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古塬村小学校长闵生灵先生每天放学都要站在学生娃儿的后面,走胡同串巷子,直到把娃儿一个个送到家门口,他才放心地朝小学里返去。

  今儿放早学最后送回的一组娃子,是杆子家的儿女们。

  杆子三女一儿,大女儿三年级,二女儿二年级,三女儿一年级,最小的是儿子,应上幼儿园的,村校没有幼儿园,儿子就跟着三女儿,坐在一年级的班里。上学时,杆子的一组儿女们就相跟着去了,放学时,像别家的娃子一样,闵先生就把属于杆子家的一组护送到杆子家门口了。

  多年都是这样的。闵先生薄薄的布鞋底勤奋地同古塬村的土路磨擦着,稳妥安全地守护出一茬又一茬的学生,也磨擦出闵先生的好声誉。

  往学校回返的路儿有几条。村心的和村边的,村心的那条路近,热闹;村边的路稍远,安静。闵先生常常放弃了热闹的近路,选择村外的宁静。

  闵先生背着手,不急不慢地走,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倾听着布鞋底同潮湿的路面轻俏的接触和轻微的磨擦声。

  他喜欢在这种似有尚无的声音里想一些事情。

  今儿是周六了。

  照常规,周六的下午娃子是不上学的,换句话说,这一周,他只需在上午放学后再送送娃子们,这一周,就圆满地过去了。

  这是古塬闹狼的年月。古塬一带把闹狼叫犯狼。犯狼哩,犯狼哩,吓死人了!古塬村人都这样说。是指野狼频频出没,伤害家畜甚或娃子们。这个年月里的每一天,作为村校校长,闵先生得守护好每一个学生娃子的安全,就像早年间古塬村的接生婆古婆子要保证每一个出生娃儿的生命鲜活一样。每一个学生娃儿都是闵先生的一份责任哩。

  对于这个令人生畏的闹狼年月的降临,闵先生还是找出了一个直接原因。这个原因古塬村人并不去追究,或压根就不知道,那就是,在东山的更深处,东南方向约七八十里的中条山一带,专业研究人员在那里发现了蕴量丰富的矿石,那可是铜矿石,似乎是一夜间就调配来了十几万人,甚至还多。原本荒无人烟的大山忽然就成了一座大矿。开山炮声此起彼伏,那里显然就热闹成了一座山中的城市。

  那原本是野狼与其它野兽们生活和出没的天地,忽然就被陌生的人群和可怕的炮声占据了。野狼们在万分惊惧与十分的无奈下,被逼迫着开始了一批又一批的生存大迁徙,很自然的,一部分野狼就选择了东山一带,选择了古塬一带,这使得相对安宁了几年的古塬,又演绎了一幕又一幕闹狼犯狼的可怕悲剧……

  在这样大大小小的悲剧甚或闹剧面前,早年钻研生物专业的闵生灵先生,既不愿意当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又不可以走向事件中心充当主要参予人。都不可以的,心里有一种焦急忧虑,却无法实施在行为上。他只能照护好学生娃儿们,尽到一个校长和教者的本分。

  闵先生悠悠然然地走着,却看见了不远处匆匆过来的杆子,是杆子,杆子左肩挎着覆草的柳条筐,右肩挎着那杆步枪,衣裤皱皱褶褶的,勾了头急急过来,似有什么紧事儿。

  杆子么——

  这样急急地,要去哪里?

  温和中,亦有一缕疑惑。闵先生问他;

  哦,是,是闵老师——

  杆子扬起脸,是一张有些惊慌的脸,下意识里将柳条筐子一扶,平静一下,挤出一些笑来。惊慌还是遗留在皱纹里。

  我到村子边上,弄些猪草来……

  对闵先生,杆子是尊敬的。闵先生早在村里教书,现如今又教育着他的一组儿女们,杆子没有不尊敬的道理。

  杆子欲卖小狼崽的事,是不想让任何一个村人知道的,张扬出去不好,让人们笑话杆子的眼小和贪财,把钱财看得比荣誉还重要。尤其是不敢让王社火知道,他是村干部,又是打狼小组组长,这样偷偷卖出三只狼崽,是对打狼小组成绩的隐瞒,对那份荣誉的亵渎……王社火会恼火不说,以后更会轻看他杆子的。

  杆子含含糊糊应答着边走过去了,给闵先生留下一丝疑问,弄猪草还要背着枪?往镇上去的路边有多少猪草?那个沉甸甸的柳筐里有咕儿——咕儿——的哼叫声,像是装有几只小狗崽?

  闵先生毕竟不是好事者,他平和地笑一笑,有几分慈祥地目送杆子的背影匆忙隐去。

  闵先生返回学校了。整个一上午,钻入他耳中的,不是学生娃儿的诵书声,不是其他两个教师的授课声,却是莫名其妙的咕儿——咕儿——哼叫,他奇怪这叫声的来源,寻来觅去,原来在自己的脑子里。

  闵先生的脑子里时时显出杆子背上沉甸甸的柳条筐,以及筐子那团儿干草下,他以为是小狗崽的东西,是那些东西在咕儿——咕儿——啼唤个不住的。

  闵先生摇摇头,独自个苦苦一笑。

  咕儿——咕儿——

  这声音固执地响着,响得闵生灵先生的心里好痛好疼。

  好不容易,上午放学时间到了。

  闵先生就一如既往地站在学生娃儿的后面,走胡同串巷子,把孩娃儿们一个个送到家门口,进了院门,才会放心地移开脚步。

  今儿放午学如同放早学一样,最后送回的一组孩娃儿,仍是杆子家的儿女们。

  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及最小的儿子,他们小手拉着小手,哼唱着一首古塬韵味儿的谎诞而永恒的歌谣:

  搓,搓,搓

  搓新谷,

  古家塬里有细谷。

  大班班,小班班,

  拔拉柴禾滚滩滩。

  葱芽儿——韭芽儿——

  古婆婆给我抓个狗娃儿。

  狗娃还没长好哩,

  狗娃还没吃饱哩。

  ……

  闵先生喜滋滋听着歌谣,直把这一组儿女送到杆子家的院门前。

  院门是柴门,一蓬旺实的酸枣刺扎就的,门把边上,吊着一把铁锁子。

  这家没人呢!

  闵先生就忽然想起早上见过的杆子,想到杆子的女人可能在田里作务还没回来。他有些犹豫了,是在这里守着几个娃儿,等他们的家人回来才离开呢,还是让娃儿们先玩着,等着他们大人回来,自个就先回学校去呢?迟疑间,几个娃儿兔子一样蹦到门对面的小小家园里,在那有树有草儿有花儿有叶儿的小园子里玩开藏猫猫。

  闵先生的肚子有些饿了,抬头看看天上那一轮烧饼一样的太阳,就更饿。他叮嘱着几个娃儿几句,要他们莫要乱跑,莫要离开园子,等会儿他们爹妈就回来等等,便转过身子,一人快快步回小学。

  闵先生在小学的老屋里尚未坐稳,先后有两人前来唤他,第一个是古塬生,他是唤闵先生到家吃饭的,女儿上着学,轮到闵先生到家吃饭了。自古塬生女人吃了狼心狼肝之后,病,奇迹般好了,女人做饭是把好手,今儿包好了狼肉馅儿的饺子,要好好款待闵先生哩。

  闵先生起身刚随了古塬生走开几步,第二个人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是他才不久送到家门口的杆子的上三年级的大女儿,这女娃儿小脸煞白,一条鼻涕两条泪的,前来向闵先生哭诉,说她的弟弟梁梁被一条大灰狗叼跑了,刚叼跑,就在他们方才玩家家的园子里。

  哦!

  闵先生和古塬生大惊失色,看那女娃一脸的惊怕不像是说谎的孩子,便大步小步地朝那小家园里跑去……

  怎么会是大灰狗?分明是狼呀,是野狼干的,闵先生和古塬生都清楚,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

  闵先生慌乱地跑,心里就严厉地责备自己,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咋就不能在杆子家门口对过的小园里多呆一会儿呢,多呆一会儿,也许杆子就回来了,也许杆子的女人就回来了,人家的柴门上不是明明悬着一把铁锁么?这不就是告诉你人家都不在家么?你就不能多待一会会儿?真是,真是,这下好,这下可是弄下乱子,闯下大祸了,看你闵生灵如何给人家杆子交待?如何给古塬村人交待哩!

  闵先生暗骂着自己,腿脚快快地颠,薄薄的布鞋底和粗糙的土路面儿,很厉害地很快速地磨擦着,噌噌噌噌的。

  也不能全怪自己呀!

  闵先生又返回来想,自己是真真正正地把杆子的一组儿女送到家门口了,谁让他家没人呢,难道天黑都不回来我也要等到天黑么?再说了,杆子家的男娃梁梁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生娃儿,他只是杆子家的三女儿的一个捎带。当初,是杆子苦苦求自己,让小女儿上学时捎带上那个小尾巴的,才接收下来的,这并不符合校规呀!可是,可是事情就偏偏出在这条小尾巴身上了,青天白日的,咋就能让野狼叼跑呢!果真叼跑了,自己能脱得了干系么?

  闵先生这样胡乱想着,和古塬生就跑到了事发地点小园子里。那里已聚了不少人,杆子的女人也收工回来,正惊怕得不知所措,闵先生又从杆子另两个女娃口里,证实了事情的过程。他们姐妹四人正在小园子的树下藏猫猫,忽然从草丛里就窜出一头苍灰苍灰的东西,像狗,一只高高大大的狗,它从三女儿身边窜过,直截跑到梁梁跟前,叼上就跑了,跑得并不是太快……

  快追呀,还愣啥呢!

  闵先生领了这边的一伙人忙去追赶,古塬生回去拿猎枪去了,这时候,王社火也闻讯赶了上来。

  有村人气喘吁吁地对他们说,他亲眼看见一只大苍狼叼着个娃子朝东山跑去了,怪的是,那家伙跑得并不快,还是跑跑停停回头望望,这会儿正上东山坡呢。

  王社火闵先生就引了一群人朝东山追去。

  他们远远看见,东山坡羊肠小路上,一只好高大的苍狼叼着一个娃儿,却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它还在不断地回头,转着脑袋看山下朝它追来的人们,随之又颠着蹄子朝山上跑去。

  打狼啊——,狼叼娃子啦——,打恶狼啊——

  王社火举起拳头,大喊,像平常开会领喊口号一样。喊着,引着一伙人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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