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历史

  李秋生(首都高校教师)

  近年来很少有一本书能让我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读完。从晚上十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再从早上八点半到十二点多,我读完了金辉先生的母亲,九十八岁的李长慧医生的自传《绿梳子——我的青少年时代》。

  和金辉先生认识是在2005年,当时为央视拍十集纪录片《唐山孤儿》,他是总撰稿,我是总导演。一次闲谈中,得知他是最早调查、论证、揭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共和国那场悲剧的人,令我肃然起敬。以后读了他的几本书,愈发感受了他宽阔的视野和深厚的学识。再一看他的履历,挖过煤,当过兵,学历不高……那些学问从哪来的?读完了他母亲的自传,我找到了答案:不是遗传,是影响。

  《绿梳子》讲述了李长慧医生的青少年时代。她出生在湖北荆州一个大户人家,其父李宝常为前清秀才,曾赴日留学。他是著名的书法家,连年轻时的张大千都曾因仰慕其名,登门拜访。但李长慧为小妾所生,遭正房大妈歧视,自幼饱尝人世艰辛。于是她独自离家赴武汉,在未上小学的情况下考上了女子初中。抗战爆发后又辗转重庆、贵州,在没有读高中的情况下,仅凭八个月的复习考取了国立中正医学院。毕业后她随丈夫回到唐山,一直当医生,并将一个简陋的煤矿康复医院改建成了现代化医院……

  本人学的文学,做的影视,但最喜欢的是历史,平日阅读也是以历史书为主。本书所涉历史大概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这段历史我从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剑桥中国史》等书里读过,但是这些“大历史”似乎是在飞机上俯瞰地面,我不能从中知悉那个年代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生活的。而读完《绿梳子》后我知道了那个时代的很多细节:

  一介书生李宝常可以为沙市这样一个城市设计出艺术感极强的中山公园;

  一个小女子能独自跑到武汉去报考中学,表明自由自主自立的思想在当时已深入人心;

  教会学校为中国走向文明进步做出了巨大贡献,不只有辅仁、协和,还有李长慧就读过的武昌同仁高级助产职业学校;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因日军入侵而中断,书中描写的荆州、沙市、武昌、重庆等地的生活场景告诉我们,这些大小城市已经呈现了明显的现代生活气息;

  重庆大轰炸对普通市民的伤害超过了史书的记载,人们纷纷搬到山上,或长时间在防空洞里躲避;

  那时候青年人的爱情是那样炽烈,小别几天,李长慧的恋人金传炳竟然在十二天里寄出了十二封挂号信;

  印象很深的还有两个没有名字的人。一是她初到汉口时遇见的房东,对一个陌生女孩那么热情,体贴;二是初到重庆,正逢空袭,那位给了她20块钱的老太太……从中看到了离乱年代的人情之美,那是阴霾中的一缕温暖的阳光。

  ……

  什么是历史?我的直感是这才是历史,至少它是对历史书的感性解读,这还不包括那些不在少数的瞎编的历史书。与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作家文笔相比,《绿梳子》太亲切真实了,这些真实的文字使我觉得是最可信的。

  尽管这本书是作者一笔一画写出来的,但总的来说属于口述史学的范畴。我如此看中它,并不是因为作者是一位不凡的女性,有着传奇的经历,后来又成为一位为无数人救死扶伤的知名医生。我想说的是,每个人的历史都是一部现代史,当这样的回忆录达到一定的数量后,历史才会以真实生动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每个家庭都有前辈,这些前辈的回忆都有可能包含重要的历史信息。

  1967年,美国成立了全国性的口述历史机构——口述历史协会(OHA),此后世界众多国家纷纷效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这类口述历史的真正价值,但再过若干年,它的价值就会凸显出来,它会比那些历史书,那些政府档案更重要。

  李长慧医生有幸活到了九十八岁,为我们讲述了久远的故事。对历史来说,这是幸运,也是偶然。多数人都没有留下该留下的东西。比如“文革”,真正了解的人至少已经六十多岁了,有人写了些东西,但远远不够。那是民族的灾难,应该也是人类历史的灾难,但真实的历史大概不是现在教科书上写的那样,也不是一些思想极端者写的那样。它需要许许多多的人去写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这样我们才能告诉我们的子孙:个人崇拜会导致什么,没有民主和法制意味着什么……那些六七十岁的长者,是否应该写些什么?

  口述史学的要义不在形式,而在立场,它的立场不是历史的或政治的,而是个人的。 

  再次致敬李长慧医生,您使我们看到了和历史书不一样的历史,也希望您能够再继续写,写您的医者仁心,您的劫后余生…… 


  (2017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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