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兹·方达之死——她的丈夫一直否认是自杀——实际上不太使人感到意外。她四十二岁,是位漂亮的社会名流。她把孩子从好莱坞山中田园诗般的家中带进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那幢租来的房子起,便开始迈入连绵数月的阴暗深渊之中。她原以为在那里可以与亨利住在一起,当时亨利的得意之作《罗伯兹先生》正开始其漫长的百老汇旅程。正像他家的一位朋友所说,“她的脸色难看——渺茫的眼神加上古板的笑容。那是一张刚听到不幸消息的人的脸。”

一开始,被遗弃的气氛笼罩着全家。简最近刚满十岁,是个愁眉苦脸的顽皮姑娘,拒不结交朋友;八岁的彼得本来就很脆弱并难于与人相处,刚刚在他的新卧室的墙上胡乱地写道“我恨东部”。不过,没用多久,当地报纸就已经报道了简和她现已住在格林威治的老朋友布鲁柯·海沃德成功地演出了最得意的戏剧;并且规模不在地通报了彼得在新学校的期末庆祝会上取得的艺术成就。

只有弗朗西兹仍在茫然若失。她出生于东部,那里到处都住着她的亲戚。不过看起来她的所有根须都已经被剪断了。

接近方达家的人知道,往东部搬家所造成的不幸只是一个症状,病根则是她的婚姻。他们的婚姻从亨利在世界大战结束后从海军退役回来就慢慢地败落下来。这是他们二人都不会承认的。实际上,弗朗西兹回到格林威治,是因为她相信,一旦从好莱坞的压力下走开,他们会重归于好。可是他们到达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这种信念就土崩瓦解了,根本没有立足的机会。亨利迫不得已花些时间与她和孩子们在一起。他总是烦躁易怒,公开表示不满。他们曾各自孤独地过了几个月,而今又孤独地呆在一起。

“汉克(亨利的昵称)不再满足我的性需求了,”弗朗西兹搬到东部后不久便阴郁地向朋友承认道。人们得知,在性生活上,问题不在于他们缺乏能力,而是缺乏兴趣。事实上,她被冷落而枯萎之际,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一九四九年夏,她搬到格林威治一年多后,他终于告诉她了那个早已有所觉察的事实: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的恋爱对像是苏珊·伯兰查德——奥斯卡·哈莫斯坦的后妻子之女——当时刚满二十一岁,年轻得足可以当他的女儿。

亨利那种冷淡的中东部人的直率,使他进进出出银幕扮演角色。他以这种直率告诉弗朗西兹,他从现在与苏珊恋爱中所得到的,使他说不准是否真的爱过她。他就在一九四九年圣诞节前夕搬出了格林威治的家,并声称他要离婚,再与别人结婚。

弗朗西兹发誓要把他夺回来。她有一个星期左右鼓起了底气不足的狂热。不过很快又陷回到极度忧郁的低潮之中。她悲哀地对朋友说,“我斗汪过了。汉克不是在爱一个人,他是在爱一个人的年轻貌美。我已经不年轻了……。”她的家人与朋友在鼓励她,她仍然是位有魅力的女人,能够重新找到爱情。弗朗西兹并没有反驳他们,不过他们有时发现她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仿佛里面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快看看我!”她说。“没人再需要我了!”她开始担心自己会发疯。

一九五0年春是方达家能回忆起来的最不幸的日子。亨利周未来格林威治花时间与简和彼得呆在一起。不过每次郊游都沉默不语,深受其罪。那些活动看起来是勉强而为之,根本没有游玩的意思。午后在当地公园里,亨利对孩子们大呼小叫,对那些请他签名的影迷高声骂些不堪入耳的话,驱赶着孩子们从一个营地走到另一个营地。

在家里时则更糟。简和彼得渐渐地在部分时间由家庭教师和佣人带,最后便由他们的外祖母带了,因为弗朗西兹自己在进行心理治疗,看病占去了她全部精力,却解除不了任何痛苦。

弗朗西兹的情绪从狂热的乐观主义到默默无闻的悲观失望,一直大起大落。人在而心不在,最后同意由母亲于二月三日深夜把她送到柯雷泽院,一家在纽约州比垦市的疗养院。她接连几周受到了严格的精神治疗,病情明显好转;有时就像近十五年前亨利·方达所抓到的那位自信而活泼的女人。但是为她治病的医生考特内·伯尼特博士却担心她那极度漂移不定的情绪。她会从兴奋的惊人的高峰跌入阴暗的低谷之中。伯尼特担心她会自杀,在疗养院派人密切监视她。三月中旬,弗朗西兹找司机送她回家看望孩子,医生坚持派两个护士陪着。

弗朗西兹来到方达家进行可能是最后一次的访问。她看起来有些容光焕发——整洁的头发、光亮的皮肤,声音充满了激动的活力。简在楼上窗口看到了她。后来,她承认她不想见母亲,不想和她讲话。彼得和她在一起,她逼着他也躲了起来。他想去见弗朗西兹,可是在母亲叫喊着他们的时候,简不让他动一动。

楼下,弗朗西兹仍在慢言细语地小声说着,不断地叫喊着孩子,嘲笑着她的那俩个“看护”随她在屋子里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样子。后来,她冲进了洗澡间,边锁上门边调皮地说,“我这回起码可以自己撒尿尿了”她终于一个人从医药柜里取出了一个双面刀片,藏在简和彼得照片镜柜背面。她把镜柜拿出洗澡间。她说,她想把照片带回柯雷泽院,放在那儿的床头灯架上,作为她即将恢复正常生活的纪念品。她又一次喊着孩子。听不到他们的回答,她离开了。简在楼上的窗口默默地看着。

四月十四日,即弗朗西兹·方达四十二岁生日那一天,柯雷泽院的一个名叫安娜·格雷的护士早晨七点钟走进了她的房间,端着通常的提神橘子汁。病人不在那儿。护士四处找了一下,看到一张立在梳妆台上的字条:“格雷小姐,别进洗澡间,去叫伯尼特医生来。”

医生直奔房间。他打开洗澡间的门,发现弗朗西兹四肢分开地躺在血泊之中。她用刀片切开了耳朵下边的肉,又狠狠地扫过喉咙;伤口像又一张嘴似地大张着。伯尼特医生只感到一丝脉搏。他迅速用毛巾包住她的喉咙,想为她止住血,他努力挽救她,可是,太晚了。

亨利在纽约,正要去赴一个公众采访。苏菲·西摩来电话告诉了这一噩耗。他憋出了几个字,带着震惊与痛苦。他终于赶上了一班纽约开出的火车。到家后他与弗朗西兹的母亲商量同意,准备在当天下午在当地的一个殡仪馆为她匆忙下葬。他们还同意,除了他们俩人送葬外,不再通知任何人。午后,她的遗体火化了。人们告诉孩子,弗朗西兹已经死于心肝病发作。

她,走了。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地消失了。她的家庭照片从壁炉台上拿掉了,仿佛她根本就没有生存过。

许多年后,她的死将是方达家中几件不会提起的话题之一。可是,她的死始终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特殊的时刻——那事件与众不同;那是一把匕首,插在他们关系之心脏上,他们都曾经多次地疯狂地绞动着想把它拨出来,可是却永远徒劳无益。他们的家,由一个明星之家变成了众星之家,这个家不仅对美国电影事业,而且对美国的文化都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巨大影响。最了解方达家的人知道,那个已死去了的妻子加母亲的孤独而不安息的幽灵正坐在他们生活的这个放映室中,像一名观众,观看着其他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演出。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