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林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小时候,我们那拨人有人叫他许老鼠;有人叫他许耗子。当然,耗子跟老鼠都是同一啮齿类动物的不同叫法,所以不矛盾。
  许家没女孩,就哥仨。
  耗子排行居二。他有个哥哥叫许云,比我们大很多,是1966年的高中应届毕业生;此外,耗子还有个弟弟,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许氏兄弟的学习成绩在东风少年中算得上出类拔萃。
  许林学习好而且好的出奇,尤其是数理化。他好像天生就该是研读理科的人。上小学还看不出来,到了中学,耗子在数理化方面的天赋便日照中天般地凸显出来。他求解代数应用题,常能别出心裁地列出与数学老师全然不同的另一种解题方程式,并把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我每每能从数学老师惊奇的目光中看出对他的器重,并知道这小子在这方面果然了得!即便到现在,我还常想:如果那时他能继续深造,肯定会在某些学术方面有所建树,甚至可能成为学科带头人,保不齐还能像陈景润那样破解世界数学之谜也未可知!
  正由于此,耗子刚上中学就当上了我们班数学科代表。
  耗子曾因顽皮一度惹恼了数学老师。为教训他,那位齐耳短发的女教师先是罢免了他科代表的爵位以观后效,却见这厮继续淘气并不服软,随即又在上数学课时索性将他扫地出门。她说:许林,我的课你不要听,你出去吧!倔强的耗子一边嘟囔说不上就不上,一边拂袖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气得女教师直翻白眼。她原指望期末考试时,耗子如果数学不及格再跟他算总帐。谁知到头来,耗子的数学成绩依旧高居榜首拿得满分,让那女教师爱恨交加无计可施。
  
  耗子他哥的强项则表现在文学方面。我们上中学时,许云大约已经情窦初开,经常写些诸如“少年维特之烦恼”一类的诗文。这位情种曾经喜欢一个同班女生,先是暗恋,继而很快走出地下公开表白,不久又发展到频频递送纸条,再往后甚至还有计划要私定终身。终于,东窗事发,许情种寻死觅活搞得育才中学满城风雨。
  
  耗子的毛头小弟早在上幼儿园时就以超常的智力显示出与众不同。那孩子还在穿开裆裤时就精通棋艺,把个“梅花棋谱”背得滚瓜烂熟。他敢与成年棋手捉对厮杀,且能把那些棋艺相当不错的大人们杀得屁滚尿流。有消息说,这小东西有一回把一位自视甚高的大人杀的只剩光杆儿老将后,依旧不依不饶推着他的光杆儿司令在宫中转磨。对方被观棋者笑的满面通红无地自容,他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躲避着“开裆裤”一阵强似一阵的将军;一边威逼利诱“开裆裤”以期求和。那孩子得意之时有些不识好歹坚决不允,致使这位没出息的长辈终于恼羞成怒。趁观棋者散尽后,狠狠打了“开裆裤”一顿,见他嚎啕而去才算出了那口恶气。
  
  耗子的父亲是位黑脸膛的东北汉子。老人家在基地司令部管理处做领导工作,工作之余就爱喝酒。经济困难时期,许叔叔这一嗜好受到极大抑制。以致酒瘾发作打熬不过时,只好邀三两个酒友拿工业酒精兑水解馋。以现在假酒伤人的严重后果论,我估计当时的工业酒精大约也是粮食酿造的。如若不然,耗子的父亲那时很可能早就出事了。
  
  耗子的母亲姓韩,是东风小学的老师。韩老师是位资深的教育工作者,她对学生管束之严格,东风少年们多有领教。正由于此,耗子兄弟才得到良好的家教,以至在同学中逸群脱颖。
  
  耗子曾经瘦弱矮小。那时,他和我们班的李初民、章力以及一个外号叫姚六的男生统属被“列强”欺辱的弱小一族。而当时身高马大的滕胖子就时不时地折磨过他。
  有一阵,耗子受电影里英雄人物影响,常把一条长长的围脖像许云峰那样围在脖子上,挺着干瘪的胸脯,装一回革命志士上刑场大义凛然的模样。于是滕胖子就以考验其革命意志是否坚定为由,用特殊刑法摧残他。通常使用的手段是把耗子摁住,然后掐他大腿。一般情况下,只须掐上三五下,耗子就会丧失气节,就会杀猪也似地嚎叫起来。从此,许耗子再不敢轻易系那条围脖,并且心甘情愿堕落成为胖子的帮凶,被他呼来喝去地差遣指使,而稍有怠慢依旧还会被掐大腿教训一番。
  
  上初一那年冬天,张掖的气候寒冷异常。一天晚上,天空飘起鹅毛大雪,下过晚自习,大家屁颠屁颠地跑回寝室。时为班主席的滕胖子突发奇想,带领全屋人穿着裤衩背心,顶着漫天风雪围着学校操场四百米跑道大呼小叫地跑了七八圈。当一众人等差不多都累得背过气时,胖子意犹未尽又提出动议,说去冲冷水澡。这种涉嫌神经病似的提议,在那时居然获得一致通过。于是,我们来到学校食堂边那口早已结冰的井台上,七手八脚吊起来几桶井水。
  
  望着冰凉的井水,每人心里都开始打怵。正所谓:说大话吹牛皮人人是勇士,上战场遇敌情个个变懦夫。尤其像耗子那样瘦小的人,打一开始就盘算着如何蒙混过关。尚在犹豫之际,便被滕胖子拎起满满一桶井水临头浇下。冻得耗子等人欢蹦乱跳,一不留神,四脚朝天从井台上摔将下去。
  回寝室后,耗子嘴唇冻得跟紫茄子似的,哆哆嗦嗦已经说不出话了,赶紧钻进被窝。
  哪知道胖子又发出话来让他去买烙饼。
  距离我们学校两公里处的青年街上有一家饭铺,外卖一种锅盖般大小的葱花烙饼,其味甚佳,一毛八一张,即便在当时也算得上物美价廉。
  却说许耗子从被窝里伸出脑袋看看窗外的飞雪,不免露出一脸难色。正想托词拒绝,猛然见到滕胖子脸上现出诡异的怪笑,就情知不妙!他悄悄爬出被窝撒腿便跑。却被班主席一把抓将过来摁在床上。接下来,一轮掐大腿的刑罚就此开演。滕胖子动手前放出话说:如果耗子能挨过50下而不出声就放他一马。耗子那回表现果然不俗,尽管滕胖子不断加大手指力度,但被掐到40余下时居然没有做声。眼见酷刑将尽,终可免去一趟劳役之苦。不料滕胖子却在数完49下以后,又48、47……倒着念了回去。于是,我们早已习惯了的那种杀猪般的嚎叫声终于又从可怜的耗子嘴里刺耳地发出;于是,可怜的耗子在遭受列强一番痛苦的折磨后,只好乖乖瑟缩着脖子迎着漫天风雪,朝青年街那家饭铺走去……
  
  我与耗子的交情原属一般,但后来却成为挚友。这其中有个缘故,我对中学图书馆的馆藏图书觊觎已久,特别是那些文学类书籍,很早就想据为己有。赶上文化革命,书籍划归宣传封资修思想的有害物品,学校图书馆大门早早就被贴了封条,管理人员也不知所踪。
  俺窃喜: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偷书计划终于可以得逞!
  巧的是那天夜里,我战战兢兢去图书馆作案时竟不期然地遇上他。开始我还装成没事人一样与他搭讪。谁知话不一席,竟发现耗子居然是同道中人,其心不轨,盗书念头存之久矣。当下,我俩击掌为庆大喜过望!一种志同道合的感觉一下就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并使我们从此亲密无间。
  耗子矮小灵便,很轻易就从窄小的天窗上爬了进去。接着图书馆窗户洞开,我们在紧张和兴奋中搜索到大批心仪已久的藏书,然后绝尘而去。以后数天,我倆又合伙作案多次,把学校图书馆里那些有价值且即将被造反的同学付之一炬的图书杂志一股脑尽数抢救出来。
  自此,我和耗子结成为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产生出非比寻常的战斗友谊。
  
  那年,张掖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仿佛眷恋人间、而与夏季交接的日期又有些晚,而且,在那段漫长的时日里还充满着春雨东风。于是,选一个风柔柔雨绵绵的日子,我和战略伙伴买几瓶青梅罐头,盘坐在校园西南侧八一礼堂的台阶上,看斜风细雨中杨柳摇曳,品罐头之佳味,虽不敢指点江山、却勇于激扬文字,彼此畅谈理想抱负,好不惬意。
  
  耗子的心脏因先天生有杂音,所以1968年参军未果。我离开东风时,在青山里火车站上与耗子执手相看泪眼,一时无语凝咽。
  
  我们走后,他和很多没当上兵的同学一道下了乡,在西北苦寒之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两年间,我们频有书信往来。1970年耗子终于当了兵,也去了反弹道导弹试验部,也去了新疆,也分到了那时我所在工程兵第109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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