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该做的事
金辉
秋生先生：
您好！感谢您精彩而感人的点评！尤其是您由此讲到的“口述历史”，精要而生动地揭示了这种文本独特的历史意义和社会价值。
家母写回忆录，也很偶然。那是家父去世后，老太太很悲伤，日子突然变得孤独而失落，我就想着应该想办法给老人家“找点事做”。那天她无意中念叨起报纸上说的可以出版自传，我一想，这个好，马上就鼓励妈妈自己也写。但是她一辈子忙于行医，到八九十岁时家里还是患者盈门，除了开药方和给我写信，从未见妈妈写过其他文本，所以当时她也觉得自己写不了自传。我说，您一生的经历特别丰富特别生动，非常值得写。又说，写自传其实没什么，您就当是给我写信，不用管什么文学啊文笔啊那些东西，就像给我们说当年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就行了，您一定能写好，肯定会很有意思的。我给妈妈拿了一个本子，大致按照她的人生经历分成时段，让她想起哪件事就先在相应的页码上记一笔，写的过程中想起后面的事也这样顺便记一下，逐渐地每个章节的内容就会越想越多。就这样，老太太九十二岁那年开始写，一年多里写出了这么十来万字。老太太说，真是奇怪啊，好多几十年都没再想过的事儿，拿起笔一写，它们自己就都出来了。
母亲写成一部分，大姐就拿到附近的印社电脑录入后传给我，我随手校对编辑一下。到最后，再附上网络查阅的资料和照片，合成而轻印刷。看到样书，老太太特别高兴，索要的人也很多，这几年还加印了好多次。几位朋友看了受到启发，鼓励他们的父母也写自传，写好印出之后，老人自己时常翻阅，送给亲朋好友，都感觉很好。
我当时主要还是从老人晚年生活更充实的角度鼓励家母写自传。吴稼祥先生看了之后很是赞赏，还帮着联系出版，一再说应该拍成影视作品。书名《绿梳子》，就出自他的提议。而您又从“口述历史”的角度解读与深化。您所言极是：“每个人的历史都是一部现代史，当这样的回忆录达到一定的数量后，历史才会以真实生动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每个家庭都有前辈，这些前辈的回忆都有可能包含重要的历史信息。”可惜的是，人生一世，“多数人都没有留下该留下的东西”——诚哉斯言、痛哉斯言！
期待更多的长者亲身参与“口述历史”，这不仅会使晚年生活更有意思，也不仅是为亲友留下念想，更在于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和经验、生命体验和思考，都自有其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价值。若之付诸观念文字及音像，即为历史之丰富，即为文化之积累。盈缩之期，不但在天；文化之益，是谓永年。
还要感谢您提示的母亲对我的影响。说来惭愧，母亲和父亲青少年时期遭逢乱世，还那么勤奋好学，并学有所成；而到了我这里，不仅学历不及父母，更在于学习精神上的差距。父母年轻时学习能力皆之超强，用现在的话说都是“学霸”。2016年，北京一位〇〇后的中学生徐雅飞同学，看了《绿梳子》之后，利用参加暑期纪录片夏令营的时机，专门到唐山为老太太摄制了一部短纪录片，题目就叫《学霸太奶奶》。母亲的学习精神一直持续到晚年高龄，她本行西医，到七八十岁又开始学中医，后来再为患者诊治，则经常号脉开方子。如今年近期颐，思维多少有些衰退，比如时常叫错保姆的名字，忘记自己是否吃饭和吃药，但只要一把脉，立刻垂目凝神进入状态……家父当年也是，到八九十岁还终日沉浸于数学天地。记得鲐背之龄的父亲曾对我说，脑子越用越灵，几个多少年都想不通的大题目，最近竟然接连突破，非常有意思！可惜当时我未能具体询问请教。直到父亲去世的第二天，翻阅父亲的数学手稿，我才突然看懂了其中的一则“组合幻方法”，从方法论上明白了父亲总结出的破解自然数幻方的规律。高寿的双亲实则始终都在启导我：人生漫漫毕竟岁月有限，应该集中心力做好一件事；而专注一生的持之以恒，即之为心性纯化和灵性提升的“止于至善”。
所以说，母亲和父亲对我的最大影响，是在做人上，在心性上。父母不仅给了我生命，更让我终于明白了生命。故为人一世，使命当在：为天地立心。
读这本自传，除了天然亲和力，还有更深的触动。我虽然一直从事写作，但是这样的文字，自忖却写不来。母亲笔下，完全是真情流露，那么自然本朴，时常随口一句，就直抵心坎。她一辈子没怎么写过东西，身边也没有日记书信等任何个人资料，到九十多岁竟然落笔成章，确实令人惊佩。而青少年时期的亲身经历，包括众多人名和大量细节，经过了七八十年，都还历历在心。
2012年9月8日，93岁。（听说我要回家，这天一早，妈妈便写了本书开头的那封信；我到家后，给妈妈拍了这张照片。）
母亲的漫长一生，就是用心生活的结晶。真心面对一切，自得心真之果。母亲不仅继承了外公的学养与儒风，继承了外婆的善良与勤苦；即使儿时在那个封建大家庭中的诸多凌辱，也没留下什么阴影，反而强化了她的同情心和自强志。那是一个东西方文化尖锐对立的时代，还有那么多彼此矛盾的社会场景，最终却都成为她大爱之情与真诚之心的塑造和付出。传统文化的仁义与诚信，五四一代的独立与自由，教会学校的博爱与无我，西式高等教育的严谨与认真，现代医学对生命的尊重与责任，直到建国后的为人民服务和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乃至刻骨铭心的爱情，以及一路走来那么多萍水相逢又难以忘怀的温暖与扶助，都统一凝聚为母亲一生的一以贯之：做一个好医生，回报所有人。
母亲坎坷而丰富的世纪人生，又像她写完自传之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妈仅是一个医生，做了一些该做的事。
做好该做的事，既是母亲一生的写照，也是老人家给我的真心教诲。
做好该做的事，不负父母之恩，不辱人生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