是秦苹、沫沫和花小青。秦苹穿着绿色连衣裙,沫沫穿着牛仔裤白小褂,花小青穿着黑衣黑裤黑色马丁靴。我轮班跟她们跳,大家都一言不发。我上初中时就会跳各种交谊舞了,但骨子里不喜欢跳,几乎没参加过像样的舞会。三人中花小青跳得最好,马丁靴很给力。

我猜花小青该回来了。我以为昨天她能回来,结果没回来,今晨依然是万年替班。

不够意思。不知道我此时寂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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