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
近几天来,由于有魏杰陪伴,假如农活忙的话,妈妈有时就不来医院。我知道,自从知道我得这病以来,妈妈一直未休息好,再加上田里活多,她常常是身心俱疲。今天,她来医院了,因为要陪子雨去孕检。
当子雨要出发去妇幼保健所的时候,魏杰说他陪子雨去,让妈妈留在医院。妈妈先是不同意,但在魏杰的坚持下,她就留下来了。她说,魏杰出去走走也好,每天呆在医院也怪乏味的。再说,她也愿意和我多呆会儿。
从妇幼回来,腆着大肚子,子雨已有些气喘吁吁,然而一脸兴奋。妈妈给她倒了一杯水。接过水,在凳上坐下,一边喝一边说道:“医生说孩子发育很好。”
“好就好。”妈妈慈爱地看着她,显得很是高兴。
站在边上的魏杰也是一脸喜悦。我问他怎了。
“孩子健康呀!”
我便开玩笑说:“可那是我的孩子呀?!”
他不免红了脸。
“别理他,魏杰。你师傅有时说话总不经过大脑。”
“师母,我觉得我该高兴的。梅程也是我的干儿子,对不?”
近几天来,我越来越觉得乏力了。由于前几天天气突然转暖,我少穿了衣服,出去散步时,被风一吹,便得了感冒。以前,我只须吃几颗Vc银翘或者速效伤风胶囊就没事,可这一回,医生在挂点滴时,加了治疗感冒的针剂,效果却不明显。本来心想,不管是否是病毒性感冒,即便不吃药,过段时间也会自然痊愈,这次却不。除了发烧(我原本一直低烧着),还有咳嗽。我怕晚上魏杰与我一起睡的事情被子雨知道(其实,一起睡倒无所谓,我最怕子雨责怪魏杰不明事理。本来感冒的事,她就已有些责怪魏杰了。虽然,散步时是我自己脱去衣服的,与魏杰无关,但她总说魏杰不该不劝我的),我也怕他们知道我的病情在加重,会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对于他们的谈话,我都附和着,装出轻松愉快的模样。今天是立夏,窗外阳光灿烂,知了也开始不知疲倦地鸣叫。然而,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进入了严冬,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近几天来,小豆豆的病情也越来越严重了。日常时间几乎不再起床,至多是他妈妈摇起病床,让他靠床头躺一小会儿。他很少说话,即便说话,说不了几句就疲惫不堪起来。像秋实一般,他很坚强。然而,在他妈妈不在的时候,却常常流泪。
“很痛吗?要不要叫医生过来?”我问。
“不用,我习惯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对妈妈说,最起码,哭喊也是解痛的一种方式。”
“我死了,妈妈就一个人了,我是她最爱的人,我不想妈妈伤心。”
小豆豆是那样的瘦,与我刚住院时已有了明显的区别。肤色苍白,青筋突出,在印象中特像《红岩》中的小萝卜头。他已失去了先前的活泼,眼中也不再有先前的灵性。
也许,医生已与他妈妈谈过他即将到来的结局,在他睡着时,在病房熄灯后,我曾听到他妈妈在阳台上压抑着的绝望的哭泣。就在昨天,他妈妈曾经对他说“我们回家去吧”,可他说他想再见一见安宁。
“周末,安宁就会来驯服我的。等见过她,我们就回家。”他补充说,眼里饱含着恳切与渴盼。
5月9日
到了周五,小豆豆显得特别兴奋,快活。上个周末,安宁没来,今天她定然会来的。可是,到了晚上,安宁并没有出现。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安医生不上班,安宁如何又会来呢?
到了周六,安宁仍然没有过来。小豆豆由于失望,几乎至于绝望了。本来,白天他还强忍着不休息,即便躺在床上,也总是睁了眼,一边侧耳倾听着走廊上的动静。终于,日过中午,再是偏西,再是下山。华灯已上,上班来的仍是郑医生。吃过晚饭,小豆豆就躺下身去,微闭了眼。他妈妈坐在床沿,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轻声说道:“安医生已经休息两天了,明天他一定会来的。到时,安宁也就来了。”
“要是她明天还不来,那只说明我们缘分已尽。妈,不管怎样,星期一我们就回家。我……想家了,都好几个月没在自家的床上睡过了。”
“好的,我们回家。”伏在小豆豆身上,他妈妈哽咽着。
今天周日,母亲节。昨晚,我和魏杰去了一趟街上,买了一块玉弥勒,一副护腕,打算送给子雨和妈妈。
早上,子雨来时,我就把玉弥勒给她。
“为什么要送礼物?”
“今天是母亲节,送你弥勒,让他保佑你永远快快乐乐。”我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程潜,没有你……”子雨说着就流下泪来。
“别哭,人家看着你呢。”
确实,小豆豆和他妈妈正看着我们。子雨忙用纸巾去擦眼泪。
“妈妈,我也祝你母亲节快乐!”小豆豆抱了他妈妈,亲吻着她的脸庞。
“乖儿子……”他妈妈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抱了他,流下泪来。
整个一天,小豆豆显得很是焦虑,然而又充满了亢奋。大多数时间他是躺着的,然而又常常坐起来。即便不坐着,也只是侧了头看着走廊。他妈妈说,安医生就是上班,也应是夜班了。夜班必得五点以后,可是,他就不听。这样折磨着自己,不一会儿就累得闭了眼休息,至于喘起气来。
安医生真的上班来了,可是安宁没来。不过,依照以前的经验,安宁要来,也是七点左右。只是,对于今天的小豆豆来说,这似乎也算是一个不好的征兆。看着安医生离开病房,他的眼睛消失了光彩。恰似蜡烛流尽了烛泪,熄灭了火光;又似焰火繁华过后,天地重新归于岑寂。
爸爸来接子雨时已是六点。不知怎的,今天妈妈没来。我让子雨把护腕带给妈妈,说是我给她的母亲节礼物。子雨与爸爸走的时候,小豆豆妈妈说要出去买东西,便和他们一道下楼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似乎特别漫长。我和魏杰没有说话,小豆豆也没。病房里逐渐暗淡下来。魏杰说去开灯,小豆豆说不要,灯太亮了,他怕耀眼。魏杰就坐着。
“叔叔,我想问你个问题。”小豆豆侧过脸来。
“你问吧。”
“世上真有永无乡吗?那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我知道世上没有永无乡,然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许希望真有,那样,他就不会有生命之苦;可是,他也不见得会希望真有的,因为永无乡的孩子们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母亲,而他那么爱他妈妈。我含糊着答道:“你知道成年人是去不了永无乡的。是不是真有,我也不太清楚。”
“我想,那是小说家编的。只是,我又希望它真有。那样,我死了之后,也就可以去那儿,与彼得·潘在一起,大战胡克;也可以去印第安部落过一过惊险刺激的生活;还可以……”突然,他不再说下去,甚至呻吟起来。
“你怎么了?”
“我……我胸痛……痛得厉害。”
当时,魏杰正上厕所,我急忙下床去找安医生。我没有按铃,我知道按铃之后,还得等护士;护士来了,问明情况才会去叫医生,我等不及。我进了医生办公室,看见安医生正在给安宁扎辫子。
“怎么了,程潜?”看着我,安医生停止了手中的事情。
“小豆豆突然胸痛,你快去看看吧。”
听了我的话,安医生就站起来,一边对安宁说:“我给小豆豆看看去,你在这儿等我。”
我们到了病房,安医生把听诊器放在小豆豆的胸口听了会儿,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安慰道:“小豆豆,你有点累了,休息会儿。我先给你开点药,吃过之后,就不痛了。”
安医生出病房去了,当时安宁就站在门口,小豆豆叫道“安宁”,声音里满是喜悦。
“等爸爸给我扎好辫子,我就过来。”说着,跟在安医生后面,安宁也不见了。然而,小豆豆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也不再喊痛。
没过几分钟,安宁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安宁,进来呀。”
“不,这里又多了一个叔叔。”像初次见到我时一样,张开双手,她贴着门站着,脸上带些惊恐的神情。
“不怕,他也是一个好叔叔。”
“可我还没驯服他。”
“安宁,你进来,叔叔驯服他。”
“你驯服他没用,得我驯服他才行。”
“什么驯服?”魏杰看着我,一脸的迷惑。
“小孩子的游戏。”我轻声对他说。
听罢,魏杰很顺从地说道:“那好吧,你过来驯服我。”
安宁就慢慢过来,在我们床沿站住,看着魏杰,很认真地说道:“本来,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但是,如果我驯服了你,我们就彼此需要了,知道吗?”
“知道。”魏杰抿着嘴,差一点要笑出来。“现在,我被驯服了吗?”
“还没。你一定要有耐心。首先,你要坐在离我稍有点儿距离的地方。”魏杰就挪了挪位置,好离安宁远些。“我会从眼角看着你,你什么也不要说。一说话,就会起误解。然后,你向我靠近点儿……”
依着安宁的说话,魏杰煞有介事地做着每一个动作,最终总算被安宁驯服了。
“现在,我驯服你了,我们可以一起玩了。”
“我们玩什么?”
“随便,反正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说着,她似乎又不再搭理魏杰,去与小豆豆说话。
“上个星期你没来,这个星期又不来,我真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上个星期,我和妈妈上街去买了衣服。这个星期,我去外婆家过生日了。”
“你外婆生日吗?我外婆对我很好,可是她死了。”
“不是外婆生日,是宁宁生日。我昨天五岁了。我还有蛋糕。小豆豆,你吃蛋糕吗?”小豆豆还没说话,她就跑出病房去。没一会儿,拿了两块蛋糕过来。“小豆豆,给你蛋糕。”
小豆豆接过蛋糕,正要放进嘴里去,安宁马上叫停。“别吃!我们得先唱《生日歌》。”
于是,他们开始唱《生日歌》。唱过之后,吃罢蛋糕,就开始读《彼得·潘》。这回,小豆豆读的少,听得多。每当轮到安宁朗读时,他就躺着,安宁则靠着床沿,大声朗读着:认真诚恳,声音甜美。
5月10日
早上醒来,小豆豆的妈妈已经在整理东西了。当然,东西并不多,摆放的范围也不大,然而,她却费了许多时间。每拣起一件,就细想一回;有时,就拿着那东西,坐在床沿默默流泪。小豆豆还在睡觉,枯瘦、苍白的脸上漾着笑容。
爸妈、子雨来的时候,他就告诉他们,今天要出院了,他想回去,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自己的小床了。并告诉他们,他的房间不大,只有一桌一椅一床,还有一个小书架。书架上放着妈妈买的,然而是他自己挑选的喜欢的书。桌上有一盏小台灯,台灯边上放着他和妈妈的合影。还有就是他上课的课本,只是那课本再也用不着了。说着时,脸上有了明显的落寞,只是并没有哭。
打完吊针,柳护士给他拿来了回家要吃的药。安医生本来夜班之后可以回家的,然而他没有,这时,也过来对他进行医嘱。之后,握了他的手,微笑着说:“小豆豆,坚强些。”小豆豆微笑着点点头。
终于,他们要走了。东西已拿到楼下,小豆豆妈妈背了小豆豆,脚步沉重而且缓慢,他们向门口走去。
“叔叔,记得来看我!”小豆豆无限留恋地看着我,眼中滚出泪珠来。
“我会来的。”我哽咽着,又对他妈妈说,“到了那边,我会好好照顾他,你放心吧。”
“谢谢。”他妈妈也哽咽着,眼中滚出泪珠来。
终于,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里,他们的脚步声也消失在了走廊里。
我,也许也坚持不了多少天了,我想。眼前却浮现出《小王子》死时的情景。“一个黄色的东西闪电般冲向他的脚踝。刹那间,小王子呆住了,但他没有叫出来。然后,就像一棵树一样轻轻地倒在地上。因为是沙地,所以倒下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5月13日
现在的病房,只剩了我一个。16床是已死了多日了,小豆豆现在是死是活,我不得而知。然而,即便没有死,也是垂死之人。我呢?定然也无多日。身体已极度乏力,精神也日益倦怠,至于终日昏昏沉沉,糊里糊涂。虽然,每日每夜有人陪着,在我心中,见着的却是一片空无。16床是空的;虽然经医生允许,魏杰可以睡在18床,只是,我完全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于我而言,18床自然也是空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窗外白色的天空,在这世间,在我脑中,还有什么不是白色的?一旦陷入虚无,便不再见到颜色。
我已活过二十八年。在这第二十九个年头,我也即将坠入虚无之中去了。回想过往,用什么来证明我曾经在这世上存留过?照片有过几张,证书有过几份,其它呢?我会证明,我家曾有过一只大红公鸡。红红的冠子,红红的羽毛,它啼叫的声音清脆洪亮;每当有小孩来我家,它甚至会跑去啄他。我会证明,我家曾有过一只大黄狗。每当我出门时,它总会跟在我后面,一直到村口,才摇着尾巴回家去;每当夏日的午后,它也会躺在堂屋的门槛边,懒洋洋地吐着舌头。我还会证明我家院子里曾经种过月季、玫瑰、雏菊、夜来香、凤仙花……虽然现在已不知它们去了哪里,成了什么,可是我能证明它们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然而,谁来证明我已走过的足足的二十八年呢?
家中的靠背椅呀,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妈妈曾抱了我坐你上面,一口一口地喂我吃饭,喝粥?你是否还记得,上小学时,我曾趴在你上面写作业?厨房的青石板呀,你还记得我吗?爸爸曾与我坐你上面下五子棋,当我下输了时,我吵着要悔棋?你是否还记得,我躺在你上面睡觉,妈妈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蝇?院子里的柚子树呀,你还记得我吗?在我还小的时候,每当你掉了一地的落蕊,我就会捡一大捧,一边数数,一边闻着那浓郁的芳香?当我长大后,我会坐你的树荫下看我为之入迷、妈妈却坚定不移地认为所谓的闲书?还有门前的大片田野,你还记得我吗?春日里,我会在种满紫云英的土地上采荠菜,我会在开满黄花的油菜田里剥下菜叶给猪吃?夏日里,我会在种满稻谷的土地上捉蛤蟆,在田埂上捕萤火虫?秋日里,收割后的土地上堆了一堆堆的草垛,我会把它们铺在地上,然后在上面翻跟斗;有 时也会把稻草铺了一地,烧了肥田,那烟火味儿,我觉得特别沁人心脾,到如今一闻到它们,我就似乎回到了儿时。冬日里,在你上面赛跑,打雪仗……一切的一切,你们还记得吗?你们都能为我作证,证明我曾经的岁月,曾经的喜怒哀乐吗?可是,于我而言,如今却是一片空无。
我的生命即将逝去。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无论如何,活着的人总是要活着的。不管是为了什么,在我走过的二十八个年头里,我没有遗产给我的父母、老婆孩子。那么,我是否该给他们留下一些遗言?是的,遗言是我对他们最好的安慰了。我得给他们留下一点东西的。
今天已累,改日再记吧。
5月15日
昨天晚上,像其他周末一样,安宁来到病房门口向里张望。魏杰见了,就叫她进来。
“小豆豆呢?”她紧贴了房门,眨巴着眼睛问道。
“他出院了。”我说。
她失望地转过身去,消失在了走廊上。
今天晚上,像其他周末一样,她又来到了病房门口向里张望。魏杰见了,就叫她进来。
“小豆豆呢?”她紧贴了房门,眨巴着眼睛问道。
“他出院了。”我说。
“他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
“那么……他怎么能不回来?《彼得·潘》还没讲完呢。”
“你过来,我讲给你听。”
“不!你不是彼得·潘,小豆豆才是。我是温蒂。”说着,她失望地转过身去,消失在了走廊上,连她的声音。我想,她也将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了。每个我认识的人,都会消失在我的记忆里的。因为我即将化为灰,化为烟,在殡仪馆的大烟囱里!