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
男女播音员交替播送着内容提要。又一个早晨来临了。肖海悦懒懒地躺着。
“旅客同志们，列车现在停靠在济南车站，本次列车在济南车站停靠的时间是15分钟。”喇叭里广播员在提醒上下车的旅客。
有人下车，又有人上车。片刻，列车缓缓向前。
“你可记得那个霜冷夜,你可记得那阵木鱼声,情侣走尽天涯路双目痴痴伴孤灯……”
广播里又开始播送音乐。这是白雪演唱的《久别的人》。软卧车厢那两个人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肖海悦起床了。她拿上牙刷、毛巾向洗脸池走去。洗脸池旁站着一个40多岁的女子也在刷牙。那女的从镜子上看到了肖海悦，猛然回头。嘴里含着牙刷非常兴奋地大声喊道，“肖海悦？！”
“周婕？！”肖海悦同时认出了她。
“你一点都没变，还这么漂亮？”周婕走过来拉起了肖海悦的手。
“都人老珠黄了，哪里还谈得上漂亮！你过得才很好呢？好富态，好福气吧。”肖海悦问道，“你从哪上车的？”
“天津。”周婕一边洗脸一边说，“这么多年了，好多同学都在打听你的下落。你好象失踪了似的，也不跟同学们联系。”
“走，我在软卧车厢，正好没人，把行李拿到我那去。”肖海悦激动不已。
肖海悦泡了两碗方便面，周婕拿出了五香蛋，两人简单吃完了早餐。
“肖海悦，听说你早就调东北去了？快说说这些年的变化。”周婕坐在窗前，望着肖海悦。
“自92年从海东师专调春阳水利学院后，我没有跟任何同学联系。整天上班，带孩子，做家务，感觉很累。”肖海悦有气无力地说着。“你呢？说说吧。”
“我于89年1月调天津，91年跳出了学校到一家外贸公司。这几年效益很不好。爱人是我小学同学，研究生毕业后分在南开大学。我嫁鸡随鸡，来到天津。儿子已经9岁了。”周婕简要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然后又说，“我那里有不少同学都来过，他们上北京，总是顺便来看看我。晋小红在北京进修时来过，王亚男结婚时来过，何淼、吴浩、黄向明都来过。嗷，对了，杨剑89年3月也来过。”周婕眉色一动，“1989年2月，杨剑在当时的《世界经济导报》上发表了一篇《谈中国的民主政治》的文章，被一家学术组织看中了，3月去北京参加一个论坛，听说我调天津来了，会后他来看我们。”
“跟杨剑有联系吗？”周婕问。
肖海悦摇了摇头，“没有。”
“杨剑现在是上海一家研究院的研究员，研究西方经济与文化。小有名气了呢。他还时常写写散文和诗，现在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周婕说起了杨剑。
“他不是在他家乡的那个县城中学教书吗？”肖海悦吃惊地问着。肖海悦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读者》上看到过不少杨剑的散文，她还以为杨剑依然在学校当老师。
“这些年你们真的没有联系？我还以为杨剑在骗我，不肯说呢。”周婕仔细看着肖海悦，她发现肖海悦的眼神在沉思。
“你见过杨剑？”肖海悦又问道。
“去年暑假，我和爱人去上海旅游，就住在杨剑那里。我们在上海呆了一个星期，知道杨剑的一些基本情况。”周婕说，“杨剑走了一段非常艰难的路。他妻子，就是大学学生会那个文艺部长，叫——？”
“余凤瑶！”肖海悦记忆尤新。
“对了，叫余凤瑶。她毕业时分到一家电视台工作。1989年初他们结了婚。婚后她不愿调入杨剑所在的那个县城，杨剑也倔，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乡。余凤瑶在电视台主持节目，和一个副市长发生了恋情，做了第三者。有一次，她居然和那个副市长在电视台办公室睡觉被发现，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那个副市长老婆后来找到了杨剑。余凤瑶辞职去了珠海，一直分居。1997年他们离婚了。”
肖海悦诧异地看着周婕。
“1989年的那场‘风波’，杨剑收到了处分，差点难以自拔。后来不久，他又知道妻子对他不忠。当时要不是有年迈的父母，他可能都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听到这时，肖海悦的心陡然下沉。
“于是他开始发奋，考研究生。1992年，他终于考上了复旦大学的国际经济研究生。县里的人事局副局长毕业于人民大学，是杨剑的同学。他把杨剑档案里的那个处分决定给撕了，杨剑顺利录取。”
“那人在人民大学读书时来过我们系，我见过。人很厚道。”肖海悦好象松了一口气。
周婕紧接着问道，“肖海悦，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当初都公开了，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
“余凤瑶，余凤瑶。”这个沉睡在她脑海近20年的名字，又唤醒了肖海悦对往事的回忆。
1983年10月，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召开。邓小平在会上提出了思想战线上存在严重的“精神污染”问题。随后胡乔木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理论文章。紧接着《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等纷纷发表社论。
所有文章都旗帜鲜明地指出：目前，思想战线存在严重的精神污染问题。精神污染的实质是散布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和其他剥削阶级腐朽没落的思想，散布对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和对共产党领导的不信任情绪。精神污染的危害很大，足以祸国殃民。文章还指出了思想战线出现的混乱现象，指出：抽象地讲人的价值和人道主义，宣传抽象的民主，把民主同党的领导对立起来，是违反马克思主义常识的，会把青年引入歧途；对于现代西方资产阶级文化，一定要用马克思主义对它们的思想内容和表现方法进行分析、鉴别和批判。这种用西方资产阶级没落文化来腐蚀青年的状况，再也不能容忍了。
一夜之间，校大门口的宣传栏、图书馆门口贴上了“坚决反对和抵制精神污染！”、“坚持党的四项基本原则！”等宣传标语和有关资料。肖海悦挤在人群中看着张贴的资料。“邓丽君的歌曲是毒草”、“彻底批判《人啊，人》虚伪的人道主义观点”、“白桦的《苦恋》在宣扬什么”“树立共产主义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肖海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脑子乱轰轰的。
接着，系里召开了全体师生大会。
党总支书记易国安开始讲话：“我们要紧跟形势，紧密团结在以胡耀邦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周围。目前，举国上下都在反对精神污染，我们有的老师还在课堂上说什么，反精神污染搞不下去。我告诉你，你要犯严重的政治错误！请外语系所有的老师和同学要自觉抵制西方文化的腐蚀，不要听邓丽君的歌，不要看《人啊人》和《苦恋》，不要穿奇装异服，不准跳迪斯科，女同学不准留长发，男同学不准留小胡子，不要谈恋爱！”
这时，会场内议论纷纷，有人在笑。
“同学们要主动上交邓丽君的磁带、《人啊人》和《苦恋》这两本书，看清形势，分清是非，与中央保持一致。”
书记说完，自己一个人鼓了几下掌。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班辅导员赵永华找到了肖海悦。“肖海悦，有人向外语系反映，你有《人啊人》那本书。怎么没上交？别的系的同学反映到了我们系党总支，本来这事应该是易国安书记找你谈话，他昨天工作有了变动。副书记尹德厚要我找你谈谈。”
肖海悦非常吃惊。“别人的，我早还了。”
辅导员又说，“你要慎重！”然后走了。
肖海悦立即从教室里把杨剑叫了出来。“系里怎么会知道我有《人啊人》呢？辅导员找我谈话了。你没有把《人啊人》借给谁看吧？”
“你提醒过我，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还你以后，你有没有再借给别人？”杨剑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们沿着操场跑道散步。操场没有灯，远处教室的灯光依稀照在草坪上。就在他们前面，有男女生在足球场中间拥抱。模糊中他们认出了是辅导员赵永华和晋小红在接吻。
“传闻原来是真的！”肖海悦说。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几个月前就看到他们晚上散步。”肖海悦说。
“散步怎么啦。散步就是谈恋爱吗？”杨剑说，“没事的，听说系总支书记易国安是‘三种人’，被免职了，赵永华那么忙于热恋，不会有人管的。”
“还有那个工农兵出身的总支副书记尹德厚，也是个‘革命分子’。杨剑，什么叫‘三种人’？”肖海悦问杨剑。
“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追随林彪、‘四人帮’的打砸抢分子。”杨剑答道。
“易国安认识林彪、‘四人帮’？滑稽，还不是运动群众、发动群众？！不都是在跟党走吗！”肖海悦不服气。
“小心再来个‘右派’运动。”杨剑开玩笑说。
“那你也会是‘右派’，我们一起呆牛棚。”肖海悦也开了个玩笑。这个玩笑使杨剑有些难以自控。他拉起了肖海悦的手。肖海悦谨慎地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们在操场兜了几圈，发现辅导员赵永华和晋小红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隐约看见赵永华的手不停地在晋小红的身上移动。
肖海悦回到教室，她想起了上个星期天，在图书馆翻阅随身带去的《人啊人》，艺术系的余凤瑶就坐在她边上。由于都在学生会，她们早就认识。余凤瑶还是肖海悦的“上级”呢。余凤瑶长得很媚，喜欢出风头，经常到外语系玩。外语系人都叫她“风流寡妇”。肖海悦对她的印象也不好。
“你在看《人啊人》？好象这本书有毒？不能看。”余凤瑶说。
“谁说的？”然后肖海悦埋头看书。觉得她的话很幼稚。
“你们班的杨剑很有才华，报上又发他的散文了。”余凤瑶又和她说话。
“我没发现他有多大才华。”肖海悦继续埋头看书。
图书馆散场了。余凤瑶要肖海悦把《人啊人》借给她看看。肖海悦说，“有毒，不能看。”结果，没有借。
肖海悦立刻明白辅导员找她谈话的来由了。
班里的同学都在传阅杨剑发表在《大江日报》上的散文《湖畔》。
肖海悦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读着杨剑的散文《湖畔》。
……
班里在开班会。尹德厚在讲话：“目前，全国反精神污染运动已经进入高潮，可你们的认识如何？现在别的系上交了许多磁带和书，我们班有磁带也有书，为什么不上交？肖海悦，你有《人啊人》，怎么不交？何淼，你的《苦恋》怎么不交？晋小红，你的几盒邓丽君磁带为什么不交？还有王亚男，你的磁带呢？请你们今天说清楚！”尹德厚抬高了嗓门。
“那书不是我的，我还别人了。”肖海悦站起来回答。
“谁的？谁的？不说就是包庇。说！”尹德厚吼着。
肖海悦没有回答，坐了下去。
“站起来！你还没有回答。”尹德厚愤怒了。
“是我的。我已经把它烧了。”杨剑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看那样的书？你们班不要给外语系丢脸。不珍惜时光好好学习，约会，谈恋爱，这些都属于精神污染，要严厉打击。”尹德厚觉得没有面子，瞪了辅导员赵永华一眼，走了。
杨剑、肖海悦双双被免去学生会里的职务。
这场风波似闹剧一样很快过去。一个月以后，没有人再提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