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青皮再次来到山峁,是在当天的傍晚。

  与上次相同的是,他依然牵着山羊,挎着步枪,背着水壶窝头之类;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背上多了一扇宽大的门板,手里,多了一把短短的铁锨。

  有村人见了疑惑着想问,又看青皮一对怒火中烧的双目,怯怯地不敢去问,直瞅着青皮背了门板的身影儿,消融在东山逶逶迤迤的小路上。

  那扇门是青皮平屋的屋大门,青皮卸了它,是打狼需用的,打不住狼,青皮誓不回家,一个不回家的人还要那木门有啥用处?!青皮便背了门板上东山。

  细看,门板的中端有两眼黑黑的洞,圆形的,比核桃略大,像小孩的拳头一般。有一根麻绳穿在两洞里,青皮就把麻绳挎在两肩,背着门板的。

  这次青皮没有犹豫,径直走到了东山深处一个叫野驴脖儿的地方。这里,平时连牧羊人也很少光顾,地老天荒山高崖险,它是向东南绵延的东山和东西走向的涧沟的一个交融汇合处,是魏峨东山跨越幽深涧沟的一个天然通道。一道石土交杂的崖壁从涧沟里直立起来,低部高大的塌方形成一座天桥,仅有上面的丈余土石牢牢地把山与涧连起来,而这条细细窄窄的过道仅有七八尺宽,一边依了高耸的石壁,一边便是万丈悬崖。这弯弯的天桥过道,呈了驴脖子的形状,人们便把它叫做野驴脖儿。

  野驴脖儿有不少并不优美的传说,仅青皮知道的就有几则。

  古塬生的老爹古老汉打了一辈子猎,年轻时自然出没于深山荒野的这一带。那一次为了追一只受了枪伤的野山羊,他穿过了野驴脖儿,并朝大山的纵深里追去,野山羊被他的猎枪打伤了一只后腿,它拖拽着伤腿拼命地逃。要在往常他就不去死追了,因为一过野驴脖儿,那就是猛兽们出没的地界儿,何况天色已晚,是不可以去冒风险的。可那次他邪门了,偏偏要赌一口气,紧追不舍并忙里偷闲,又装了弹药,又朝那只疲于奔命的山羊放了一枪。这一枪打得山羊从一面陡坡上滚了下来,只有微喘的份儿了。

  那时候太阳已坐在了西山顶上,残阳夕照把整个山岳涂抹得一片神秘。古老汉不敢停留,背上那只山羊,领上心爱的猎狗迅速回返。一踏上山崖沟涧上的野驴脖儿,古老汉惊愕不已,窄窄的一条土道儿对面,居然卧着一只金钱豹。

  古老汉定睛细看,那豹子不是卧着,是两只前腿站立,后腿与屁股盘卧着,两只豹眼却射来两道凶凶的光。

  猎狗猛叫一阵,却不敢上前,古老汉厉声喝住了猎狗,站下来,与那边的金钱豹对视。

  金钱豹沐着夕阳晚照,浑身的毛发在山野的微风里抖动着柔顺和悦目,点点金钱,闪一些虚幻的光泽。

  豹子一动不动,在对视过程中,它傲慢地张开嘴巴伸出腥红的长舌。

  古老汉下意识里摸一摸猎枪,枪里还没来得及上弹药,他只是摸一摸空枪,在紧张与冷静中想着对策。

  豹子似乎料定他不敢装弹药对付它,就那么沉静地坐着,此时目光里射出的,除了凶恨还有警觉。

  细心的古老汉发现,豹子虽说身子未动,但浑身的毛还是抖立起来了,这是准备随时发起进攻的一种征兆。

  这时的古老汉知道,首先要稳住自己,不能心慌,不能忙乱,不能出现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差错。他知道豹子也不会轻易朝他进攻的,他这样一个大活人,还是个富于经验的猎手,还有一杆令豹子也心生胆怯的猎枪,身边有最好的助手猎狗,两股力量对比下来, 属于均衡的,也可以叫势均力敌吧,故而,豹子还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这不是在古塬村里,不是在塬上,不是在东山的前坡,这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纵深处,是在人们谈之而色变的野驴脖儿上。还有,刚刚还坐在西山顶的太阳,这会儿已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残阳便显得淡弱而无力,这种淡弱是迎接暮色的一种过渡。天时与地利,都于对面的豹子有利,金钱豹很能沉住气地盘坐着,它似乎在等待暮色的降临。好像天一黑下来,它的伙伴也会如约而至了。

  古老汉感觉到了可怕;

  暮色果真一点一点地浸洇开来,如果这时候,再来一只豹子,那结局真不敢设想。

  古老汉仍与金钱豹对峙着;

  天,黑下来了。

  古老汉忽然想到了自己背上沉甸甸的野山羊。

  古老汉安顿了猎狗几句唯有猎狗能听懂的话,就鼓着勇气,扛着野山羊朝豹子走过去,猎狗灵性地理会了主人的意思,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不声不响,乖乖地走。

  在离金钱豹一丈远的地方,古老汉放下了那只沉甸甸的野山羊,看一眼豹子,用空着的一只手拍拍野山羊的肚皮儿。然后起身,从豹子身边走过去了……

  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凝固了。

  一步一步,古老汉和他的狗终于走出了狭窄的漫长的野驴脖儿,踏上了开阔厚实的大山山脊,再走一大程,他赶快将弹药装上了猎枪。这时,他才敢回头去看野驴脖儿的地方。

  哪里看得见,三拐两拐山脊早已遮挡了视野,而暮色此时也弥漫开来。

  古老汉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

  这狗日的,就像山大王,要过路,还得留下过路的钱哩!古老汉后怕而侥幸地骂!

  古老汉知道,豹子是极傲慢的家伙,它从不肯在人面前丢失一点面子的,既使它想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绝不摆出一副下作的乞讨的架式。

  青皮的老爹叫青胆,人们又叫他青斗胆。他胆子大,却生性好赌,每赌,输多赢少,时日一长,欠了许多难以偿还的债。某夜在西塬村设赌,又输得一塌糊涂,几个赢家无奈地对他说,斗胆啊,你欠我们的钱,也不指望你还了,不过有一个条件,今儿晚上你如果敢上到东山山峁,上到山峁深处的野驴脖儿,在那里留个记号,再返回来,赌债就一笔勾销。

  当真?

  斗胆没料到有这等好事, 不信自己的耳朵。

  红口白牙岂能胡说,不过,你要在野驴脖儿留作记号,明天一早我们一块去查证的。

  好,一言为定!

  青皮的爹,唤作青胆的人仗了天生的大胆,出门就风一样一直朝东山走去,有人劝他提一盏马灯照路,他毫不在乎地说,他的两眼就是最好的两盏夜灯,何况这夜并不算太黑,天空里有许多数不清的小星星也可算作灯盏的,嗬儿嗬儿地笑一气,径直地朝东山走去了。

  胆儿大是相对而言的,在东山坡上青胆倒不觉得什么,无非山高路远夜黑无人,有不知名的夜鸟儿在怪声怪气地啼叫。一上到山峁就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山峁的荒凉与阴森使人觉得在你的四周埋伏着许多危险,那种静是令人畏惧的静,你的面前随时可以出现不可预知的凶况。青胆借了微薄的星光在路边折了一株榆树粗枝,在手里拿着,给自己充作武器也充作胆量。为勾销那些数不清的赌债,他硬着头皮也要上到野驴脖儿,在野驴脖儿狭窄的天桥上用榆树枝划拉几个大大的“完”字,这是他仅仅会写的简单的几十个字中的一个,写这个字,意味着他用自己的行动偿还完了他所欠的赌债。这样想着他一步步爬到了野驴脖儿。这是个大山与深谷相连接的风口,天不刮风的时候,这里也呼呼地有阴风掠过。这会儿,更阴凉的夜风伴着各样野兽的啼唤让青皮爹头皮发麻,野兽的嚎叫源于远处深涧和近处的山崾,还有,头顶的崖畔和一丛丛树草里。他以前听人们说过鬼哭狼嚎的话,他以为那是夸张,现在,他清晰地听到了,听得他心里碜碜地发毛。

  青皮爹青胆还是咬着牙划拉着枝条,在天桥靠崖根的地方用力地刻划下一个大大的“完”字,待写第二个字时,忽然,野驴脖儿的中段,飘来一阵哽哽咽咽如泣如诉的女人的哭唤:

  哎——啊……,哎——啊……

  我那凄惶的人呀,我那没出息的人呀,你这一去就丢下我不管啦,扔下我一人在这尘世上受孤单呀……,你的心可真恨呀,唉——,我的凄惶的娃他爸呀——

  怎么回事儿?

  怎么会倏然间有一个哭亡灵的女人呢?

  青皮爹吓了一大跳,睁眼去看,果然见野驴脖儿的中段儿站立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用手托脸,正哭得伤心,风把他悲恸的哭唤断断续续传过来。

  青皮爹虽说好赌,但秉性耿直,为人仗义,见深更半夜一弱女子在这荒野里哭泣,定有亲人在这里遭遇不测,为防止再有不测,他想,他得走过去,劝劝这个不幸的人,让她快快节哀,快快返回家里去。

  青皮爹放下划字的树枝,便朝了野驴脖儿的中段走去,浓稠的夜色里他能辨出那痛哭女子有着一副柔弱优雅的身躯,此时她的双肩因为哭泣而抽搐抖动着。

  我说——,我说,我说你想开一点,哭一哭就行咧,可不敢哭坏身子,这黑天荒地的,你可不敢——

  青皮爹嘴笨,劝女人更笨,结结巴巴说出几句劝慰的话来。

  那女人忽然停止了哭泣,片刻间不动了,大概是在听他说话。也是,一个妇人家,在这荒凉的山野,在这漆黑的半夜,倏忽间出现一个男人这样劝说她,她不狐疑愣怔才怪呢!但,仅仅是片刻,女人又掩面哭泣了,不过,这次再没有大放悲声,而是压抑着,哭泣使他又抖开了双肩。

  青皮爹见她仍旧是哭,仍旧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心里便急,便为她担忧,就又走上前几步,欲耐心地劝说这位不幸的妇人,可是,他万万没料到,当他走近她的身边,那妇人将长长的散发猛地一撩,忽然转过脸来——天哪!那是一张什么脸?那是一张又青又紫又灰暗的毫无血色的脸,脸上深嵌着一对死绵羊一样的眼睛,嘴大张着,简直是青面獠牙,一只鼻子居然有半尺来长,还一晃二晃的……,几乎是在她转脸的同时,她放出一串阴阴的,不着边际的笑声,嘎嘎嘎嘎,像一只母鸭子在求欢,这真让人惊吓入内,毛骨悚然。

  青皮爹头皮发麻,毛发竖立,他一个失声大叫,转身便回跑,鞋子丢掉一只也浑然不觉。一口气跑下东山,才知道早已尿湿裤子。青皮爹暗里并没看清,那人的长鼻子分明是一只山羊角的,那是人为的样子,是刻意吓唬他的。

  从那后青皮爹便疯疯癫癫,常常说话着便毫无缘由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莫名地笑了,笑得嗬儿嗬儿地没一点节制。不久之后的一个傍晚,他一人颠颠地兀自跑到野驴脖儿,居然从高高的天桥上掉了下去。次日人们发现时,青皮爹的躯体已被野狼啃食得惨不忍睹……

  那时候青皮年幼,尚不懂得复仇,等到年青力壮时,设局陷害他爹的那几个人早已一个个先后老死,青皮只能把一腔怨气归结到啃食他老爹尸体的野狼身上。

  如今,老爹之仇,群羊之恨,祸根全凝聚于东山恶狼。这使得青皮有了超人的胆量,傍晚独上野驴脖儿。

  野驴脖儿是从荒芜苍凉崇岭连绵的深山通往相对平坦开阔的塬上的必经之途,也是非常险要的狭窄小径。青皮通红着两只眼窝,挂枪带锨,拿干粮牵山羊来到这里,意在猎狼,但用什么方法去猎,这对古塬村人,是一个还一时无法解开的谜。

  青皮在人们谜一样的猜度里开始了他的行动。

  压山的日头把青皮弓腰曲背挥锨铲土的身影放映到石崖上了。

  石崖上的影子在勾头挖土,刨土,刨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土坑,土坑的形状是长方形的门板的形状,坑已弄好,又将门板搭于其上,反复试了几次,门板隐隐地,严丝合缝地扣于其上了。

  青皮将刨出的土石用锨洒于四周之后,天色就黑下来,他把一捆事先割好的嫩草,把喜好叫唤喜好抒情的山羊,把枪锨、干粮水壶通通弄到坑下,然后,他也下去了,他在坑下用双手把那扇厚重的门板盖在坑上面。

  那一根穿连着门板中间两个黑洞的结结实实的麻绳儿,紧捏在青皮手中。

  拉紧它,外面如想揭开门板,是极不容易的。

  土坑一下子漆黑一团,许久了,青皮的眼才适应了坑里的这种暗无天日的黑。

  山羊又勤勉地叫开来,咩——咩——的,叫声从两只用烧火杵烧红凿开的黑洞里欢快地飞出去了,飞出去了。

  随着叫声扩散出去的,还有山羊身上浓浓的山臊气。

  咩——咩——

  外面静静的。天籁是山野的音乐,这是飞鸟归巢,猛兽出窝的时辰。这个时辰的山野里有了相对的宁静。

  山羊也在适应着黑暗,当它看清了四周的一切,并看清了青皮就在它身边时,山羊就乖巧而幸福地停止了叫唤。

  它安详地心安理得地用舌头去舔青皮的手背。

  青皮从干粮袋里掏出一颗窝头,用手捏了,捏成核桃大小的碎蛋,一掬一掬地去喂养山羊,山羊得到如此香甜的美食,且惊且喜且贪贪地吃,勾了脑袋,却把一只小小尾巴欢快地摇动以示对青皮的感激。

  山羊吃,青皮也吃,青皮得用窝头塞饱肚皮,他又得熬一个整夜,如果运气好的话,很可能还得遭遇一场力与力的较量,生和死的拼搏。用这样的突发奇想的方式猎狼,毕竟是头一桩,吉凶未卜,胜输难料,他首先得蓄满力气。土坑里的青皮这样想。

  吃饱喝足,坑里的山羊倒安乐思逸不肯叫唤了。羊也有灵性,羊有时也通人情,它知道青皮在自个儿身边,这样叫叫嚷嚷,会扰搅青皮歇息的。

  青皮是来野驴脖儿歇息的么?这憨憨的山羊,它想错了,青皮便用脚尖,去揣它的尾巴, 去轻轻地蹬它的屁股,起初,青羊默默忍着,躲着,窄小的土坑哪里去躲?忍不住了,就一片迷惑,不知青皮是何用意,最后,又咩——咩——地叫唤开来。山羊一有停歇,青皮便去揣去蹬,这样,喜好叫唤当然也喜好抒情的山羊又在夜里的土坑中不断发挥了它的特长。

  咩——咩——

  山羊的叫唤把野驴脖儿的夜晚拉得好长。

  起风了。

  隔着一层木板,青皮在土坑里,凭借那两穴眼睛一样的黑洞,听得见外面啸啸地,沟涧的风,一涌一涌,像海浪;山崖的风,干干硬硬,一股一股,像夏夜的无数条鞭子,死命抽打着山脊上的山木草丛,能听清滋滋的声音,带着尾音,那是山风掠过草木枝叶间生发的强硬的磨擦。

  野驴脖儿一带的树木,长得也怪,要么突兀出一棵来,又粗又大,有了几百载的年轮,如老榆、老柏、老槐、老柳、老松、老杜梨,七扭八歪,形态怪异,被人们称之为神树;要么矮矮的永远都长不高,一片一片地相连,甘愿从乔木退化成一丛一丛的灌木,更有高高的崖畔上,开出一朵朵无名的花来,瑰丽的花来,蓝幽幽的,喇叭形状,抒发一些大山的怪异和神秘。

  土坑里的青皮不去理会丈余外的事情,青皮操心和敏感的,是头顶门板上的动静。夜风生猛,每每把碎石土块刮落到门板上,都让青皮耷起双耳,也耷起他紧张的神经。他知道野兽们如野狼有轻捷的脚步,它看到这异于往常的土石路的设置必会大生疑窦,狐疑不已的,要么不敢轻易踏上门板,要踏上了,也只是轻轻地拭探性地先踏上一只蹄子,看有无蹊跷,再细细的观察。

  让青皮担忧的事情很多,比如野猪的光临,这些家伙没有野狼的狡诈,倒有虎豹的凶猛,还有一股野蛮的力气,而且是成群结伙的夜行。一旦听见山羊的叫唤,嗅出山羊诱人的臊香,这些家伙们会不管不顾的,那一只只怕人的长嘴,会把木板拱到一边甚至咬得破碎的。

  青皮不敢想下去了……

  但愿愚笨蛮横的野猪们今夜不会光顾这里。

  可是,如果遭遇到两只或两只以上的野狼呢?青皮想,那就不得不动用这支步枪了,他不信那些家伙们为了贪吃而不顾自个的性命。

  夜真长。

  尤其是这样一种在黑暗的土坑里焦心等待并且伴了诸多害怕假设的夜,那就格外漫长了。

  孤注一掷的青皮这会儿让自个什么都不去想,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只要能等来,他也只好舍身一搏了。

  坑外仍旧没有任何一点蹊跷与可疑的动静,夜在一点点朝墨黑里沉去,由于长时间的枯燥单调的等待,青皮的眼皮居然也沉重起来。山羊一声跟了一声的叫唤,此时对他来说无疑变成了催眠小曲儿,他在一声一声的小曲儿里迷糊了。

  青皮不知道迷糊了多久,迷糊中也有梦境的上演,他在东山上放牧着一群羊,黑的山羊白的绵羊,悠悠然然地在蓝天白云下游走。山的那边,也有人放牧着一群苍灰色的东西。羊怎么变成这种苍灰颜色呢?青皮不解,身边与他一块游走的,是村校校长闵先生,闵先生长着一张非常和善的脸,闵先生笑着告诉青皮,那怎么是羊呢,那分明是狼啊,是有人在放牧狼群呢?如今,狼也开始吃草了,它不会再伤害羊群啦,以后,狼与羊就可以这样互不侵犯,和睦相处咧……,闵生灵也就是闵先生仍是笑着回答他,脸上洋溢一派祥和之色。

  这,这怎么可能?

  青皮大惊,他不信,他绝不会相信,他问闵生灵,那个,那个放牧狼群的人,敢问是什么人哪?是哪里人哪?

  闵生灵说, 你瞧仔细了,那不是咱古塬村的古婆子么,古婆子可就是古塬生的姑姑呀,那群狼,都是古婆子接生的,她老人家放牧这群狼,最合适不过了,哪只狼敢不听她老的话呀……,这下可好了,狼羊一家,再不会发生不愉快的叼羊打狼事件啦。

  闵生灵话未说完,只见古婆子一挥手,那群野狼张牙舞爪地朝他青皮的羊群飞奔而来,且呈了四面包围的情状,一刹时,可怜的羊们被群狼撕咬拽拉,生吞活剥,山坡上顿时惨声一片,血流如注……

  嗯啊——

  青皮一个激灵醒过来,此时已是一头一脸的汗,他奇怪怎么就做了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并且是一个恶梦。

  青皮的心还在咚咚狂跳。

  一个恶梦使青皮睡意全无,且浑身有了一股睡眠之后的精气神儿。

  青皮弄不清现在什么时辰了,他仰起脸,把眼睛对了门板中间的某一个黑洞,黑洞里穿了一根细而结实的麻绳,目光沿了麻绳朝外望去,外面仍是黑朦朦一团夜的雾。

  青皮伸展一下四肢,打一个呵欠,顺手摸一把身边执着叫唤的山羊。

  忽然,青皮听见头顶的木板上有一个轻微的响动。

  ?!

  是响动,是某种动物的蹄爪踏了木板却又谨慎小心的那种响动。

  青皮连呼吸也轻微起来了,他敛了一切声息。

  头顶门板上,那可疑的蹄爪声变得清晰起来,它可能试探了一下,两下,又站在上面了,并未发觉有什么异常,它便在门板上来回走动了起来。

  是来了,狗日的呢!

  青皮的心又狂跳起来,这回是紧张又掺合着某种兴奋的那种心跳。

  这只山羊真是好山羊,它似乎摸透了青皮此时的心理,它更起劲地叫唤着,一声连着一声,且断断续续地拉着,新鲜浓郁的羊粪蛋的草腥和山腥味儿,混合着伴随着它的叫声从两眼黑洞里扭动着冒出去。

  蹄爪声暂时没了,青皮猜想,它一定是站定在门板上,用尖尖长嘴在嗅着某一个黑洞,同时它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只鲜活的羊儿会在它的蹄爪之下?要不,为什么它再熟知不过的羊儿的叫声和羊粪的浓浓气息会从这两孔奇怪的小黑洞里冒出来?

  嗅着,并沉思着;

  狐疑着并犹豫着;

  被巨大的诱惑吸引着,天性的狡诈又使它分外收敛和谨慎着。

  它试图将一条右前爪前腿探到右边的那眼黑洞里去,探一个虚实,摸一个明白。

  它忽然又清晰地嗅出了浓浓的人体的气息。

  它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退出了木板,人体气味使它又进一步狐疑起来。

  咩——咩——

  山羊仍在叫唤;

  它听出了那是失去主人之后的孤立无援的叫,是凄迷无奈的叫,甚至是有救助成份的叫。

  它忽然想到了死尸,人的死尸,初死的人,不也是扩散着这种气味么!

  短短的时间里,它的脑袋里转了许多弯子,也思谋了这眼前的薄薄的木板之下的许多问题。

  木板与木板之下是一个谜,是一个诱惑它的又使它产生惧怯的黑色的谜。

  它决计破解这团谜,因为饥饿是一个强烈的因素,还有,就是那只鲜美无比的羊的肉。

  它如果因为怀疑和惧怕从这里离开了,那么,肯定会有它的同类去冒着风险来揭开这团谜的,毫无疑问,这只近在咫尺的羊儿就理所当然地归于它的同类了,那时候,它会带着遗憾和更加剧烈的饥饿,怅然无限地离开野驴脖儿,离开东山峁,去走进渺茫的前路叵测的黎明时分。

  它得试一下,先试一下。

  它又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木板,盯着那两眼缠有一条绳子的黑洞,它把右蹄右爪轻轻地,轻轻地贴近洞口,再一点一点地探下去,探下去。

  这时候,它的神经分外敏感,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头儿,它会迅捷地抽出右蹄右爪的。

  土坑里的青皮神情紧张地仰视着两眼黑洞,他忽然发现有一只毛蓬蓬的爪子试试探探地插了下来, 他敛了呼吸静静地看着,他叮咛着自个:沉住气,沉住气!古塬村有一句土话,叫做沉住气不少打粮食!这是说庄稼活路的,也是指庄稼活儿之外的其它事情的,沉住气了,抓住个好时机,定会有所收获。

  青皮这时候,就沉住气了,没有慌里慌张地拿手去拽拉那只试试探探,迟迟疑疑的毛爪子,因为那只爪子朝下伸得太浅太短了,如果冒然去抓去拽,非但拽不牢抓不实,反而惹得那东西挣脱了一股烟跑去 ,他青皮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了,那时候他哭都寻不着地方去哭的。

  青皮眼巴巴看着那只毛爪子在门板下探了几探,之后又上去了,青皮料到蹄爪子还会再次下来的,再次下来的时候,就不会像刚才那样浅,那样犹犹豫豫的了,它会把整个前腿也插下来的,因为它想探到现在正在叫唤不止的东西。

  正如青皮所料,片刻之后,依然是那只蹄爪子又探了下来,这次探得有些干脆利落,一插就把半截子小腿插了下来,它可能还会再插再朝下探的。早已适应黑暗的青皮看清了这是一只野狼的前腿,的的确确,是狼的前腿,至于是左腿是右腿他没来得及去辨,也没时间去辨识,他运了全身力气,又把力气全凝聚在他的两只大手上,说时迟那时快,噌——地一把上去,死死捏住扣住了狼前腿,并用尽全力朝下死命一拽——

  哧——地一声划过响过,那是狼腿在门板黑洞里的粗糙生硬的拽拉的声响。整条狼前腿早已被他的千钧之力拽拉到腿根下了。

  青皮顾不及木板上的野狼有何反应,真是顾不及了。一整夜就等这一瞬间呢,他可得美美地把握这一瞬间。咬牙切齿的青皮又猛一用力,他把全身的气力都用在他的双臂双手上了,借了猛一拽拉的那个特大动作,他连手带肩把那只狼前腿朝前奋力一扛——,那一扛有多大的气力啊,反正青皮是运了全身气力的,这猛然一扛,只听清脆的一声嘎——喳——这只狼的前腿已被他非常迅猛非常粗暴地折断了,他仍死死地拽拉住不放……

  青皮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可怕的长嗥,那是受惊之后又受到猛然剧痛的嚎叫,紧接着他感觉到木板在剧烈地被撼动,发出咣咣——当当——的声响。那是野狼的右前腿和狼的两只后腿在奋力挣扎的缘故,因为一只前腿尽被拽进木洞,狼的脑袋无奈被迫紧贴在门板上,这样限制了狼的整个身体的发力,另一只前腿盲目地刨着,斜斜的,一撇一撇的样子。

  坑下的青皮知道自己的第一着就占了主动,他手里紧扣的这条狼腿已彻底废了,但它不会断裂,还有皮肉,有丝丝缕缕的筋骨相连着,这样,狼就不敢再用力挣脱,一挣,它必定会钻心地痛疼。

  青皮用麻绳的一头将狼腿牢牢地拴在门洞处,也是狼腿的根部,拴牢了,他打一死结。

  现在,他可以空出手来,等待另一只前腿从另一个小孔里插入。

  青皮推断,野狼此时难受之至,但它又不甘心如此就范,它前身的倾斜必定会使它的另一只前腿一直挣扎刨踢,它刨进木孔中的可能性极大,只有插进来,才可求得前半身的相对平衡,难以忍受中的野狼,暂时不会想另一只前腿也插进来的后果的,它得先顾眼下。

  事情的发展就被坑下的青皮猜中了,那只不停地吱吱挣扎刨挖的前腿,终于一下子插进另一只小木孔里了,青皮心里好生喜欢,狗日的野狼,你可也有今天哟,你可犯到你青皮爷爷的手里了,日你外祖奶奶哩——

  青皮又咬起后牙,重复了前一刻的那个动作,迅捷地逮住那只毛腿,死命朝下一拽——

  又是吱——地一声,这只左前腿较右前腿就十分顺溜地被拽下来,野狼的前身暂时平衡了,一只狼脑袋现在是紧紧地贴在木板上头了。

  青皮哪里敢松气,仿效前一个动作,双手扣住下蹄,干脆用肩膀的力量朝前扛去,一冲,二冲,那条左前腿居然被这巨大的冲力冲出断裂的响声。

  狗日的无用的干货!

  青皮恶毒地咒骂自个儿一句,双脚紧蹬了坑壁,肩膀扣了那条狼腿,借用双腿蹬踏的巨大力气朝前奋力一顶——

  咔——

  青皮终于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

  这是青皮在东山上无数次折断尚生长的山木棍的声音,湿漉漉的,拽筋连皮的样子。

  上面又是一阵惨烈碜人的哀嚎。

  嗷——

  嗷——

  这有些撕心裂肺的嚎叫真让青皮觉得爽快和解恨。

  接下来,他要完成属于土坑下面的最后一道工序,即把狼的左前腿从木孔处的腿根下紧紧用麻绳系牢,并打一个结实的死结,并且把两根打了死结的绳头再系连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青皮已是一头一脸的汗水,他的浑身上下,也早就成了一个浑黄的土人。

  山羊被青皮这一系列剧烈的动作弄得惊呆了,也被土坑外面仅隔了一层木板上的刺耳的嗥叫吓得怔怔的,它再不敢发放它的叫声,同外面惨烈的嚎叫相比,它的叫声过于平淡也过于微弱了。

  青皮此时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敢放松的,是他紧抓了麻绳儿的手,只要抓住麻绳,狼的两条已经断裂的前腿就掌握在他的手中。

  有那么两三袋烟的功夫,门板上的野狼显得老实规矩了几许,它是被剧烈的痛疼击打得晕旋了,无力再去挣扎和力所能及的反抗。

  这时的野驴脖儿显得分外宁静,野驴脖儿似乎也睡着了,方才惊心动魄的嚎叫居然没有把它吵醒。一夜粗砺的风,这会儿也疲软下来,轻轻的,柔柔的,在抚弄着仍在梦中的山岭。

  一大会儿之后,门板上的野狼又有了动静,它先是企图抽出断裂的两腿,这可真是贻笑大方谈何容易,且莫说断腿一触即痛,那麻绳的死结通过木孔牢牢地把它绑在了门板上,是根本无法挣脱的,一挣一动,换来的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狼脑袋紧贴在门板上,只有左右晃动的份儿,无奈与恼怒使它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大串儿爆烈的吼叫。要在平时,这异常的吼声能吓跑其它兽类甚或人们的,因为它具有某种暴发性和穿透力,听得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甚至浑身冰凉的。这会儿,青皮不吃它这一套,他在坑下愤然地却不屑地骂道:

  好个奸诈的贼货,都落到了这般地步,还想吓唬对手哩,你青皮爷爷不尿这一壶!

  骂毕,青皮狠狠地朝了土坑的前壁,喷出一口浓痰。

  又一阵静寂。

  很快,门板又一阵剧烈的震动,甚至接近于摇晃了,那是野狼健全而有力的两只后腿,在一阵紧于一阵地蹬刨门板,两只后蹄如同两块坚硬的石头,它划拉在门板上,像石头不住地砸在门板上一样,又像一阵冰雹,猛烈地裂击着门板。

  土坑下的青皮吐出一口凉气。

  他这时才领教了野狼后蹄爪的厉害。

  青皮猛然想起了以前在山里放牧时,西塬村放牧的麻老汉给他讲过的那件事来。

  麻老汉的堂弟长得人高马大,力大无穷,一顿饭能吃下三大碗干面,村人见他曾经举起过村巷里的那座石官碓,石官碓可是两个大小伙才抬得动的,他一人就举过了头顶。麻老汉的堂弟非但力气大,胆子也大,从不惧怕狼豺虎豹,牛鬼蛇神的,因了这,村里就派他看护秋田和堆满玉茭穗子的秋场。

  这一天大中午,堂弟从秋田巡视回到秋场,看满场的玉茭穗子有无丢失。玉茭穗子一堆一堆的,形状象塔,堂弟在塔间穿行,忽然,在毫无准备毫无警惕的情况下,他遇到的不是一个贼,而是一只高高大大的苍灰色的狼!

  人也一怔狼也一怔。

  堂弟仗了力气和胆量,伸出双手上前去捉拿,迎面而来的野狼也深知无路可逃,便也像人一般地两只后腿立起来,伸出两只前腿去迎战。

  人与狼在秋天的场地上秋天的大太阳下,演出了一出二鬼摔跤的惊险剧目。

  堂弟的右手紧抓了野狼的右前爪,野狼的左前蹄也直击堂弟的左手臂。你推我搡,我退你前,一时间推推搡搡,磕磕绊绊,难分高低。

  野狼张开尖嘴,吐出腥红的舌头,它居然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了;

  堂弟憋胀着一张枣红色的脸堂,那脸色也因了过于吃力而变成了紫茄子色。

  人与狼就那么站立着,争斗不下,辨分不开。

  此时麻老汉恰巧路过秋场,看到了这令他惊恐的一幕。按理说,野狼听到其它动静,或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人的声音,会立刻放弃搏斗,仓皇逃窜的,可是,这只大苍狼已经斗红了狼眼,它不管不顾,沉着而投入地依然在搏斗之中。

  麻老汉生性胆小,远远看着,不敢上前,见力大如牛的堂弟的双手双臂丝毫发挥不了作用,就提醒他,让他的双腿双脚派上用场。

  麻老汉大声叫嚷:

  你抬起腿,用脚踢狼呀,快踢呀——

  堂弟听罢,一怔,欲抬腿脚时,谁料那只凶恨而灵性的苍狼,不知是理会了麻老汉的提示,还是原本就准备发挥它蹄爪的威力,高高地抬起它的右腿蹄爪,朝了堂弟的肚腹奋力一划——

  就在堂弟刚刚反应过来,准备抬腿时,那苍狼坚硬且锋利的蹄爪已划拉一下,划开了堂弟的小腹,立刻,肠肠肚肚和一腔血水从划开的口子处涌挤而出……

  堂弟瞪圆了双眼,站立着,再不动了。

  而那只高大的苍狼趁机溜掉,刹时间没有了踪影。

  ……

  想起麻老汉的话,青皮此时觉得那个事情不会有假。

  青皮得思谋着对付野狼的两只可怕的后腿后蹄了。他万万不敢留下那两只碜人的后患。

  土坑里的青皮这时侯却没有任何办法。

  青皮下意识地掂起步枪,那可是装好了子弹的步枪,枪口对准插下野狼前腿的木孔处,稍稍偏一点方向,一扣板机,子弹便会打在野狼的前身,或许是脑袋上,这太容易了,简直是举手之劳。一枪,二枪,三枪,他愿打几枪就打几枪,数枪之后,他还会惧怕野狼的后腿么?

  可是,青皮不想这么做,他不想让这只他花费了如此大的功夫才猎获到的野狼,就这么简简单单轻而易举地死去,那样太便宜它了,也太亏他自个了,挖土坑呀,扛门板呀,牵山羊呀,弄来弄去,弄一只死狼回去,多没滋味,多没面子……,杆子猎获那只狼,最后是用刺刀刺穿肚腹的;古塬生逮的两只小狼崽,直今仍挂在树枝上;王社火设计猎杀的那只狼,那更有情趣,更有谋略,更有意思,你青皮也是打狼小组的成员,是一个堂堂的汉子,你得做出绝活儿来,做不出绝活儿,对不住村人,对不住被狼惨啖的那群可爱的羊呀……

  想到那群羊,青皮心里就滴血,就痛疼,小刀子剜心一样。

  日你个狼祖奶的——

  青皮骂一句,把枪又放到铁锨的位置上了。

  冰雹蛋子击打一样的狼后腿蹬踏,算是告了一个段落,野狼也有疲累的时候,何况这是一只前腿尽折的伤狼。

  青皮在坑里窃笑。他巴不得野狼再踢踏一阵儿,他知道他家的这扇门板是桦木做就的,桦木坚硬无比,板子又有寸半来厚,野狼划拉这坚硬厚实的门板如果能像划拉麻老汉堂弟的肚皮那样轻而易举,那青皮佩服野狼的本事。

  有能耐你踢呀,你划拉呀!青皮在土坑下窃笑,同时又用劲猛拽子一把麻绳儿。

  门板上的野狼确实累了,又饿又累的那种,门板下一用力拽绳索,它的两条断腿就钻心地痛疼,它不由地发出凄厉的痛苦的嚎叫,时断时续。

  野驴脖儿在门板上下的两种不同情状不同心境下,时辰就像山风一样地飘逝过去。夜的浓墨在一点点稀释,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白,淡淡的,清晰的白,渐渐的,白中有了微薄的桔红,当桔红积累得浓郁时,天,已经泛亮了。

  从老远老远的山豁里,猛地射来一片新鲜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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