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古婆子这天忽然想喝二两小酒了。

  古婆子是古塬村唯一能喝得白酒的女流之辈,如同村里的老汉们恋着旱烟锅子,汉子们闲暇里喜打扑克一样,古婆子对小酒也隔三差五地上瘾。

  揭开那口黑幽幽的木柜盖子,古婆子探手去摸,再摸,三摸,终没能摸出酒瓶,这才知道,过年时侄子古塬生送她的二瓶酒,早被她喝光了。

  年迈的古婆子欲饮小酒的日子,正是古塬村人热切地盼望猎获野狼的日子,古婆子却漠然不予关切,这都缘于她的年迈和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状态。她并不知晓,村人谈论野狼的漫长瀑布中,或多或少地,或多或少地激溅一下有关她的唾星……

  古婆子是古塬生的姑,多年前也是方圆十里八村著名的接产婆儿。谁家的小媳妇十月怀胎要临盆时,便早早地将古婆子请到家里。外村的呢,便会牵一头毛驴儿,驴腰里铺了红红绿绿的褥垫,驮了悠然的古婆子前往。

  乡人说,人生人,吓死人哩!这是说,生娃娃对母、对子性命攸关,一旦请了古婆子,危险就像山鸟儿一样飞去,再难产的孕妇,在古婆子一双神奇巧手的侍弄下,也让她顺利产下,母子平安。

  古塬村曾有这样的民谣:

  王社火的官儿当得久,

  杆子的长腿撵野狗,

  青皮爱羊真少有,

  塬生敲钹串村里走,

  最神的还是古婆子的手。

  这其实是古塬村的五大绝。一是说王社火当头儿时间长,其他村的村长只能当二三年就得换人了,可古塬村里人信任王社火,王社火就一直当着头儿;二是杆子腿长腿快,跑起来如风,能撵上野狗;三是青皮喜欢村里的羊,喜欢到了感人的地步;四是古塬生敲着铜拔走乡串村挣吃喝;最后最神奇的还要数古婆子的一双巧手,四方八村无人不晓。怀孕十月的小媳妇儿肚里的娃娃动一下,就撒娇发嗲,让男人快去古塬村里驮回古婆子,古婆子成了塬上人家的福音。

  接生高手古婆子居然接生接到了狼窝里,这在古塬民间是流传了多年的传说。人们似信非信,传说却愈来愈逼真,特别是全村掀起打狼高潮的日子里,古婆子昔日有些遥远的故事,又让村人们重新咀嚼,这不能不引起村校校长闵先生的极大好奇,本着猎奇与证实的心理,这个学过生物专业的闵先生,在这一天放学后的傍晚里,走进了村西头古婆子的家。

  闵先生不是空手来的,他提了两瓶白酒,一包点心,半斤花生米,敲响了古婆子沉寂多年的木门。

  古婆子开了门,那是一张极苍老的脸,脸上沟沟涧涧皱皱褶褶,把村南涧沟和村东山峁全刻在上面,发是苍灰的一团儿,像一冬一春里,东山上的干草。带着浓厚的古塬特证,年迈的古婆子老脸挤出一片困惑。

  古婆儿,认不出我了,我是村校校长闵生灵。

  古婆儿这会儿犯糊涂,一时没认出闵生灵,却一眼认出了两瓶酒,老脸立刻挤成一朵老菊花。

  这样闵校长就陪同了古婆子在她院心的石桌上摆了酒菜,开始了对饮。

  三杯酒落肚,古婆子清醒了,她认出了与自己喝酒的是受人尊敬的闵先生,便陪了小心问:

  闵先生莫不是请我去接生?记得先生是单身一人呢,该不是后来娶了妻,要生儿子了?

  闵先生笑得红了脸,说至今仍是单身汉,来你这儿,是陪你老饮酒聊天哩,村里人打狼的打狼,盼打狼的盼打狼,各忙各的。娃子家放了学,我就闲得无事,今儿,想听听你老讲讲过去的一些事儿。

  酒过二两古婆子便有些激动,老脸上的肌肉全部松驰开来,诉说的欲望随了酒精的渗透也弥漫开来,往昔像村南涧沟,多少事儿也可以装进去;往昔如村东山峁,多少事儿也可以跑上去,这就要看闵校长的引导了。

  闵校长有备而来,一句问话引到他所要了解的正题上:听村人说,你老前些年曾给难产的母狼接生过,今儿想听老人家讲讲那事儿,还请你老给我个面子哦。

  村人各有各的嘴,瞎咧咧哩,闵先生听了,就只当耳边刮过一阵东南风,吹过就吹过哩,万不可当真的。

  古婆子眯缝着一对昏花老眼,茫茫苍苍里亦醉亦醒,便说起了亦醉亦醒的过去。

  那会儿古婆子虽说已有了一把岁数,但跑跑颠颠满有精气神儿,无论本村,无论邻村,每每接生回来,挟馈赠之物,带满口酒香。那次是给南塬村接生哩,酒实在是饮多了,回来躺在小炕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明晃晃洇进小窗里,古婆子的老屋里一片朦胧,她本想在这种朦胧里酣睡一觉的,却被院门的碰撞声一下一下撞得清醒,

  以往,断不了有人夜半敲门,生娃儿的孕妇是没个时辰限制的,那种敲门声是很有规矩的击打,并伴了击打还能传进很恭敬的叫唤:

  古婶儿——开门吧,磨石子媳妇肚儿疼哩——

  每每这时无论古婆子多么恋觉,也得披衣起炕,跟着来人去那个磨石子家。

  今儿这撞门声撞得好生奇怪,是风吹门响么?古婆子耷了双耳细听,不是,那是什么?古婆子翻一个身,索性不去理睬。

  迷糊中她又听见土院里有轻巧的一响,是什么东西轻落在院里的声音,接着,她的屋门又被撞响,咣当当——咣当当——,不轻不重,却异常执着,酒未醒的古婆子原本胆儿大,原本就是经见些世面的人物,又在自家的院里,她就没有过多顾虑,披衣起来,推开依然咣当作响的屋门。

  淡淡的月下,古婆子还是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高高大大苍灰的狗,夜半时分撞她的门。古婆子紧悬的心,就放回了肚里,又好奇这灰狗的与众不同,但见它用嘴轻轻叼了古婆子的一只裤腿,朝外拽着,是那种轻重适当却非常固执的拽拉。

  嗯?

  古婆子心下一惊,知道这大灰狗一定有什么大事,不然不会这种样子的。

  古婆子借了酒兴,也借了多年在方圆一带接生的人缘儿,就有几分胆壮,她倒要看看,这灰狗今儿要把她拽到哪里去。

  打开院门后,一直沿了村路朝南,那灰狗的步子渐次地快了,自然,古婆子的脚步也得颠得快些,因为,那长长的嘴子依旧叼着裤腿,依旧拽拉着她,这会儿,成了小跑步儿了……

  凭了直觉,古婆子知道这东西尚无恶意,但一定有什么她还弄不明白的事儿,要她去办。古婆子觉得有趣儿,在这大月亮地里,在坦坦的塬上的土路间,一只狗拽着一个婆子,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干一桩尚不清楚的事情,这可真是神仙敢做的事情。

  酒兴与塬上小跑,使古婆子产生一些浪漫,一些飘飞的感受,朦胧月色和夜半塬景给这种浪漫增添和谐的景致。正当古婆子飘飘欲仙的时候,她忽然发觉,她被这东西拽拉着走过了塬面,现在正朝了可怕的涧沟走去,那是陡然间下一道三里长坡的,一下沟,那灰狗的四蹄就加快了,急不可奈的样子,且用一条长长的尾巴拍打着古婆子的两腿。古婆子一惊:她一个扭头看清了那条尾巴,这哪里是什么狗尾呢,那显然是狼尾巴的。狗尾巴高高地扬着,卷着,摆动着,向人亲切地摇晃着;狼尾巴不,狼尾巴生硬地吊着,长长地扫着,毫无情意地拖着。此时,这只高大苍狼的尾巴就是吊着和拖着的,为了催她快走,还一扫一扫地拍打她的双腿。

  古婆子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停下脚步,不可能了,苍狼拽着她,陡坡催着她,她在几种惯性作用下跑着,跑着……

  深幽幽的土沟石涧里,不似塬上那般明丽,月光在沟畔山石和草丛树木的遮挡过滤下,迷朦模糊得像一个酒后醉妇虚幻的梦,每一丛茂密的草中,都似乎藏着一团儿可怕的故事,而一块块如人如神一样矗立的石头背后,似乎正发生着一段未知的离奇……

  古婆子就被苍狼拽着拖着,绕过一团团草丛,一片片树林,和一尊尊巨石,她知道自己的下身湿了,是被惊出吓出的尿液,可她依然得紧颠慢跑碎步走。

  难道野狼吃人也不放过我一个老婆子么?

  古婆子怕怕地寻思,心里仍有一丝微茫的存活的侥幸。

  不知绕了多远,也不知小跑了多久,古婆子被大苍狼拽进了一个深深的谷峡,两边石崖高陡,仰脸一瞭,头上仅窄窄的一弯镰刀天空,凄清、压抑。转过一道石弯,石崖天然地形成一个凹字,上一处大大的石盘,忽地就缩了进去,那是一只天然石洞,外表隐蔽,里面窄长,有一股浓浓的腥臭味荡出来,而大大的石盘是洞口屏障。

  古婆子刚一上到这里,她看到的是一对幽绿、冷酷和几丝戒备的眼睛,等适应了这儿的光线后,她才看清,这是一只母狼的眼光。此时母狼的眼里,露出了痛苦、绝望和求生的光线,看母狼的腰身,比公狼毛发要柔和些许,而它的肚腹,几乎滚圆到了鼓胀的地步。

  公狼早已松开古婆子的裤腿,它绕着母狼连转几圈儿,最后,用长舌舔了舔母狼红肿的尾部,又盯着古婆子看。

  古婆子在那一刻里倏然明白了,原来,这只母狼是要生狼崽子了,可能是难产吧,公狼才冒险到古塬村去把她拽来。

  狼如何会知道我是接生婆?人世间的事,莫非这野狼能理会一二?

  古婆子大惑不解,惊惧交加,不过,她此时定了定神,一股职业性的使然和母性的同情,让古婆子有了一些胆量,狼不是伤害她的,狼是让她来帮忙救命来的,有狼的保护,她古婆子还怕什么?

  给人接生了大半辈子的古婆子,第一次给母狼接生。

  抚着母狼硕壮如鼓的大肚子,古婆子弄不清,这东西一次能生三胎还是五胎。

  母狼的腹部又疼痛起来,肿胀泛红的阴部一阵阵收缩开张,它显然是被憋坏了,不知这东西的第一胎会是个怎样生法。

  为防止母狼“蹦后”,古婆子双手掰开了母狼的阴门。“蹦后”是古婆子给人接生的术语,怕母体因难产而从肛门里下来一只脚或一条胳膊,那样就麻烦大了。古婆子想,狼这畜牲也是一样的吧。还好,母狼不曾蹦后,但也不是顺生,顺生是先下头部,头出来了,身子就依次而慢慢出来。这母狼的头胎估计是莲花生的,是先下屁股的那种,要不,为何单单出一只小尾巴呢?

  她将脸儿凑过去,看那母狼胯部窄小,骨盆不开,她知道她得费个劲哩。

  古婆子又轻轻抚着母狼腹部,一下又一下,一是减弱母狼痛疼,再者是催生,只有轻轻挤压腹部,才可将力量涌到下腹,用劲促产。

  呜——呜——

  呜——呜——

  母狼发出疼痛的嗥叫,脑袋左右摆动。

  其时,在古婆子的外力作用下,小狼崽已下来半个屁股。这时候,如果一鼓作气,也就费劲产下了,如果停顿下来,就极有可能卡在那里,下不来,回不去,进退维谷,危机在即。

  古婆子又捋了母狼的肚腹,还拍了拍母狼的脑袋,把鼓励之类的意思拍给了母狼,随后,她的右手滑滑地从后面插进去,托住臀盘,左手使劲拽动那短短的嫩尾巴,母狼又一阵用劲,谢天谢地,那小狼崽终于出了母体。

  母狼转回头来,从古婆子手里叼回小狼崽,应该是衔回小狼崽,悉心地舔着狼崽身上的羊阳水血水,小狼崽抖抖索索好一阵挣扎,居然站立起来,探头探脑地寻找母狼腹下的奶包。

  但是,不容母狼凑去奶头,它的又一轮疼痛开始了,第二个小狼崽蠢蠢欲出。古婆子不敢怠慢,上前去细辨,看是哪一种生法。却见这次又是活生,即横生,先出一条腿或一条前腿,这是最难生的一种。古婆子用她巧而肥的手掌,又一下下去捋母狼仍鼓的肚皮,这回动作轻巧自如,洒脱灵敏,然后又用力憋压。母狼胸腹一阵悸动后,后面就见一只小毛蹄子探出来,古婆子探手进去,缓缓地摸到另一只,轻轻拽拉出来,双蹄并着,又一块抓了,这回便使劲拽拉,母狼倒也配合,也同样再使劲一憋,第二只小崽子又出来了。第三只小狼崽是顺生,脑袋先出来,这是最顺溜的一个,也是最后一只,母狼忙着给三只小崽舔毛发喂奶乳,自然弃古婆子于一边而不顾。

  产完崽儿的母狼风卷残云地吞吃了那一堆血血水水的“衣胞子”,看得古婆子目瞪口呆。她浑身嗖嗖地抖着,方觉夜气的逼人。

  母狼产小崽儿的过程,就是公狼烦躁不安的过程,它在石盘上绕着一圈儿又一圈儿,看着黑黑的远处,又看着痛苦的母狼,一对眼光敛着幽绿和戒备……

  母狼产完了,古婆子却感到了极度可怕,她从母狼吃衣胞子上,看出了狼的贪婪和凶残,还有,一阵一阵的恶心。她正手足无措的时候,沉静?下来的公狼过来了,依然探头去叼她的裤腿,拽着古婆子,?离开了幽黑的峡谷,走过了一丛丛树木杂草,一矗矗如人的巨石,又绕过几沟几涧,又走上了一面陡峭的长坡,再过一截儿,就上到塬面了,公狼松口放开了古婆子,对着空旷的塬面几声长啸:

  嗷——喔——

  嗷——喔——

  公狼返回到沟涧去了。

  上了塬面的古婆子才感到,天,马上就亮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古婆子早晨起来,偶尔就能在土院里看到有肥肥的一条猪后腿,或者一只绵羊的肥尾巴,或者一块血淋淋的其它的什么肉……她一次次纳闷:

  难道因了我的接生,这野狼还懂得给我送礼么?

  曾有一天早上,古婆子发现土院里有一条小孩子的血肉模糊的腿。

  古婆子着实吓了一大跳。

  ……

  饮着酒的古婆子,顾自说着她的从前,当然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她太老了,思维就不能像教学的闵先生那样有条不紊。

  闵先生非常惊讶地听着,对于一个专学生物学的人来说,他可以相信那是真实的,也可以完全不信,这取决于闵先生本人。

  闵先生觉得很有收获。他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古婆子的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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