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行医岁月

  金  雨

  妈妈的回忆录《绿梳子——我的青少年时代》问世后,人们纷纷索求传阅,我们和妈妈很是欣慰和感激。时有人询问:还有下文吗?我觉得从1948年参加工作到1982年退休为止,是妈妈一生中的精彩。恰恰妈妈的回忆录在此之前就停笔了。当我们把意见告诉妈妈时,妈妈一笑说,我只是一个医生,做了一些应该做的事,没什么可说的。我也知道,妈妈尤其不愿再想“文革”那些事。所以我想补充一点妈妈的故事。

  妈妈1947年从中正医学院毕业随爸爸到唐山交大后,学校又经历了一次迁徙,直到唐山解放后才安定下来,妈妈也成为交大医务室的医生。从小到大受尽磨难的妈妈,特别感受到幸福的甜蜜滋味,下决心一定努力工作,回报社会和人民。在校医务室几年的工作中,由于勤奋敬业,成绩出色,妈妈先后被评为校级和唐山市劳动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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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唐山交大当校医,被选为1950年工作模范,登上主席台

  1951年初妈妈调入开滦矿务局总管理处医院。那是在一次出席唐山市劳模会议上,开滦矿务局领导看到妈妈很优秀,就与学校方面联系,经考试合格,调入开滦总院。

  接着妈妈又调到开滦林西矿医院的老六号病房任医生,这个病房是内科儿科合一,有一百多张病床,只有三名医生轮值24小时,三天值一次夜班。下夜班后,上午查房,处理、抢救病员,下午在没有抢救急诊情况下才能休息,转天依旧是白日班。据妈妈讲,很少能有休息的时候,病号经常超员,打地铺,就是走廊都住满了,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总连轴转,几天不能回家是常有的事儿。那时我还小,只在朦胧记忆中,觉得很少见到妈妈。有时几天、甚至一个星期难得看到妈妈,完全是由保姆带大的感觉。

  1958年,我们全家由开滦林西矿搬到马家沟矿。矿领导很关心,特地安排我家住进洋房子六号。这是西式建筑,很宽大,室内很冷,没有暖气,据说是过去英国人留下的。

  几天后,家里总算安顿好了。爸爸对我说,到妈妈医院去看看。一路上,看得出,尽管穿过一片柏树林,也没挡住爸爸的喜悦神色。不远,几分钟就到了。

  等进了医院,爸爸的神色就变了,很是凝重,不再说话。这是一座“口”字形内环式走廊建筑,边长约为30米,围绕一周的是房间。后来听爸爸讲,这是典型欧式休闲馆所,后被利用成为截瘫患者疗养所。本来,妈妈这次工作调动是有开滦总院和马矿医院这两个选择的。爸爸显然不满意妈妈放着总院那样的正规单位不去,而来到这个只有诊所级别的医院。

  晚上,等妈妈回家后,爸爸很严肃地对妈妈说:“这是医院吗?分明是就是疗养所,几个截瘫病人,三五个工作人员,连街市上的小诊所都不如啊。你是四七年大学毕业,工作到今天,在林西矿医院已经是有作为的医生了,为什么不到开滦总院呢?那里条件好,基础不错,为国家、为社会的贡献,肯定比在这里大的多呀。现住大家都在努力,怎样才能为人民做出大的成绩,你却倒退着走,到这山沟里做贡献来啦。”

  妈妈觉得很委屈地说:“你看,这里的矿领导非要我在这里,希望能建个像样的医院,这也是几千名职工的希望呀。”

  当天晚上来了三位客人,两男一女,妈妈连声说“领导来了,欢迎,欢迎啊”。招呼来客坐下,马上介绍给爸爸,指着一位个子不高,有些圆脸形,两眼炯炯有神,总在放着光的感觉,这位是张世光矿长。妈妈又指那位阿姨介绍:她是张矿长夫人,医院办公室的王兰贵主任。一副漂亮女人模样,透着一股军人精干气质。随后妈妈介绍另外一位叔叔:这是医院的张增美书记。

  一阵寒暄过后,张世光对爸爸说:金教授委屈了,交大和林西矿条件都比咱马家沟好,的确我们感到挺对不住长慧院长的,请理解我们。目前咱们矿是这样,1956年复矿到现在已基本完成,3000名职工和家属已陆续到位,开始出煤了。当下急待解决的是医疗问题,疗养院不适合作为医院使用,更不符合矿山要求,所以特地请长慧院长来建院,主要解决有了伤工、急诊病号,别再送往总院啦,以前经常发生病号在中途死亡的事,血的教训,让人心疼呀。

  一番话,开诚布公,敞开肺腑,爸爸连连点头。的确,当时疗养院没有救护车,更无专业设备急救,只有矿用车运送。从马家沟到总院,开车须一小时,那时路面情况很糟糕,坎坷颠簸,造成病情加重,死亡率是很高的。

  张矿长接着说:本来这次长慧院长来马家沟,只是看一看,还没有来得及到总院去,就被我拦下了,命令兰贵无论如何给我拖住长慧院长,住在招待所,同吃同住,在手续没办下之前,如果人走了,我就休了她。

  王阿姨点头称是,老张过去在部队是首长,说一不二,是命令,现在还是首长,我还得服从命令。在座人都会心的笑了。

  张世光又说:兰贵在部队是正连职,这次就做医院办公室主任,张书记本来是倴城特委书记,按级别应当任命为副矿职,考虑组建医院是重中之重,所以就降格使用,到医院任书记。有这两位给长慧院长保驾护航,我就放心了。

  张增美说:是,有矿党委支持,保证完成建院任务。张矿长,李院长家已经搬来了,那咱们就开始筹备吧。

  张矿长说:我看行,明天主管刘副矿长,财务、基建和你们三人就在医院开个现场会定下来。就这么办!再有,谢谢金教授支持呀。

  爸爸被这样的领导班子感动了好多日子,感叹说:有这样的领导集体,有什么事办不成啊!

  在建院的1958年初,由别的医院分配来了一批毕业两三年的年轻医生,妈妈考虑到医院尚在建设中,这些医生临床经验还须提高,就让他们到别的院校深造学习,等到医院建成时回来,马上就可开展临床工作。这些人日后都成为了各科主任。

  妈妈最劳累的也就是创业的这一年。在进修人员未回来的阶段,由妈妈带领着几名医护人员展开医疗工作。由于门诊、病房还没有建成,临建木板房的条件太差,为了尽量减少送往总院病员,改善医疗环境,被逼的想出了建立家庭病房的办法,结果很受职工、家属欢迎。当时建立家庭病房,马家沟矿医院是首创,很快在整个开滦矿区医院推广开来。

  医院建成后,学习的人员都已陆续回来,并很快组建各科室,进入了工作状态。自此也进入了捷报频传时期:

  外科:第一台抢救伤工的手术成功,从此开创多年抢救重大伤工无死亡的成绩。内科:第一例抢救心肺衰竭成功,人工肾的研制成功(即透析技术),在当时唐山市是首例。儿科:第一批病人是10余名患流感(瘟症)小儿,处于危险状态,经二周全力抢救,全部康复出院。还有妇产科、放射科、检验科、药剂科等,1958年到1959年的两年中,由一座疗养院改建成具有基本功能的医院,辐射到矿各单位的保健医,矿内外的保健站及家庭病房,满足了数千名职工和近万名家属医疗需要。

  至此,医院书记张增美、院长李长慧和办公室主任王兰贵的班子,和全院医护人员一起,完成了矿党委下达的“两年内自己医院解决伤工、重症病人,不再送总医院”的任务。

  1959年11月,妈妈被开滦党委推荐为全国群英会代表。

  后来据妈妈说,当听见要去北京开会,高兴得一夜无眠。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期间,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直到现在说起时,妈妈还是那样的欣慰、荣誉、成就和幸福感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尽管文革时被抄家批斗游街,那枚全国群英会纪念章始终珍藏着。

  那些年,妈妈多次荣获局、市、省级学毛著积极分子、学雷锋标兵、先进医务工作者、全国三八红旗手。这些耀眼光环,是用血和牺牲身体健康换来的。

  每次井下出现伤工时,矿长张世光就像命令士兵一样,叫妈妈带着外、内科医生直接到井下一线去接伤工,边运送边抢救,一直护送到医院。然后就是几天几夜不休息的抢救。那时采煤条件很差,经常出伤工,妈妈一个月在家没几天。每次抢救各科危重病员时,妈妈一定到场参与。只有脱离了危险期,才能回家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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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家福(1958年)

  爸爸对此很有意见:去一线作战,非要将军亲临现场吗?是你在医院做准备重要,还是让将军耽误在战壕里划算呢?后来,这位耿直的教授直接找到张矿长,坦率说出了自己意见,矿长很痛快地接受意见,并设立了井下保健站。不仅非常有利抢救伤工,而且大大方便了作业工人小伤病的治疗,很受欢迎。日后,各煤矿都设立了井下保健站。

  爸爸又提意见说:你作为抓全面的院长,大小事都要管,抢救伤工、危重病员也管,能管得过来吗?毕竟一个人能力是有限的,事必躬亲的结果必然是顾此失彼。妈妈听从了爸爸意见,这才有了行政查房,最后形成周三、周六会诊制,极大调动了各科积极性。比如,外科做手术,须有内科医生在场。同样,内科重症抢救,外科派医生辅助。有了院长协调,各科互动,马矿医院形成生机勃勃态势,至1965年跻身于市级医院,即相当于后来的二甲医院。

  那段时间妈妈的身体很差,首先是因为太累。多少年来一直没得到充分休息,用妈妈自己话说,若能睡上三天三夜该多好啊。1982年妈妈退下来的半年里,除了整夜睡眠外,上、下午还要补睡两小时。

  再有就是妈妈的自损性医疗作风。妈妈一个月总有几次输血给患者,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而抢救危重病员时,经常口对口地做人工呼吸。拯救了他人,损害了自己身体健康,妈妈患上肠系膜结核,肝炎转硬化,慢性支气管炎症。妈妈是洁癖的人,平心而论,若不是如此自损性医疗行为,绝对不会患上如此多的传染病。即便开始发现患病,积极治疗,肯定不会留下病根。

  妈妈每月工资150元,是高级知识分子待遇,在矿上比矿长的工资都高,可是每月经常只拿回几十元。因看到有些患者困难,交不起医疗费,妈妈就替他们补交上。为此,奶奶经常生气,家里五个孩子吃饭、上学,你自己工作累,需要补营养,你给了别人,家里怎么办?妈妈的善举,已成为人们多年来的美谈。

  1966年之前是妈妈事业的黄金时期,那是妈妈用牺牲自我的代价换来的。用妈妈自己常说的一句话:我履行了一名医生的职责。

  后来,几乎一夜间,妈妈和所有领导干部、地富反坏右分子一样,被列入挨批斗对象,家属也未能幸免,大字报,开会批斗,戴高帽游街,抄家等等都经历了,最后到洗衣房劳动,冬天去锅炉房外面捡煤焦。

  一些挨斗的领导干部每当遇到妈妈时,紧紧握住手说:坚持呀,李院长,总会过去的。

  一些职工碰到妈妈时,塞给两块烤白薯,或送个煮玉米,啥也不说转身就走。

  还有的人则是夜访,安慰几句就走。甚至把东西放在门口,敲几下门,等我出去时,早已不见踪影。

  更有锅炉房的师傅对妈妈很照顾,总是提前把焦炭捡出来,叫妈妈到里面暖和,让妈妈感觉到了雪中送炭的温暖。

  尽管在这样处境中,每当有危重病人时,只要来人叫时,妈妈无论在家或在洗衣房工作、锅炉房捡煤渣,如既往一样,马上就投入抢救。每次抢救结束时,还是像既往一样轻声交待几句后,悄然离开病房回去劳改。此时,人们总是不约而同的默默注视消失在门口外的妈妈。一次我很不解地问:别管了行不行?妈妈回答:我被罢免了院长职务,但没免去做医生的权力。即便被免去做医生资格,能解除他人一点儿痛苦、困难,也是应该的。

  这就是一名医生的思想境界。

  运动挨整虽给妈妈精神上造成很大创伤,但经过几年的“休养”,病情竟然缓解,身体也得到恢复。凡事祸福相依,失之与得,自在其中。

  1970年上级宣布妈妈“解放”,安排做门诊医生。在那久违的诊疗桌前,妈妈特别兴奋,终于又可以正常做一名医生了。想到自己已是五十岁的人了,时光弥足珍贵,把损失的时间一定补回来,妈妈暗下决心。

  1972年矿党委宣布恢复妈妈的院长职务,负责部分技术工作,担任副职。这段时间,妈妈实际上只是做一名普通医生工作。妈妈很知足,经常说,能够做一名医生就够了,而且应该做好,这是本分。

  1976年唐山大地震给医院造成巨大破坏,妈妈和全院人员一起恢复建设。后来妈妈说:又搞了一次创业。

  1982年,妈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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